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 | 《从今以后》的故事:老年女同性恋者的爱与愁

体娱   电影   2024-02-21 03:01   英国  



2020年我来到柏林电影节,那一年香港导演杨曜恺的新片《叔·叔》在这里进行展映,这部影片引发了我极大的兴趣。香港地区做LGBTQ题材的电影人很少,而且这部还是聚焦老年男同群体,是一次很新颖大胆的尝试。我在柏林采访了两位主演太保和袁富华,两位叔叔演了几十年戏,对于表演有很多自己的想法与见解,而且敢于突破舒适区,接演这种在东方语境内禁忌性很强的题材,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叔·叔》回到香港本土后,在那一年的金像奖上获得了9项提名,最终太保拿到了金像奖最佳男主角,饰演他老伴的区嘉雯拿到了最佳女配角奖。(那一年金像奖的最佳影片、最佳导演以及最佳女主角奖都给到了《少年的你》,《叔·叔》的表现同样耀眼,很可惜因为疫情这一届金像奖没能举办线下典礼)后来我将这部电影推荐给了身边的同志朋友,我认为同性之爱不仅要像许多类型片中呈现的那样炽烈壮美,还应该像这部《叔·叔》那样细水长流,无关年龄与出身,只要相互吸引,就可以迸发出火花。

今年杨曜恺带着他的最新作品《从今以后》来到柏林,仍然是LGBTQ题材,只不过聚焦的群体变成了女同。以一对年近七旬的女同伴侣的关系作为切入点,一方面从崭新角度审视上述主题,另一方面深入探讨今时今日LGBTQ+在香港的权利。除此之外,作品也涉猎人类面对死亡的悲伤及家庭角力。


Angie和Pat是一对60多岁的女同性恋情侣,她们在Pat的公寓里生活了30年,她们的关系被朋友和家人所接受,同时受到周围人的重视和爱戴。一天晚上,Pat意外去世,Angie得到了朋友们的情感支持,而且——至少一开始——得到了Pat家人的关心。然而,渐渐地,关于埋葬和继承的争论导致了隔阂。Angie没有合法权利留在她与Pat合住的公寓里,她只能任由死去伴侣的家人摆布。尽管这对伴侣之前一直平均分担开销,但Pat一直是照顾她们关系中一切的人。在这样的背景下,Angie开始了一段解除人生束缚的旅程。

有趣的是,在上一部电影中饰演“同妻”的区嘉雯这次成为了女同伴侣中的一员,饰演她另一半的是许久没有露面的老演员李琳琳(她的丈夫是著名演员姜大卫),而太保则饰演李琳琳角色的大哥。无论是从故事还是卡司,都与《叔·叔》形成了有趣的镜像关系。

当然在我看来,《从今以后》要呈现的其实是《叔·叔》故事的一种升级,如果说《叔·叔》还在讲述同性之间对身体、情感的摸索与碰撞,那么《从今以后》展现的就是两个已经在一起几十年的人,该如何面对生活中的波澜与困境,而当这些浪花出现之后,她们又应该如何与自身相处?如何与这个社会以及身边人相处?可以说《从今以后》已经进入到了更深层、更具人文属性的讨论上,而不仅仅只是一部“同志电影”那么简单。

这次我与导演杨曜恺以及主演区嘉雯聊了聊,他们惊讶于有内地的媒体愿意来报道和关注这部电影。虽然影片肯定无缘内地影院,但我相信未来观众有机会看到这部电影的时候,肯定会像《叔·叔》一样,被其中真挚细腻、自然流淌的情感所打动,而且区嘉雯很有可能成为明年香港金像奖最佳女主角的有力竞争者,希望这篇采访内容,能为这部影片留下一些有价值的注释。



以下是导演杨曜恺与演员区嘉雯的自述,他们分享了与电影《从今以后》的故事:

杨曜恺:

《从今以后》这个故事起源于2020年,我去参加香港同志影展中关于遗产继承关系的演讲,演讲者讲到了三组案例 ,这三组人都面临了和我们故事主人公同样的问题,我提出想要采访他们,通过她们的讲述,我的脑海中渐渐有了这个故事的雏形。

我访问的这几组都是女同,如果是两个六十多岁的男人在香港的制度下是不会被家庭和社会所接受的,但是女同群体在香港相对更容易被接受一些,甚至可以去对方家里一起吃饭喝茶度假,所以我很想探讨我们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到底对女同群体的包容度能有多深?这就为我们要讲述的关于更深层的家庭关系等问题奠定了基础。

《叔·叔》的剧本来源是江绍祺教授撰写的《男男正传》,主要聚焦的是一群老同志结了婚但是没有办法出柜,当突然心动的时候,会如何面对自己内心的变化?所以我把镜头主要对准了情感上的探索;但《从今以后》的剧本来源则是社会调查,我关心的是这群老同志他们一起平稳生活了许多年,当伴侣离开后该如何面对对方的家人,所以我并不是有意要在讲完一个“初恋故事”后展开来讲许多年后这一群体的生活,而是恰好关注的议题正好有这样时间上的变化。


当我写完Angie这个角色,我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请区嘉雯来演。《叔·叔》是她第一次演电影,她在那部电影中的表现令我很惊喜,所以很自然地会希望能创造更多的角色供她发挥。Angie是一个外柔内刚的女性,而区嘉雯她在生活中就给人这样的感觉,所以我在创作的时候就会把她投射到这个角色身上。后来在写大哥这个角色的时候,脑海里又会出现太保的身影。有观众说是不是上次他们演夫妻这次演“兄妹”,是有意设计的,其实并不是的,可能更多是一种合作上的惯性。

这次除了嘉雯姐,我很幸运的一点是请到了李琳琳来演Pat。这个角色我们其实找了很久,香港这个年龄段的女演员不太多,很多都是在做TVB的剧,我在搜集一些以前的剧集的时候,看到了李琳琳的演出,她在上世纪90年代初那段时间演了很多很独立、清新的角色,我就联系到了姜大卫,希望可以和他的老婆碰一面。她在看了剧本和《叔·叔》之后很有兴趣,愿意来演。我问她你都快30年没有拍戏了,为什么这次愿意出来?她说其实一直都有人在找她拍戏,但角色都是别人的妈妈、奶奶之类的,没有一个重要的角色或者是有血有肉的人物。但Pat很特别,本身就很立体,再加上是她从来没有挑战过的女同性恋者,所以就想要来试一下。

这几年香港对于新人导演的扶持力度很大,有专门的资金,只要申请补助通过,就可以拍自己想拍的电影,这在以前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而且议题不限,不是说必须只能拍黑帮片、警匪片、动作片才可以,这也促使许多关注社会议题的影片诞生,不过讲LGBTQ题材的电影还是太少了,几近于没有,因为这种电影很难找到更多的投资,投资人会觉得这样的主题太小众了,但其实从《叔·叔》的市场表现能看到,有许多观众在关心这一话题,这也给了我继续做这一系列影片的动力。我自己倒没有说一定只能拍同志电影,但因为我本人是一个同志,我在电影里想讲的故事都要和自己有关,就像这次我拍的虽然是女同故事,但背后的关于同性人群在香港社会中的处境等等,还是与我个人息息相关的,我希望我的创作都是来源于生活真实的触碰与感受。


区嘉雯:

这次在表演上我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因为我知道导演的要求,是希望按照小津安二郎作品的演法,那我就用上一次《叔·叔》同样的方法来演。导演花了很多的时间带我们研究剧本及角色,最重要的是角色的心路历程。我们做了很多天的剧本围读,和每一个人的关系都很清楚。

我一直以来都是做舞台剧,赚钱生活的职业是做老师。《叔·叔》是我第一次演电影,那时候我刚退休,导演就找到了我。以前做舞台剧需要我的时间只有周末和晚上,所以不会有那么大的冲突,但电影通常不会这样迁就你,所以只有退休后我才能开始演电影。香港话剧团的老板向导演推荐的我,说有这样一个演员马上要退休了,你要不要与她合作看看,一切都还是蛮巧的。

当我看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能感觉到这样的情感是我们东亚人并不擅长去表达的,它讲述的不仅仅是两个人或几个人的关系,更是一个女性确认自己内心的过程。在东方女同性恋群体有着很悠久的历史,在六七十年代的香港,有不少帮人家打工的“马姐” ,她们都是不嫁人的“自梳女”,很多都是同性恋者,对我们中国人来说,这其实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只是世俗的规则显得这个话题有些禁忌。电影映后,有一个观众问我,你饰演的Angie心里最后有没有恨Pat,因为Pat并没有在最后的遗嘱上签字。我想是没有的。因为我心里知道,她心里是有我的,她说要照顾我一生一世,这个承诺并不是没有兑现,而是她还没来得及签就撒手人寰,在这个过程中我内心不断地坚定了对她的感情,所以最后我愿意搬离这座房子,是因为我获得了比一座房子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我这些年的情感没有白白浪费。

我和李琳琳这次演情侣,没有太多磨合的过程,人和人之间如果有化学作用的话,其实只需要一天的时间就足够了。我们俩之前不认识,但是第一次见面对对方的感觉很好,就像好多年没见的老朋友一样,包括很多亲密的戏份的拍摄,都很顺利。

这次和导演合作,我对他的工作方式有了更深入的了解,我觉得他很好的一点是能够花很多的时间去和演员探讨角色,包括组织很多的工作会议,哪怕是电影中一个小小的角色,他都会非常认真地讲清楚他的前史以及与所有人的关系,这样使得每一个角色的呈现都是足够丰富的。我虽然演了许多年的戏,但在演这几部电影的过程中也有感觉到自己在不断接收新的能量,空间也更大了。当然也要特别感谢他,找我演了《叔·叔》,让我能够获得金像奖的最佳女配角奖,我一直觉得获奖这件事是天时地利人和,不能强求的。我能做的就是在现在这样一个年纪,珍惜每一个给到我的角色和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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