姜超:从表现之思到内在省察

文化   2024-10-03 06:55   江苏  


从表现之思到内在省察

——赵亚东、陈十八诗歌述评

姜超



面对世界的庞杂、生活的复杂,赵亚东、陈十八内心有无枝可依的精神彷徨,坚持以不同的世代书写着当代人的尴尬处境——上不在天、下不在地、外不在人、内不在己。时代的负压藏着世界之天问、时代之难题,70后诗人赵亚东诗思绵密且逶迤,以多变的技术呈现繁复、深挚;90后诗人陈十八惯于捕捉瞬间心理感受,简洁叙述中凸显俭省与睿智。


随处可见的喧嚣萦绕于两位诗人的作品间,喧嚣是他们作品中难以挥别的强力。组诗《虚设的花园》里满是赵亚东旧日的“噩梦”,组诗《新月亮》里涌动着陈十八的“新愁”,他俩却不怨恨生活,而令其蚌病成珠。赵亚东的诗题较长,多以一个陈述句作为标题,暗喻身体历经的一段伤痛;陈十八的诗题多以双音节、三音节的词语为主,立题之前的苦思被他点染为奇思妙想。赵亚东、陈十八均在吟诵着难以片刻宁静的内心,以不同的诗艺确证着时代喧嚣的样貌。“销魂莫过故乡唤”,赵亚东进入生活的诗意姿态是迟疑缓慢的,端详故乡的往昔而不断徘徊。陈十八的姿态决绝果敢,表意上不拖泥带水且旁逸斜出,畅快地言说所思所感。


赵亚东组诗《虚设的花园》中的每一首体例上浑然一体,气韵悠长而竟成一节,与思索上的喷薄恣肆遥为呼应。诗作跨行较多,实则是诗人赵亚东绵绵的思绪不断出现陡转,从一个思绪滑落到下一个思绪的“显义”,外化为诗歌的“显形”。在此过程中,赵亚东的观物方式有了新变——从对此在熟稔事物的“凝视”,转向彼在事物的“瞥视”、周围事物的“扫视”,从而获得丰富的、立体的生命感受,其诗歌经验的生成有着鲜明的属己性。为淬炼组诗中的“梦”这个核心意象,赵亚东借鉴了超现实主义的小说表现技术——不断折叠主观感受,深度推进主体客体的互换,混淆真实的痛感、虚幻的想象的边际。续接既往的诗艺招数,但更强调打磨独异的生命意象,赵亚东将过去引以为傲的幻象予以清洗,在刻画事物的同时更注重描画事物的“暗影”。他的诗作充满矛盾形容,多采用超常规的艺术搭配。读他的诗作,读者如同被诗人带进一幅寒凉的荒原写生画,画中人即是诗人,画中人行为偏僻性乖张,却有着引发我们为之共情的力量。“我们的眼睑/早已长满青苔”,此种荒诞的场景在赵亚东的作品里并不鲜见,他着力刻画着复杂压力下惶恐者的心理波动,对每一个表情、细节描摹得巨细无遗。


如前所述,赵亚东的组诗对“梦”的艺术呈现多种多样:多梦多醒、半梦半醒、无梦无醒。在他的诗笔点缀下,“梦”意象既是生命史的陈述,又是叩问存在的判断。诗作《摩天轮》堪为例证:“醉酒时我们相互承诺/要肝胆相照,醒来/感到羞惭,不敢照镜子/摩天轮还在呼啸着/藏在里面的人,拒绝/回到现实的地面。”如斯诗句好像是把鞭炮捆绑在一起,集束爆炸出高能量。梦,是诗人理想生活的零余、探照现实世界的哈哈镜。赵亚东开始了诗学探索,在情感深度的表达之外,朝向想象的广度、思索的锐度奋力开掘。“任何发问都是一种寻求。”他实践着海德格尔的论断,似乎在控制抒情的流速,冷冽的语词如冰块嵌在一起,而冰封之下热浪滚滚。“无论雪下得多大/都要出去走走,领着失忆的母亲/披着时间裁剪的/新衣裳。”人到中年况味多,赵亚东依然选择回头遥望,从岁月里翻检记忆的闪光成分。


诗作《整个世界的石头》除了伤痛,还试图探照世界的幽暗:“耳朵醒了,我却来不及/下车,从这发霉的雨水中/辨别显现的神迹。”如阿甘本在《何为同时代人?》中说:“同时代人是紧紧凝视自己时代的人,以便感知时代的黑暗……”赵亚东始终追问着世界的不确定性、人生的偶然性,他的诗作不仅描述光照下的事物,还引导人们瞥见事物的阴影。他确认了幽暗的价值,人性中最真实、最宝贵的部分才得以展现。


陈十八是一名斜杠文艺青年,金融人与脱口秀融于一身,天雷地火藏于他的日常观察,随时能够释放照彻人性的闪电。仿佛风起于青萍之末,陈十八的诗句欢跳而出,保持着高频次的场景切换,而直取击中灵魂的瞬间。“你的母亲洗完了死亡这件衣服/让你拧干。”《拧干》一诗唯灵空寂,轻快之间的口语叙述夹杂着奇异的思维,此诗敢用悲声破寂寥,以欢欣衬托悲伤,诗人神行语外的该是生韵淋漓的个性。


他特意舍弃事物之间实存的全部关系,而有意在诗歌中造成一种间隔与省略,从而让诗作释放出别样的“意趣”。所谓“意趣”,并非轻易得来,诗人首先要彻底抹掉写作前史的痕迹,弃绝在同类思维原囿里打圈圈的弊病,睁开灵视之眼,竭力实践冯至“给我一颗狭窄的心,一个大的宇宙”的倡导。


漫如流水地呈现情感表现的垂落之姿、外在形式的美学构想,陈十八的诗性努力看似波澜不惊,实则万蚁噬心。诗作《攀登》是对下雨的“拟像”,铁画银钩的简笔生活画似神以知来、知以藏往,物性与人性被悄然偷换,而诗句简洁如深秋脱去落叶的枝条。窃以为,陈十八所描画的“竹子”深得中国艺术“离形得似”的真味,集结了很多竹子而成竹林,诗人的竹林真是精彩——枝干简洁,叶子繁茂,从而能画出竹子完满的造型。即便风过,也必然留下美学的回声。陈十八从平常事物之上眺望远方,在描摹内心的震颤时思借鉴中国书画中的焦墨法,将“枯墨”“干笔”“沙笔”等皆作为“渴笔”,即在枯瘦的外貌下,有腴润的精神闪现。他的诗作叙事成分虽然不少,但清奇的骨骼更为夺目,思力苍劲独到。想明白了比勤奋地写作还要重要,陈十八的诗写带着鲜明的清明理性。如何创造“先得之句(精彩之句)”,在字句落在纸面之前,陈十八将“偶然”成诗变为苦思的“必然”。


复杂的心绪,诉诸于性灵,优秀的诗作让我们感受到了丰富的感应。如《叠骨头》《雪人》等诗作,陈十八的诗总有新意奔腾纸上,表现空间由此分蘖出多种含蕴。《孤独》《郊游》《肩周炎》等诗作轻松嘻戏,内里深藏无边的痛苦与孤寂,陈十八似在冷言——在错误的生活里不存在正确的生活。优秀诗人第一要务该是“减除恶草,浇灌佳花”,此种“沉思之思”必然引导诗人从自发转到自觉,更迫使诗人从此抛弃“表象之思”,由此拒绝平庸恶俗的诗意。


按海德格尔所论,优秀诗人一定要对世间万物重新命名。年轻的陈十八对物的命名有自己的独创独造,物之命名达乎物之本质命名。勇敢的、精确的命名,才可能有陈十八的诗性创造!它天然的内驱力带着强烈的生发性、跳跃性,于诗人思考的瞬间迸发,让诗人临机锋而顿悟。诗意是促成诗登场的先决条件,形式是诗在场的载体。细察陈十八的诗作,既源自胸次山河的修为,也不脱游刃有余的艺术表现。


高尔泰所说:“善是内在的美,美是外在的善”。赵亚东、陈十八的诗作涌动着生活的艺术、艺术的生活,如暗夜里的星光,予人以希望、信仰。


(《诗刊》2024年7期,发表时稍有改动)



姜超,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26届学员,在《诗刊》《当代文坛》《文艺报》《作家》《电影评介》《名作欣赏》《星星》等报刊发表诗作、学术论文400余篇,著有文艺理论集《用一根针挖一口井》、诗集《借来的星光》《时光书》,曾获黑龙江省政府文艺奖(文艺评论)、第十届诗歌春晚十佳评论家等奖项。


原乡诗刊
遇见诗,遇见美好!我们只关心好诗!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