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晓杰:盛夏,我是一个闲人

文化   2024-10-02 19:06   江苏  


盛夏,我是一个闲人

宋晓杰


在旷野
 
四野八荒,都是好闻的苦香
我却无从触摸
顺手能够牵到的东西
越来越少了
而我,却借此存活
 
站在旷野的中央
地球的顶端
我旋转着缩小,粉碎……
 
——150年前,托尔斯泰
在圣诞日记中写道:
手心冰凉
真想爱
真想哭


十月的芦苇一片暗黄

隔年的纸,脆,心焦,发黄
是谁写过的旧信、誓言
昭然若揭

如果,你还能闻到
水草的气味,腥,草木灰
长脚鹬悠闲地啄着湿泥
少白头的荻
顶着风,跑了一辈子
在我追赶大天鹅的堤坝下面
哦,你还能想起什么?

苍鹭虽丑,却是恋爱中的高手
深知游鱼的软肋
等,是它的最高境界
——对不起!是我没有耐心
先撤了……

荒野中,芦苇匆匆倒伏
枕着彼此的肩……
黄昏时分,大雪纷飞
喑哑的芦苇,静穆
如飘摇的幡……那时,
我还不知道恐慌和畏惧
不知道下一页,就要写到你了
白发苍苍的芦花,扶着西墙
悄悄地,在絮翅膀


盛夏,我是一个闲人

鸟鸣,比水罐还清凉
脚手架像毒蘑菇,一个劲儿地长
在两者之间,我开始下沉
沉甸甸地,身体里
充满了水流之声

每天傍晚,五六点钟光景
在失水的河边,独坐
听听风声,已经很好了
想想久远的事情,相当于
加了块黑籽、红瓢的冰西瓜
蒲草,已经结棒
硬硬地,被人家握在手中
有一个陶瓶,于幽幽的角落在等
对阳光又爱又怕的病人
被孝子推出医院,人间的疾苦
四处散落
有人遛狗,有人遛孩子
更多的人前前后后,互相遛着
只有一个人,不合时宜地放风筝
如果,有春天的心境和气象
这也是极好的

我满足于做一个闲人
像堤坝下的野花,涨红了脸
——它已经尽力了
要么,取消说的资格
要么,溺死于虚妄的抒情

入夜,“嗒嗒”的雨声
似快马急驰而来
更紧地,贴着光滑的床榻
——我是那快马
也是那旅人


在春天……

在春天,要用温水洗脸,听素洁的音乐
夜露未降之前,早早地睡下

在春天,要闭目敛神,在不早不晚的时候
静一刻钟,想想那些美好、沉静的事情

在春天,把隔年的色彩拿出来,晾一晾
闻闻旧日子的气息,摸摸流年的折痕

在春天,要下决心去掉顽疾,轻爽身体
让心情也享受清新、纷纭的盛典

在春天,要除尘、洒扫、清算、归整
使每一个角落与心灵一样,都干干净净

在春天,走出户外,挥挥手、喊两声
淤积找到出口,让阻滞的重新畅通

在春天,让葡萄酒模拟桃花的红润和心跳
让血流更加欢快,心脏更加年轻

在春天,无须计划,只管出发
哪管是油菜花地、碎石雨巷,还是荒野空朦

在春天,不宜写忧伤的文字,不宜告别
我们都是云游诗人,脚步就是行踪

在春天,什么都来不及细想
什么也不必细问,犹如生命中那宝贵的——
她就要转身。趁着还没有完全离去
要好好地看清,默默地记取
深深地怀念……


这一天,是春天的尾声

先有了一篇文章的结尾
然后,才有了另一个的开篇
还不算真正意义上的绾结和了断
爱恨情仇,还要拖些时候
夏天,仍在路上
在这短兵相接的当口
谈论花花世界,还为时尚早

那么,让我们静坐如松——
说说刚睡醒的河水、空着的辽阔、
等待受孕的土地,以及鸬鹚和
大雁的翅膀;说我像第一朵迎春
跑在季节的最前面,报告:
又活了一回!


我要在心里供养一头小兽

给它时间!给它鲜肉、果子
晴空、溪水、丛林和闪亮的眸
给它危崖、断桥;给它狂风暴雨、硬的
翅膀;给它秋风的火车
在月下,低低地飞
给它“嘎嘎”作响的筋骨
直起身,噼啪拔节
仰头长啸,折断电闪
在萋萋荒草中,它静静地蛰伏着
有时,因搏斗而流血;有时,因花凋
而泪落

我要在心里供养一头小兽
小时候,以我的血喂养它的
火炉,抱着它取暖
长大以后,一边愤怒地驱赶
一边目送它,翻越沸腾的群山


蔷薇花开

水粉已不能胜任
你不知道
中间已经历过黑、白、咖啡和灰
如今,又回到了粉——
清一色的玫粉,圆圆的小团脸
依扶着矮墙
像中学的合唱队

我说:蔷呵,薇呵
就有香气低低的、淡淡的
像露珠在滚,蜻蜓在飞
呼喊彼此的笑声,清泠泠的
水芹菜。哦,我一直记得
小巷的石板路上
我们勾肩搭背的16岁
没有水蛇腰
也很美
蔷薇开不开,真的无所谓
轻轻地念出声来——
如青春、晨曦,新生的苞芽及树杪
……就很美!


骨灰戒指
 
这时候,肉身无用,就随云雨蒸发去吧
连同人间的浮尘、虚火与种种烦忧
我跟随你秘密潜行于山水之间
无非是你增生的骨节
长途跋涉中,额外多出的隐痛……
昨夜的梦中,无悲无喜地,我死了一回
轻如骨灰——即使浓缩,也无足轻重
人群四散,你下意识地低着头
小心转动着指间的戒指
亮出我的底牌……
——亲爱的,原谅我先睡了
漫漫长夜,你尽可以一寸一寸地疼

2014/01/10


午餐前,在画室

和两个男人
在第三个男人的画室里,看画
赤裸的人体从包裹中得以重见天日
胴体柔和而洁白,像窗外的阳光
只在关键部位,加一点点青铜的阴影
有一瞬,画室里静极了
阳光如欢腾的尘埃
我愣怔着,下意识地拉了拉衣角
三个男人饥饿地盯着他们想盯的地方
啧啧赞叹
并用小指肚儿,小心拂去浮尘
那个中午,我的脸红了两次
一次是因为羞涩
第二次是因为觉醒
为了掩饰我的脸红
我拍照,拍照,从不同角度拍照——
是的,我们在欣赏艺术
不是看女人

2014/05/07


蔷薇季

第一年,是童年
转年,即是母亲
再过一年,便是祖母
但是,在这一季
她们集体疯了——
说笑话、喝红酒,放肆地大笑
在美少女的序列中
一一现身
我们一年一见,然后遁形
彼此失散;如一生一次的青春
确切,恍惚

黄昏时分
天空开始落雨……
纷纷扬扬的,花瓣儿雨
伤口太巨大了!
——不过,它也细小
稀薄、透明,无法呼吸
如针尖儿上
尖锐的疼


被祝福的礼物

还不到开镰的时候
你还需要播种、施肥
除杂念,如除杂草

有人成功牵手,有人彻夜昏溃
有人烟草熏黄了指间
更多的人,坐在只灯下规划前程
而我趁着星夜的掩护,出发了
三个半小时,一只大鸟
把我送到大海面前
寻找一只曾经丢失的帆

半个世纪过去了
得送自己一份礼物
我以为把它忘了
因为,我怕它
却又心甘情愿地回来
——是不是每个人的心中
都藏着一头矛盾的巨兽?
对于我,海岛就是那头巨兽

——它沉睡,就是福音;
它醒来,就是鬃毛翻飞的野马
好看的眼眸,深不可测
如不确定的人生
需要一只手,轻轻收拢
缰绳


胆子越来越小

近年来
我的胆子越来越小
不敢取笑别人的黑眼圈、白发、老花镜
甚至,残疾、智障、疯子这些词
我也像陷阱一样,绕着走
陌生人丧亡,我也睡不好觉
有时,无缘无故还会哭上一阵
我小心地过马路、吃东西、吸空气
有板有眼,像个顺民和叛徒,贪生怕死
每天清晨醒来,都是万幸!

——上有年迈的父母,下有孙儿还在途中
激流中的顶梁柱,可不可以定义为
诚恳的中年和美德


命运

这东西太沉了,自己轻易搬不动
亦步亦趋的脚步紧随其后
先知和谶语,无非都是马后客

不老不少,积重难返
——活到这个尴尬的年纪
我开始有点信它了
六神无主的时候,心如死灰的时候
马上就要顶不住的时候
也会偷偷在网上
打开那些神秘的小窗口
——像戴罪之人,坦白地交出
年轮、指纹、星象、血统,以及忏悔

……和《圣经》上永久的忍耐!


这一年

这一年,黄昏与晨曦互换
这一年,无所事事,时间却总是不够用
这一年,噤声,节约语言,凌空漫游
这一年,眼泪是怀疑,也是糖精
这一年,城池陷落,野草疯长,雨水泛滥
这一年,落日在东边,烟火、战火也在
这一年,不断地挖一口井
这一年,梦醒时分,不知身在何方
这一年,谁颤抖着双手,亲吻奴隶解放证书
这一年,根须裸露,白云沸腾……

纪念是有毒的陷阱
谁也不说堕落
可我的确在移动
——如看不见的星子
飞旋,蜂拥,不知所踪



宋晓杰,1968年生于辽宁盘锦。已出版各类诗、文集十八部。一级作家。曾获第二届冰心散文奖、2011年度华文青年诗人奖、辽宁文学奖、2009冰心儿童图书奖、第六届中国.散文诗大奖、首届《扬子江》诗刊双年奖等。参加过第十九届“青春诗会”和“鲁迅文学院第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2012—2013年首都师范大学驻校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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