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吾国斯文第1698期 斯舜威)

文摘   2024-07-08 18:26   澳大利亚  

外公

斯舜威

我出世时,爷爷、奶奶、外婆都早已相继谢世。祖辈中唯一健在的,只有外公。但我家和外公没有什么往来,他是“右派”。他是我出世那年,被划为“右派”,开除公职,发配回东和邵家坞老家务农的。

闲来翻阅旧时的日记,只见198132日那一天有这样的记载:“给外公一信。这是第一次给他写信,一生中我也只见过他几次,但我常常想他。他是个饱经风霜的老知识分子,一生中受了不少痛苦和磨难,但愿我这封信能给他以精神上的安慰。”写这篇日记时,我已经读大学四年级了。那一天,我有一种躁动不安的感觉,做什么事都集中不起精神,只是强烈地思念外公。坦率而言,因为平时和外公没有什么往来,加上我从小以来在入学、入团等问题上受了不少他的牵连,所以对他的感情上素来是比较淡漠的。但这一天,我却想他想得很多很多,我觉得他这辈子也过得太不容易了,他是应该在晚年得到更多的温暖的。于是,我伏案疾书,给他写了一封长信,于当日寄出。

十天后,也就是312日,我接到妈妈的来信。她告诉我,外公已于农历正月廿六逝世,我的信他来不及看到,她已帮我代为焚烧在外公的新坟前。我急忙翻了一下日历,发现正月廿六正是公历32日,也就是我写信的那一天。我被这惊人的巧合惊呆了。莫非冥冥之中真有心灵感应?

“春天刚刚来到你身边,

你却飘然离开了人间。”

当天晚上,我一口气写成了一百余行的悼念诗,表达了对这位八十四岁老人的悼念之情。

“当山的阴面还残留着冰雪,
当春江浊流刚刚开始转暖,
你赶着鸭子,
一群无忧无虑的鸭子,
慢慢走向田野。
寒气镂刻着你额头的皱纹,
微风细数着你渐疏的银髯。
天气不能说冷,
你为什么不住地打颤?
是饿?是寒?
早餐,是一碗照得见人影的稀饭;
身上,是一件伴了你几十年的青衫。
正午的阳光打量着你:
老人啊,你为何还不吃中饭?
你勒一勒腰带,吟一句:
江头未是风波恶,
别有人间行路难。
夕阳西下,
鸭饱了,摇摇摆摆,
你也饱了,满腹辛酸。”

这段诗是写实的。外公在被戴上“右派”帽子后,有一段时间确实以鸭为伴,聊度余生。可以想象,当初这位农家子弟步出深山,闯荡于上海、西安等大都会时,是何等的壮怀激烈,踌躇满志,他肯定很难想到有朝一日会以这样一种方式,潦倒落泊,困厄乡里。


我对外公谈不上了解。我只是隐约地得知,他曾经在很年轻时就成为共产党人。我不知道他后来为什么徘徊了、消沉了。这方面的原因不得而知,但从他曾娶了两房姨太太这点上判断,他后来肯定是被大浪淘沙,落伍于滚滚向前的洪流了。这方面与他被划为“右派”并无关系,划“右派”时他早已成为一名安分守己的教师,据说那一年乡下罗汉豆丰收,他在无意中说了一句“罗汉豆多又不可当饭吃”,便被当做右派言论,被无情地打入生命的严冬。我出生后,我家虽然已经基本和他没有什么往来,但还是一开始就被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中。当我被拒之于高中校门之外的时候,当我打了一张张入团报告而被置之不理的时候,当我看到别人敲锣打鼓去参军而我连体检的资格都没有的时候,我曾经流过泪,怨恨过外公。然而,当我终于理解他、谅解他的时候,他却飘然而去了……

“啊!外公,
来不及治愈严冬留下的创伤,
来不及享受一丝丝春的温暖,
来不及倾诉几十年来的怨愤,
来不及抒写庆贺昭雪的诗篇,
你匆匆地去了,
在生命的第八十四个春天。”


外公的一生,无疑带有很大的悲剧性。事业上,曾经有过辉煌的一页,或者说曾经出现过通向辉煌的机遇,然而,他却在不经意中与机遇失之交臂。他在事业上是黯淡的,甚至在他只求有一个教书的饭碗谋生时,命运还不放过他,把这只可怜的饭碗夺走了。家庭上,他也是不幸的。他曾经得意过、风流过,曾经娶过姨太太,最后得到的却是苦果。他的大儿子考上了革命的军政大学,成为一名人民海军的舰长,那时,他肯定自豪过,在儿子身上寄托了无限的希望。后来,儿子却与他彻底划清了界线,断绝了一切往来。甚至当他千里迢迢寻上门时,儿子也拒不相见。

“那一年,还是春天,
寒气未曾退尽,
天津卫早已热闹非凡。
一根拐杖,支撑着你的全部希望;
千里长途,护送着一个慈父的心愿。
挨家挨户的打听,
陌生的路人呵,给予了多少同情;
穿巷过街的找寻,
好心的路人呵,给予了多少方便。
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精致的小楼,
漂亮的花园,
数十年不见的儿子,
竟然当了不小的官。
阿华……
呼一声小名,
老泪如涌泉。
谁料儿子,儿子居然狠心翻了脸。”

这段诗也是写实的。据说,当时你是哭泣着回家的,当时你还只恨自己戴着“帽子”的缘故。然而,当后来你平反昭雪之后,你的大儿子依然没有同你恢复联系,这时你才清楚,问题要比你想象的复杂得多,阿华是姨太太的儿子,他一直和母亲居住在一起。遗弃你的,可能恰恰是你曾经宠爱过的姨太太。这时,你可能非常怀念你的原配夫人,也即我的外婆,而她早在荒冢中沉睡数十年了。


我曾在妈妈的陪伴下,到外婆的坟前凭吊过一次。那是1981819日,我在日记中记录了当时的情景:“早晨和母亲一起,到外婆坟前去了趟。一堆孤零零的土坟,被人遗忘似地静卧在茶山之中,芳草萋萋,走到坟前,露水早已把鞋打得精湿。就在这荒冢之中,长眠着我从来不曾见面也不可能见面的外婆。苦命的外婆在这潮湿的土洼中,寂寞无伴地度过了半个多世纪的漫长岁月。我肃立着,低首默默无语,虔诚地合手相拜。我希望死者有灵,能看到眼前的唯一的爱女及已长大成人的小外孙。听母亲说,外婆长得很高挑、很中看。有三件伤心事,给外婆以致命的打击。一件是外婆三十六岁时,外公在外面讨了小,尽管之后外公对外婆也不算薄,但外婆的精神创伤是难以愈合的;一件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外婆突然被强盗当做人质,劫持了好几道山湾,虽被救回,一场惊吓却加剧了病疴;一件是好不容易生了一个儿子,养到四五岁时却被病魔夺去了生命。这个儿子曾是外婆的精神支柱,支柱一断,打击可想而知。母亲说,今年冬至前一天,将把外婆的骨殖移去和外公合葬在一起。外公的新坟前也去站了几分钟,肃立致哀。”如今,母亲作古也已有几个年头了,重读这篇日记,当时情景宛在眼前,令人伤怀不已。

外公是一个极为普通的人,他悄悄地逝去了,除了他的少数亲属,人们甚至不知道世上曾经有过一个叫做邵舜铭的人,一个早年投身革命而晚年沦为“右派”的人,一个有过三房老婆而结果非常孤独凄凉的人,一个度过了八十四年春秋而没有著述没有遗产的人。没有人会去评价他的是是非非、荣辱得失。作为后辈,除了燃一炷心香,默默思念,就是从他的已经非常模糊的人生痕迹中,寻觅几分令人回味与感慨的东西,从而加深对人生的领悟。

“啊!外公,

我哭你,热泪,

却只往肚里咽。

你终于走完了自己的坎坷,

我的路,却仅仅只是开端。”

1993年)


(选自斯舜威散文集《东白屐痕》,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为保持原样,本次推送不作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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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国斯文
继承传统文脉,叙述艺坛雅事。共享翰墨心得,同创盛世风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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