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以10年为一个周期,寻找最有影响力的华语影片。那我猜想,在不少人心目中,能代表新世纪10s的作品,想必就是姜文的《让子弹飞》了。
为什么?因为它能“申遗”啊!
玩笑归玩笑,但这想法,可是真的,24k纯真。
关于姜文,这不是我第一次动笔。上次写他,还是在《十三邀》第二季的最后一期。那一期节目里,许知远采访了姜文。我将它称之为“两个特立独行人物的见面”。
和过往节目不同,这期节目在主体采访片段大量用了大量的黑白影像,这不常见。
至于节目带给我的感受,我得承认,相比许知远稍显笨拙的提问,姜文是一个过于狡黠的回答者。或者换个说法,导演生涯20余载,姜文也变得世故了许多,他似乎已经可以游刃有余地操控外界赋予他的人设了。
但在我看来,这却远不如以前横冲直撞时来的有趣。我还记得2002年《鬼子来了》被禁后,何伟曾为《纽约客》做过一篇姜文的专访,姜文的个性在那篇人物特稿中体现的淋漓尽致,和今日相比大不相同。不过,他这几年在担任上海电影节评委会主席、First青年电影展评委主席时的那些公众发言倒是依然有趣。
许知远的那期采访播出于2018年5月,2个月后,《邪不压正》上映,那时距离姜文的上一部作品《一步之遥》已经4年,而距离《让子弹飞》已经8年!
结果呢,四年磨一剑的《邪不压正》甫一出鞘,就让《侠隐》的原著读者感受到了“粉碎性”改编的威力,这可比当年《盗官记》之于《让子弹飞》彻底多了。他将20世纪30年代抗战烽火前夕民国时期的北平史家胡同移接到了留驻他个人青春的内务部街,《侠隐》蓦然成为了寄托姜文自身精神世界的《邪不压正》。张北海老先生对故土的遥望,就这样被姜文赋予了新的底色。正如戴锦华教授所言:“推动他(姜文)去拍电影的东西,不是电影,而是他的生命经验。”
当然,最让人担心的事情还是来了:《邪不压正》遭到了和《一步之遥》一样的口碑两极分化。尽管大幅削减了台词的隐喻,使得叙事结构简化了很多,但这样一部非典型的商业类型片依然会让主流观众侧目,票房也确实比较惨淡。
在我看来,这可能真的不是观众的问题,更不是自诩为“作者电影”的借口。作者性很强,意味着姜文再次展现了他独特的电影视听语言,其间夹带的个人私货和趣味自然会比较多。但这能成为他罔顾商业类型片的理由吗?
我不这么认为。取舍不当,定位不清,这在任何成熟的电影市场,都是要命的问题。我觉得姜文可能需要好好想想科恩兄弟和昆汀,自我造梦和主流视听未尝不可调和。
但这依然不妨碍我喜欢姜文。在中国导演群体中,我实在是找不出能和姜文风格有对比的人物。他是那种典型的作者型导演,每部电影的信息密度都极大,这外显于他的镜头呈现和台词张力,实则内达于他的情绪密度、能量密度和知识储备密度。
他爱拉片,素材量极大,理论知识也深厚,西式戏剧范儿又颇足。电影这24帧的艺术,姜文恨不得将每一帧都吞噬。但就他2010年后拍摄的这三部作品,我倒想把他和徐浩峰对比一下:徐浩峰是正经的武侠路数:慢,讲究,仪式感和调性很强。而民国三部曲中,姜文的剪辑却是快,对白飞转、机锋侧漏,黑色幽默顿出。如果不对《侠隐》做过大的改动,我猜想,可能徐浩峰更适合操刀它。
25年,6部导演作品,再加一部个人特质明显的《寻枪》(不会真有人觉得这是陆川的作品吧)。但论严格意义上的迎合市场之作,可能也只有《让子弹飞》了。《阳光灿烂的日子》是一部颇具镜头美学和思想性的作品,但由于它反映了文革一代的回忆,反而出其不意的获得了市场成功。但《鬼子来了》和《太阳照常升起》就没这么好命了。一部无法公开放映,一部极为晦涩难懂,故而才有了“站着把钱挣了”的《让子弹飞》。
这也无疑显露出了姜文的复杂性。如果非要进行对应,我觉得他几乎是大比例的安兰德和海明威的混合,或许再加上少许的王朔,另外还有一丢丢的许知远。他身上有安兰德的那种极度自我和工具理性,即使这违背主流;也有海明威的雄性表现欲和恃才傲物,同时也包括和海明威一样的强大心灵下的脆弱,这在谈及他母亲时极为明显。当然,军队大院的出身也让他不时表现出王朔的那种混不吝,而包裹在其下的知识分子气息则会有一种加了“他妈的”前缀的许知远的感觉。
人类的进化会使我们对于外界事物抽象化、概念化,自然,很多历史人物都会幻化成为一个(非常扁平、甚至失实的)符号,比如俾斯麦:铁血宰相;切格瓦拉:恣肆狂妄,浪漫革命主义;马丁路德金:自由、解放,民族平等;张伯伦:“绥靖政策”的缩头乌龟……不胜枚举。而姜文无疑也是其中之一:雄性、阳光、力量、荷尔蒙、力比多……
但并非所有的符号都会被延伸为隐喻,尤其是对当代中国的演艺人员群体。姜文做到了:军队大院的出身,让他隐隐有了特权阶级的睥睨众生和骨子里的反抗精神;而所谓“阳光灿烂的日子”无疑是他的生活和心理投射。从来没有一种二分法可以将艺术家和他们的作品分割开来,姜文也不例外。
放在动荡的年代,这种复杂通常会伴随着主人公的颠沛与劫难。可姜文无疑是幸运的,他和改革开放后最优秀的三代(谢晋)、四代(谢飞)、五代(张艺谋、田壮壮)、乃至六代(张元)导演都有过合作。当然,他自己很不认同中国电影导演代际的划分,或许是因为他自己本身就不属于其中任何一个序列。
我经常会想,姜文就是一个皮球:导演轨迹始终是蹦上来,跌下去……当他妥协一点、把艺术理想揉碎了,裹上一层观众喜闻乐见的糖衣时,他是无敌的。可一旦完全展露他纯粹的艺术野心时,现实就会给他沉重一击。
这或许也是中国电影的悲哀:姜文的作品总是对荒谬岁月的侧写,可是,既然能描述那段时期青春少年们无忧无虑的时光,为什么不能掰开揉碎、直面成年人所经历的“地狱”呢?
但优秀的艺术家,总是要领先广大群众一步的,纵然会有一些磕绊。
我想起了马尔克斯在自传中讲过的一个故事:他当年在巴黎街头偶遇海明威,难掩心中激动,向他大喊道:“大师”。海明威回头一笑,向他喊道:“再见,朋友”。
这个场景,我脑中曾放映过无数遍,想想看,那真是一种悠然的自信和从容。
若我有幸见到姜文,我也想要向他喊一声“大师”。
我期待他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