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君:深谙人世与宇宙的奥秘

文化   2024-10-01 09:35   北京  


深谙人世与宇宙的奥秘

李少君


西山暮色

久居西山,心底渐有风云

傍晚我们要下山时,他还不肯走

说要守住这一山暮色


他端坐寺庙前,仿佛一个守庙人

他黝黑朴实的面孔,也适宜这一角色

他目送我们,也目送一个清静时代的远去





自述


在古代,我应该是一只鹰

在河西走廊的上空逡巡


后来,坐化为麦积山上的一尊佛像

浓荫之下守护李杜诗意地和一方祖庭


当代,我幻变为一只海鸥

踩着绿波踏着碧浪,出没于海天一色


但我自由不羁的灵魂里

始终回荡着来自西域的野性风暴




走失的父亲


独自一个人横穿马路的父亲

总让我隐隐有一些担忧

他步履蹒跚,一个人走向对面

他在马路边下车,我继续往前

从后视镜里看到他

小心翼翼,被拥挤的人群裹挟

小时候跟丢父亲会心急如焚

如今却换成了我们操心父亲


这些年都市里走失的老人

是一个庞大惊人的数字

我见过一些寻找父亲的焦急的儿子

他们手足无措,六神无主

不断地自我谴责,自我忏悔

他们每天忙于琐碎事务和应酬

把老父亲丢在空空荡荡的家里

在等待之中度过一天又一天


我也每天在心怀内疚之中度过

知道迟早有一天父亲会丢下我们

在人群中走失,让我们望眼欲穿欲哭无泪


(本诗写于父亲去世前,那时不敢发表,担心一语成谶)





通灵的特使


这只猫,深养于书香之家

狂躁的脾气早已修炼得温柔恬静

沉香之韵味,诗画之优劣

它一闻便知,但不动声色


它对俗人也一闻便知,会躲得远远

若遇心仪之士光临,它会主动迎上去

乖巧地伏在桌椅边,半闭着双眼

聆听主客对话,仿佛深谙人世与宇宙的奥秘





古堡


曲里拐弯的茶马古道

溪流与粗石艰涩地摩擦

风,被乌蒙山堵在了另一侧


暗室灯火突然熄灭的瞬间

听得见彼此的心跳和呼吸声

失语,继而缄默,动作代替言辞


在亡灵游荡的高原古堡里

山寨王敢作敢为的外孙女

将过路的白面书生堵在墙角逼婚





抒怀


树下,我们谈起各自的理想

        你说你要为山立传,为水写史


我呢,只想拍一套云的写真集

画一幅窗口的风景画

  (间以一两声鸟鸣)

以及一帧家中小女的素描  


当然,她一定要站在院子里的木瓜树下






四合院


一座四合院,浮在秋天的花影里

夜晚,桂花香会沁入熟睡者的梦乡

周围,全是熟悉的亲人

——父亲、母亲、姐姐、妹妹

都在静静的安睡


那曾经是我作为一个游子

漂泊在异乡时最大的梦想

 




暴风雪之夜

那一夜,暴风雪像狼一样在林子里逡巡

呼啸声到处肆虐

树木纷纷倒下,无声无息

像一部默片上演

我们铺开白餐巾,正襟危坐

在厨房里不慌不忙地吃晚餐

而神在空中窥视


只有孩子,跑到窗户边去谛听





安静

临近黄昏的静寂时刻

街边,落叶在轻风中打着卷

秋风温柔地抚摸着每一张面孔

油污的摩托车修理铺前

树下,一位青年工人坐在小凳上发短信

一条狗静静地趴在他脚边


全世界,都为他安静下来了





她们


清早起来就铺桌叠布的阿娇

是一个慵懒瘦高的女孩

她的小乳房在宽松的服务衫里

自然而随意地晃荡着


坐在收银台前睡眼朦胧的小玉

她白衬衫中间的两粒钮扣没有扣好

于是隐隐约约露出些洁白的肉体

让人心动遐想但还不至于起歪心


这些懵懵懂懂的女孩子啊

她们浑然不知自己的美

但她们模糊地意识到自己的弱

晚上从不一个人出门上街

总是三三两两,勾肩搭背

在城市的夜色中显得单薄






东湖边


在亭中,我面对月下波光粼粼的湖面

珞珈山、洪山和磨山

环绕着东湖,就如三位老友

与我对坐相望,遥遥举杯


当年,也是在湖边,也是这样对坐

我与黄斌、沉河、良明,且饮且歌

开口就是慷慨激昂

闭嘴就相忘江湖了


一转眼,樱花落满月光下杯盘狼藉的石桌






并不是所有的海……


并不是所有的海

都像想象的那么美丽

我见过的大部分的海

都只有浑浊的海水、污秽的烂泥

一两艘破旧的小船、废弃的渔网

垃圾、避孕套、黑塑料袋遍地皆是

和我们司空见惯的尘世毫无区别

和陆地上大部分的地方没有什么两样


但这并不妨碍我

只要有可能,我仍然愿意坐在海滩边

凝思默想,固执守候

直到,夜色降临、凉意渐起

直到,人声渐稀、潮声渐小

直到,一轮明月象平时一样升起

一样大,一样圆

一样光芒四射

照亮着这亘古如斯的安静的人间






神降临的小站


三五间小木屋

泼溅出一两点灯火

我小如一只蚂蚁

今夜滞留在呼仑贝尔大草原中央

的一个无名小站

独自承受凛冽孤独但内心安宁


背后,站着猛虎般严酷的初冬寒夜

再背后,横着一条清晰而空旷的马路

再背后,是缓缓流淌的额尔古纳河

在黑暗中它亮如一道白光

再背后,是一望无际的简洁的白桦林

和枯寂明净的苍茫荒野

再背后,是低空静静闪烁的星星

和蓝绒绒的温柔的夜幕


再背后,是神居住的广大的北方






野猫


它原本是一只家猫

老人走后,它就流落在外

但它总也不肯远离这院子

总在这附近留连徘徊


每个黄昏,这只猫

都要跳到这条长椅上坐一会

它和主人在这条长椅上度过无数时光

她看书或叹气,它则安静地

蹲在一旁发楞或打盹


几年过去,它还保持着这个习惯

院子里的人也习以为常

它不受打扰地坐在那儿

仿佛老人还在,仿佛

老人的亡灵短暂重返

它要陪她一会儿……




李少君,1967年生,湖南湘乡人,1989年毕业于武汉大学新闻系,主要著作有《自然集》《草根集》《海天集》《应该对春天有所表示》等,被誉为“自然诗人”。曾任《天涯》杂志主编、海南省作协副主席、海南省文联副主席,现为《诗刊》社主编,一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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