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乙己》版房三套

文摘   文化   2022-11-06 10:04   上海  

泗泾镇地铁站的格局,是和上海市区不同的,都是当中一个方形的大厅,两边是刷单的闸机,东边是进站闸机,西边是出站的闸机,做工的人,早上从东边入口进站,傍晚散了工,又从西边的闸机出站,每每花15元钱,就可以买杯珍珠奶茶,——这是三四年前的事情,现在那些奶茶店都改成了房产中介店——倘若是回家没人做饭的,就会在地铁站旁边找个小摊吃点东西再回家,慢慢地地铁口是泗泾人气最旺的地方。

我从大四开始,便在地铁站出口的草原地产里当实习生,老板说,我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买房客户,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租房客户,虽然年轻容易说话,但是唠唠叨叨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房子现场,闻过房间里有没有异味,又亲看将所有的窗子和门都关上,确认有没有噪音,然后放心:有这严重监督下,品质差点的房子很难租出去。所以过了几天,老板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现在大学生找不到工作,实习不要工钱,便改为到地铁站发传单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地铁口,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主管是一副凶脸孔,被打扰到的路人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房三套来了,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房三套是努力挣钱而须发全白的唯一的人。他看着有七八十岁;鹤发童颜,容光满面;一部乱蓬蓬的全白的胡子和头发。随身带的东西不多但总少不了塑料瓶纸箱,以及喝了一半的啤酒二锅头。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的阿拉策那江南口音,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经常说他有三套房,别人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房三套。房三套一到地铁口,所有在地铁口工作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房三套,你名下又少了一套房了!”他不回答掏出两面印有二维码的牌子,对他刚用三轮摩托车送到地铁的乘客说“五块钱,微信还是支付宝?” 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儿媳一定又抢了你房子了!”房三套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说我儿媳……”“什么凭空?我前天亲眼见你家在房产交易中心,你儿媳逼着你过户房子。”房三套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房子赠送给儿媳不能算抢……赠送!……一家人的事,能算抢么?”接连便是难懂的方言,什么“节省遗产税”,什么“清净”、“策那”之类,引得发传单的人都哄笑起来,地铁口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议论,房三套现在有七十多岁,原来也在五金城倒卖钢材,挣到第一桶金;但没有做大,又不会投资;于是愈过愈穷,公司终究是倒闭了。幸而房地产商欠他钢材钱,于是将多套房子抵给他,便靠出租房子,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对啃老的儿子儿媳,便是好喝懒做。每过几年,便逼着他把房子过户给他,然后躺平挥霍。如是几次,他手下剩下的房子也就两三套了。房三套没有法,便开始徘徊在泗泾大街小巷和地铁站之间,靠收废品,拉人去地铁站的事营生。但他在我们地铁口一带,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借钱;有时他空车经过我们身边时,还会免费稍上一程。偶尔有些店员把店里纸皮卖给他,他间或没有现钱,不出几天,定然还清。

房三套送完客人,喝过随身带的半瓶啤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到,“房三套,你当真有三套房么?”房三套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么连半个上海养老金也捞不到呢?”房三套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赤佬港督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地铁口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主管是决不责备的。而且主管见了房三套,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房三套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年轻人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侬做过房屋交易伐啦?”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交易过,……吾便考一考。按揭贷款的利息,怎么算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脸去,不再理会。房三套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算罢?……吾教给你,记着!这些计算应该记着。将来做店长的时候,写帐要用。“我暗想我和店长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店长也从不自己亲自算贷款利息;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等额本息,与等额本金么?“房三套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敲着手机,点头说,”对呀对呀!……等额本金每个月还钱金额不一样,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房三套刚掏出手机,想找点东西给我看,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了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隔壁中介公司的年轻女销售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房三套。他便给他们看他随身带了什么啤酒,甚至让姑娘坐上他的三轮车,带他们去其它地方发传单。挤上了3个销售后,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车子。房三套着了慌,伸出手将车帘子放下,弯腰下去说道,“装不下了,我已经装不下了。”探出头去又看一看车胎,自己摇头说,“不装不装了,装得下吗?不行了。”于是没上车的女销售们都在笑声里走散了。房三套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主管正在地铁口做核酸,戴好口罩后,忽然说,“房三套长久没有来了。还欠我一包烟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发传单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摔断了腿了。”主管说,“哦!”“他总仍旧是被儿媳要房子。这一回,他自己发昏,竟然敢说NO。他儿媳要的东西,能说NO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过户房子,后来把他赶出门外,他在大半夜里,眼睛不好从台阶上滚下来,摔断了腿。”“后来呢?”“后来他儿子把他送到医院,就没管他了。“”后来怎么样“”怎么样?没吃没喝的,许是死了。“主管也不再问,仍然慢慢地发传单。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穿着厚毛衣,也须穿上秋裤了。一天的下半天,地铁口没几个下班的路人,我正低头玩着手机。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给我五块钱治病。“这声音虽然极低,但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 ,那房三套便在地铁口的台阶下躺着。他右腿上缠着绷带,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浑身穿着很薄的夏衣;身下一床破铺盖,旁边放着个拐杖,一个纸板,上面有二维码,还写着”老汉今年七十八,身染重病,请援助五元钱,帮助治病,洪福齐天,好人有好报……“之类字眼,旁边一个被切了半截的矿泉水瓶里有一些散钱。见到路人停下步,又说道,”请行行好。“主管也走过来,丢给他一根烟说,”房三套么?你现在只能靠装病讨钱过日子吗?你上次打赌还欠我一包烟呢!“房三套一边点烟一边很颓唐的答道,”这……下回还清罢。“城管仍然跟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房三套,你儿媳又抢你房子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抢,你腿怎么断的?“房三套低声说道,”跌断,自己跌,不怪他们……“他的眼色,很像恳求主管,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主管都笑了。我掏出手机,扫描二维码,付了5块钱,就走开了。一会儿再过来时发现他人已经不在,铺盖二维码都还在原地,旁边健身房发传单的人说他去旁边抽烟去,也有的说他找吃的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到房三套。到了快过年时,主管有时跟我们一起抽烟时,还说,”房三套还欠一包烟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房三套还欠一包烟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房三套的确死了。

(作者刑天大叔自述:这个故事的原型是生活在我周围的一个大叔,他鹤发童颜,看上去很老,几年前还看到他开着摩托车载客赚钱,因为他太老了城管都不大管他,今年我刚回国时看到他骑着摩托车,带着酒经过菜市场,我还给他酒喝,但再次看到他时,他却躺在地铁站出口的地上,假扮病人讨钱,他自己跟我说他有好几套房,但却这么老了,还这么拼命赚钱,所以在看到他躺在地铁口的那一刻我突然有了创意,想写这篇文章,里机其它情节都是虚构的,请勿对号入座)


刑天大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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