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在武安,一辈子住在武安,与谷子,与谷子碾出的小米,与小米做成的各种饭食,必是熟稔无比,而且亲昵有加。许多人家早晚两餐离不开小米,相沿成习,祖辈相传。甚至可以说,武安人从生到死,都与一碗小米汤,和一盂小米干饭,有着难解之缘。如此养育恩,这般续命情,实在不是一个“爱”字,随随便便可以概括。
讲历史,不能不提到磁山村东南那块台地。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某天,一群整地挖渠的汉子,突然掘出一大片古代的粮窖,其中储藏的粟谷,数量竟达十四万斤之多!经过考古探测,证明那是八千多年前的先民留下的。这片文化遗址上令人炫目的发现,足证我们的先民很早掌握了粟谷的种植、加工和储藏技术。磁山出土的陶盂,是华夏最早的煮饭锅。这口饭锅里煮熟的那些粟米,以及袅袅飘扬在磁山上空的炊烟里的米香,正是中华民族农耕文明的一缕曙光。
在邯郸这座古城,又有一个举世闻名的典故:黄粱美梦,一座由这则典故而生的卢生祠。在这个流传千年,至今听来仍然新鲜的故事里,躺在客店热炕上做梦的是青年举子卢生,而陪伴卢生做梦的,是那灶火上煮着的黄粱米饭,大梦初醒,黄粱未熟。卢生睡梦中经历了人生的几番大起落,打个哈欠醒来后,目光落在那锅袅袅飘香的黄粱米饭上,不禁感叹,人间苦苦追求的所谓功名利禄,其实皆为虚幻,唯有眼前的黄粱米饭真实而美好,黄澄澄,金灿灿,香喷喷,甜滋滋,吃下一碗通体舒泰,吃下两碗神清气爽。卢生顿时醒悟:有此佳肴饱腹,人生夫复何求?他向店家问道:
“这么美味的黄粱米来自哪里?”
“来自西边武安,那里的水土适合种谷。”
卢生拿定主意:“与其千里迢迢去赶一场不明结果的科考,与其投身官场与人勾心斗角争名夺利,与其置身无法预知的风波险地终日胆战心惊,何如去武安开几亩荒地,种谷自养,做一个自由自在的人,过一种闲云野鹤的生活。”
于是,他告别店家,转道太行山,径直来到武安地界,寻了一片荒山,结庐而居,垦荒植谷,自作自食,读书吟诗,以鸟兽为邻,与星月作伴,安享天年,百岁而逝。
卢生隐居的那座山,时人称为“卢山”,后来在老百姓口中,渐渐演变为“儒山”。
需要告诉读者的是,故事最后一段属本人杜撰。既然沈既济老先生写的《枕中记》是小说,小说可以虚构,那么,我为它另外续上一个结尾,似乎也无不可。
“黄粱”这种粮食在中原地区,尤其是太行山区普通人家的食谱中,大约一直充当着主角。曾记得大诗人杜甫也有两句诗:“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可见在唐朝时的民间,黄粱米饭常常用来待客,包括款待杜工部这样远道而来的诗人。
古代的“黄粱”,原是我们说的小米。清朝吴其濬的《植物名实通考》引用周礼注,告诉我们这样的说法:
嘉谷尽藏,以粟为主,所由得名嘉乎?九谷考曰:“此一谷也。始生曰苗,成秀曰禾,禾实曰粟,粟实曰米,米名曰粱;其大名则曰嘉谷。
没想到我们天天吃着的小米,还有这么多大名雅号。谷子种在地里长出来叫“苗”,这对我们在农村生活过的人来说不难理解,我老家的农民,向来把谷苗直接称“小苗”(其他农作物的苗,要前置作物名称,如麦苗、豆苗,只有谷子直称小苗,例如盛夏天光下让人生畏的苦活儿“薅小苗”“锄小苗”)。“成秀曰禾”,我没听说过,谚云“六月六看谷秀”,秀就是长出谷穗,没听过“禾”这个说法。谷穗饱满,成熟收割,直至进入粮仓,我们都是叫“谷子”,而不曾叫“粟”。谷子脱去糠皮,而成为食用的“米”,并不带“小”字,比如“碾米”“米缸”“米饭”等,只有把它与稻米拿到一起时,才出现了“小米”之称谓。至于把优质小米称作“粱”,我原来闻所未闻,说明在民间早就不存了。——早些年,本人一直以为“黄粱美梦”中的黄粱是另一种粮食。
是绵绵太行和悠悠洺水,滋养了武安这个天赋的“小米之乡”。深究一下武安人与小米之间血肉相融的情感,还可以找到一个证据:市区东南方向有个山头,名曰“粟山”,山之下三个村庄,分别叫“张粟山”“黄粟山”“魏粟山”。细思粟山这一意象,的确丰饶而吉美,试想在漫长的农耕时代里,有什么比良田万顷粟谷成山,更让天下百姓欣喜和向往?!
作者简介
安秋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神钲书院院长。著有诗集《心如四季》、散文集《永远的虹》《把手给我》《角色》《乡间鼓手》、纪实文学《药鬼子纪事》、报告文学《大道之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