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津桥 东津渡》之（18）地主吴海源
文化
2024-10-03 09:13
江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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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移杮树的影子去了东面的陡坡，吴海源拉了一车高蓬蓬的干草，女儿水贞车后推着，由北山湾村前的沙石路，拐上了枝蔓青青的御道。御道丈余宽，两个成人叠罗汉的高度，青石墙、黄石地，拦一泓渺水于西岭月芽形的怀抱，涵养一方草木人物。古道憨石立墙，扁担长、竹筐宽的青石骑纹筑砌。条条缝隙滋生的藤蔓，倔犟攀援，夸张地斜空摇曳，力衰的贴石垂挂，近地的嫩尖，仍不甘心地微翘，一示生命本能。藤茎蔓枝，春夏着翠绿羽衣，晚秋日渐萎黄，深冬袒裸的粗细枯枝，爪结石罅御寒。吴海源知道，御道的路基来自西津里的黄粘土，并搅拌了生石灰和西山的涧沙夯实的。为防石墙膨裂，一层层的，由方若米斗的长石抻拉，一头直抵路中央，粘身三合土；外头搭脑遏墙体，伸出大半个牛头的一段，雕琢龙头，龙头铜铃眼珠软塌鼻，舌唇半启，状似吐纳。据自诩精通风水的南头村的瞎子讲，青石凿出龙涎水模样，寓意吉祥，一为镇堤护基，二防西津里黄水成祸。御道的石墙倒是千年不坍，镇水去灾纯属地方人的一厢情愿了。吴海源想起了民国那一年的灾祸，天上落雨二月朝外，苏吴大水，东津湖大水漫堤，巷水溢上石街，西津里更是洪水汹涌，高水位下的西津桥，水流湍急。西津里老堤沉水，低田汪洋，高田漫水。眼看农作物黄枯死去，上游几村的男人们肩扛铁搭铁锹，上御道扒堤泻洪；下游的村庄护堤，执铁器农具上堤，眼看械斗群殴难免，急煞了东津镇的保长。年轻的保长系持财力和社会关系上位的，一来没经验，二来扒御道之事，东津镇从未发生过，以前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皇家道路，谁敢铲一锹土、撬一块石？谁愿冒砍头灭族的风险毁堤泻水？晚清的一次大水，上游村没一个人敢带铁耙上御道的，宁肯淹了灾了，远走他乡逃荒要饭，也比有饭没头吃强。而民国的这一次，同样的横流，换了朝代，没了皇帝，以前不敢做的事敢做了，慌了手脚的保长找到了东津镇的首富，终于磋议出了一个两全之策：上游的损失，由下游人家根据田亩数量，贴补一部分油米菜蔬，政府申请一部分灾款，富户捐赠一部分钱粮，双方同意，三方签字画押，消弥了一场红了眼睛的打斗。没过多久，大水退了，那年岁，苏浙一个衙门统辖，东津湖南岸的低洼处，炸开百丈大堤解围，淹了浙北，保了苏吴。灾后修缮渗水御道，道东拥有几百亩稻田的吴海源，作为东津镇的头面人物，出钱舍米不算，还亲临现场监督工程质量，为永绝后患，他让民工扒开渗漏路基，从道路底部砌墙夯筑。这一次的扒御道，探明了御道的内层。他是有文化的，大城市里读过新式学堂，知道这么筑路的好处，也明白了历任地方官员对御道的重视。想来也是，皇帝六下江南，五次皆由东津镇北去二十多里、古运河的钞关弃舟登岸，一路顺御道南来的。皇家车马浩荡，吃喝拉撒睡，一应随从众多，地方官员也需鞍马相随。打前站探路的，远远跟着善后的，莫不由此过往，道路质量稍有差池，墙体崩塌路基陷落，官还当不当？日子还过不过？有时候，敬畏比自律更能做好事情，起码皇历岁月是这样的……车轱辘“咕噜咕噜”地往前滚，一个前拉一个后推，憋红了脸，板车才缓慢滚动。御道的块石叠拳厚，因岁月久远且日常失护，凹凸不平，缝隙欹斜，路面缺损如斑。不见的块石，大多为乡农撬回家，大缸压咸菜，圆陶镇腌肉去了，或是屋前路旁的大树荫下摞三搁五的作石凳。一个个浅坑，虽有好心的农人铲来黄粘土补填踩实，终究土不及石硬，坑洼高低也就不可避免了。“阿爸，歇口气吧。”作女儿的后面喊，她推车渐觉吃重，知道父亲瘦弱的身体已无久力。“阿贞啊，阿爸实在呒不本事了。”坐车把的吴海源，汗津津的脑门粘着几缕枯发，他扠指捋了捋，心虚地笑着：“倒转去十年，这么一垛草，我一肩挑进饲料厂，路上嫑歇脚的。”说完，不服气地拍拍干瘪的胸脯。是啊，岁月已逝，时光不再。想当年，他不算高大的个头，有使不尽的气力，用不钝的脑子，挣不完的银子。也是这个东南季风微醺的天气，于南头、茶点头、篁村、罗家坞和他住家的北山湾村，近坡远壑，回荡的伐竹声惊飞山鸟，他同家中的长工，东津渡口按毛竹的粗细长短、歪直轻重等优劣等级分类记帐。碧天湖风里，接过竹篁主们讨好递上的一支支香烟，喷吐的烟雾中，看码叠齐整的竹排操列、挤满弯弯的湖荡。青苇荻外青竹排，东津湖千年老堤，立桩处必漂竹排，一个竹桩一片浮筏，竹桩沿湖堤密密地排去，点一个竹桩走几步，足足要走几里路。连岸的筏子，湖中浸沉几个月后，待得北风啸天、白浪招手，排上竖直一根壮竹，斜戗一杆弱竹，拽曳一领苇蓆，鼓风的苇蓆疎陋的帆，一帆一排横斜东津湖，往古城方向逐浪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