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 | 黄建新:短片、情绪、传承,我和中国电影的2023

体娱   电影   2024-01-01 10:46   北京  



黄建新是我2023年最后一位采访对象。

在这一年的最后几天,我来到了HiShorts!厦门短片周,和来做评委会主席的黄建新一样,我们都是第一次来到这里。这一年虽然跑了很多国内外电影节,但Hishorts!给我的感觉是最不一样的,这里不仅仅是优质短片的集中展映地,主办方还在努力把这里做成一个各门类艺术与泛文化的交流平台,在这里,音乐、绘画、文学、建筑,都可以与影像产生有趣的交集。

我和黄建新的交流是在短片周半程的一个深夜,彼时他下午和评审团经过激烈的讨论,选出了本届短片周的获奖影片,晚上又在晚宴上与来自世界各地的嘉宾与创作者进行交流,第二天他还要坐一大早的飞机赶回北京参加论坛活动,很难相信一位即将70岁的老人会有这样的活力,但只要聊到电影,聊到艺术创作,他便展现出了乐此不疲的状态,想要把更多的思考与年轻人分享。


既然来到了短片节,我们必然会针对短片展开一些讨论。我发现黄建新不仅仅是一名好的导演,同时也是一名见闻广博的学者,他对于美学、传播学、观众心理学、影视理论、科技知识、社会学等有着广泛的涉猎,并能够用深入浅出地方式进行讲述。在他看来,随着短视频文化的兴起,短片未来会有着充足的发展空间,但如何解决美学传导上的定义,是短片接下来亟需解决的问题。

因为来到了年终岁尾,他也聊起了这一年对中国电影市场的观察,AI崛起对电影艺术的冲击、社会情绪电影的火爆及影响,以及一大批青年导演们的崭露头角,这些都是2023中国电影市场发生的鲜明的变化。作为一名“第五代”前辈,以及一名仍然奋战在创作前线的监制,面对这些变化,他既有欢喜,又有担忧。

疫情三年,作为监制的黄建新先后参与创作了《1921》《我和我的父辈》《长津湖》《盗火者》等历史题材大制作,耗费了不少心神,所以2023年他给自己放了假,多看书,多参加一些电影节的交流,来到HiShorts!就是一次愉快的体验。他对于青年文化的好奇,以及作为创作者坚持与时俱进跟上时代潮流的决心,都值得我们这些后辈致以敬意。


以下是导演黄建新的自述,他和我们分享了他此次在HiShorts!厦门短片周担任评审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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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前没有正式参加过一个短片电影节,我做短片还是在电影学院做学生的时候,好几十年前了,拍过一个8分钟的,拍过一个30分钟的,然后就一直在故事片里泡了几十年。现在因为传播媒体的变化,网络、手机、终端种种,短的东西就变得特别普及。我偶尔会坐地铁,地铁里我看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用手机看短视频,对于普通受众来说,这已经是占领他们时间最多的方式。短片作为艺术的一种,现在也越来越多,实际上是有了一个很好的另外的呈现方式。

看电影的方式其实也改变了,我们传统的故事片还是在大银幕看,必须离开家到特定的空间位置找一个座位坐下来观看,灯一黑,你看也得看,不看也得看,短片是我可以选择,如果通过网络看,我可以选择任何一个时间,在我觉得有空的时候把它看完。所以短视频发展得那么快,跟我们现实生活中时间被分割是有密切关系的。现在人的节奏越来越快,人们工作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如果是朝九晚五,加上路途时间这就十二个小时了,再除去七小时的睡眠,两小时吃饭陪伴家人与社交,那最后只剩三小时,这三小时还是被分散的,这个时候人们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心态,就是不愿意看一半,长故事片即使通过手机终端,也还是需要长时间才能够看完,短视频并不是,二十分钟和两小时的视频,大家优先会选择二十分钟的,所以在时间的选择上,短视频有这样的优势。

另外我们都知道,我们国家的教育方式是提前化,就是用十岁的方式教育三岁的小孩,我们的的生理时间被我们的教育意识拿掉了,现在有了网络,它满足了人们生理意识的直接需要,人们开始变年轻,看短的、简单的内容,回到了一个比较单纯的氛围里面。你看小孩子很难坚持超过十分钟看一个东西,所以三岁小孩以前都看《天线宝宝》《猫和老鼠》,每一集都很短。随着年龄的增长,特别是走向社会之后,你会有很多苦难的、成功的、幸福的体验,要求的情感接触就不是单一的,这个时候长片是合适的,而短片在生理意识上来说更是适宜的。


短片也是艺术表达,是影视创作的一种途径,而且是一种更广泛的途径。在整个的传播体系里,短片的力量很大,我前几天谈到了竖屏短剧的问题,短剧只要两三分钟,在任何空间都可以看一集,这也是为什么它能发展得如此迅速。这次HiShorts!短片周的工作人员邀请我,我问过总策划王小曼,她告诉我这五年来有些单元的进步非常明显,这说明有越来越多有艺术想象、有追求的人进入到了短片系统来搞创作,特别是年轻人。到我这个年龄,按说应该固守自己的东西了,但我还是充满好奇,想来看看能看到什么新鲜的表达,果然看到了完全不同的声音,有时候惊喜,有时候不解,有时候困惑,有时候是想去分析,它们给我带来了新的感受,大家都愿意去讨论看到的作品,所以短片作为视频艺术的一种,短片节的举办会让介入到这种形式中的青年团体、青年人获得更多的交流碰撞,在这个过程中就会有差异出现。每个人都想向完美进展,这是人类的本性,但完美是做不到的,这才是人做事情的动力。短片节的意义,适应了时间碎片化后艺术同步发展的结构,可以说是应运而生。

当然有时候我也会想,为什么像短剧和短视频这些形式在十年前不出现?十年前拍摄一点不困难,也是可以拍的,但其实任何事物的发展都有必然性。我们知道传播学里有一个重要的概念叫分众概念,我们以前分众基本是普通消费阶层、中产消费阶层、更高的消费阶层,现在由于自媒体和网络的发达,分众就不是这三种人了,可能一百个人里分出来六十种,任何一种艺术想要征服观众的时候,必须要靠它的魅力和吸引力,观众才会满足,随之而来的就是分众越来越多。分众尊重了生命个体的意识,符合人类社会发展的前景,但也带来了电影的挑战,当大量出现同质化内容和形式的时候,大家对它的要求也会变得更高。如何才能保持魅力呢?首先要博人眼球,有关注度,这样观众才会去看。要努力进入票房前五十名,最好进入前三十名,等你进到十五名的时候就赚钱了。但是怎么进前五十?一年可是有900部电影呢,因此内容的表述方式、传递方式都需要极其专业,所以我们才呼吁电影要产业化。

短片面临的也是这样一个问题,今天好几个导演问我:短片也是电影,您说是不是也应该在大银幕上看?我说是的,它不应该在电视上看,它应该是一个反射系统,它跟发光系统二极管直接送到你视网膜的感觉是不同的,它的音响也不同,看电视即使装个音响,它和电影院的声道也是完全不一样的。电影院还有一个“场”的概念,一百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它会有集体的心理传递效应,可以互相传染。如果看电视,只有几个人,这种效应就会变得很小,一个人看手机短视频,也仅限于一对一,这在美学上是完全不一样的。所以短片怎么解决在美学传导上的定义,是下一步非常重要的阶段。


目前手机和电视都无法替代电影的“场”,但未来是不是戴一个头盔,利用AI技术,在看电影的过程中能互相感觉到对方的存在?我觉得这是有可能的,那时候才是真正对电影和电影院的威胁。人类这个群体在情绪传染上是有着特别强烈的需求,一对一的手机目前是获得不了的,电影的美学特征决定了它还有一段时间可以延续,那短片该如何获得?这也是现在青年导演们的困惑,他们希望被更多人看到。我觉得如果把一部短片控制在半小时之内,它获得的空间更大,短片不能拍得过长,到了六十分钟就可以变长片了,合理的应该在二十多分钟左右,而且在美学上它肯定和竖屏短剧不可同日而语。

还好人类总是向上的,普遍教育高中和普遍教育大学,大众对于艺术的理解力是不同的,这就是全民提高。有人曾经给我讲过一个“苹果效应”,一棵果树如果你蹦一下能够到苹果,你一定贪婪地想把果子据为己有,如果果树是五米高,那你跳都不会跳。艺术的引导作用就应该在这个位置上,得让观众愿意跟你蹦,但又不能低到他伸手就能拿到,那他也不会满足。艺术和观众的关系应该是这样的。探索电影是另一说,因为那是人类未知的先锋,向前探索未知,可能十年后影响整个世界的审美,它和我们说的市场消费不一样,因为电影是要通过买票完成的,观众要拿钱买这两个小时的时间,虽然大家价值不同,但方向是一致的,探索电影的语言,主流电影也会拿过来使用,并会把主流电影的艺术性向上提高。

我们都知道导演库布里克,他拍的《太空漫游2001》创造了科幻电影的模式,可是普通观众对库布里克知道的并不多,只有研究电影、喜欢电影的人才知道《发条橙》这些经典,不过这并不妨碍他被称为“导演的导演”,因为他创造了电影语言供我们使用。我觉得短的电影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可以创造语言,因为它成本低,完全可以按想象力去做实验,商业电影有投资,要回收成本,这件事就没有那么纯粹了,投资者总要去运算市场、预估市场,这也是电影赌博性的体现。但做艺术短片的时候,大部分导演都会获得支持,因为对短片投资的时候,市场的相关性是没有那么强烈的,所以它的空间更大,双向价值也更明显。在中国办HiShorts!这样一个电影节不容易,压力很大,因为电影节是群体活动,涉及到活动策划和所有嘉宾的吃住行,愿意把精力投入到这其中的工作人员们很值得我们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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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中国电影有两个明显的特征,一个是大家开始讨论AI的出现能否“逼死”电影?现代技术的飞速发展对人类已知的体系是一次大的挑战,我那天看到西安交通大学的校长演讲,他参加全国关于AI的讨论会,一位专家给他拿了一个iPad给他看,他看到上面有特别多的油画,校长问你现在还存油画呢?专家说不是,这是我和AI对话,AI给我画的。包括chatGPT,类似这些智能技术的出现,对我们的观念产生了颠覆性的影响。电影又是由于技术诞生的,而不是由于艺术,大家去看《工厂大门》和《火车进站》,并没有什么强烈的艺术性,而是用技术体验征服观众,一列火车朝观众飞驰而来,令人感到惊异与恐慌,所以AI同样作为技术,对于电影的冲击是巨大的。

大家知道电影要发生变化了,那拍摄的方法也要发生变化了。我们看到两个中国女孩子在斯坦福发表了一个软件,它把导演跳掉了,直接对话就可以出现视觉和故事,本来应该是这些东西给到导演,导演来组织,但现在只需要一句对话,就可以出现视觉系统的东西。我不认为导演会消失,在这个个例事件中,导演确实是可以被跳过的,但我相信导演会有更专业的角度,因为导演的脑子里装的是形象和创意,有的是电影的想象力,而不只是语言的附属能力,所以导演不会消失。但我们要警惕,现在没有导演也可以拍部电影,而且可能还不差,人工智能的阅读能力和运算能力产出的内容,是可以超过百分之八十的常态内容的。

另一个现象是观众的社会情绪在这一年的电影市场得到了极致的体现与释放,现实主义题材针对社会问题、对很多人命运有影响的题材广受欢迎。这个在中国的电影史上,其实有好几个阶段出现过这样的高潮,后来又出现商业多样化的高潮,循环往复,背后的逻辑是观众对自己的生命价值更关心了。比如东南亚诈骗集团这件事,对普通老百姓心理造成了很大的震荡,大家对这件事深恶痛绝,当一部电影涉猎到这个的时候,这种情绪一下子就被点燃了。我们现在的社会热点,和我们电影里的热点高度重合,等于是社会学意义上的热点,和电影表达意义上的热点重合了以后,就会出现今年的电影特征。


再比如王宝强拍的《八角笼中》,他演的角色和朋友一起去运矿石,结果有人把他们截住了,还是一群小孩,他身上最朴实的善良的部分流露了出来,想用一种方式让这些小孩子改变自己的命运,于是就开始教他们大全,这是他们唯一的出路。这就是一种底层上升拼搏的逻辑。一开始大家预估这部影片能卖三四个亿,最后卖了二十多个亿,这就是社会心理需求和电影题材之间的关系。在我观察今年的电影都还是蛮好的,也很多样化,我尤其高兴的是成功的青年导演出现的数量,是近年来最多的。如果我们去拍一个年轻人的题材,我们还得做田野调查,看看年轻人在关心什么,但青年导演去拍摄根本不需要,他更多的精力在一个点上,我们可能要五个点才能做到,这就是差距,也是不可逾越的鸿沟。还有语境,哪个是有效的,哪个是无效的,我们那时候拍电影的幽默语境和今天是完全不同的,电影就是与社会心理和社会思潮贴得最近的艺术形式,因为它足够通俗,所以当下的中国电影,终究是属于年轻人的。

不过青年导演的成长还是需要有经验的导演来扶持,所以现在比较成熟的商业电影是大监制+新导演的模式,比如陈思诚、宁浩他们,电影是传承的,我想到我们第五代一开始红的时候,其实都是站在第三代、第四代导演的肩膀上,他们把我们扛了起来。文化没有凭空而来的,背后一定有传承,这也是我们每个人的责任。你想要创新,底蕴在哪里?就在传承的系统里,中国电影整体结构的价值意义,就是在传承的所有电影里构成的文化意义。虽然创作者在创造新的电影,表达了新的情感方式,但骨子里还是具有传承性的情绪,比如《三大队》,它就是对中国过往这一类型片的一次集大成,我们看到了文化价值、社会心理价值,以及人生命价值的意义,而不只是看到了一个热闹的故事,这样我们的电影才能踏踏实实往前走。

说了这么多关于中国电影,最后聊聊我个人。前两年在疫情期间,我做了四部特别大的电影,非常累,所以今年我给自己放了八个月的假,开始读一些关于AI的书。我属于好奇心很强的人,希望对未来了解得多一点。我在八十年代的时候一年能看两百本书,现在一年也就二十本书,差距还是很大的,但今年能让我认认真真看二十本我觉得必须要读的书,我也觉得蛮好的,如果这个时候不迎接拥抱新的东西,那你就被淘汰了。每一个做电影、爱电影的人,都希望做得长一点,我当然希望做长一点,为了这个,我要积极参加青年人的活动,和青年人交朋友,就像一部还能够持续运转的机器,也为大家带来一些新的可能。


附:HiShorts!厦门短片周完整获奖名单

【主竞赛单元】 最佳剧情短片:阿力木江《邻居家的特肯》 评审团大奖:张嘉琪《海在我们周围》 评审团主席推荐:梁海《白驹卧隙》 评审团特别提及:朱云逸《另一面镜子里的梦中之梦》 最佳纪录短片:袁楠茜《吹梦无踪》 最佳动画短片:许愿《缝制爱》 最佳实验短片:王晓龙《鱼们》 最佳商业短片:杜中坤《笑甜甜》

【成长单元】 最佳成长奖:拉帝《上海笑话》 评审团特别提及:林齐颖《二十》、罗翼《豆豆》、辛成江《天府十三区》、温小林《草木之地》

【创投单元】 最佳剧情长片项目:张琦《长夜漫游》 最佳剧情短片项目:张宇中《灯塔》 最佳纪录类项目:吴克寒《拳台下的少年》 最佳动画类项目:张野姣《我的朋友陈看看》 南光·光影航奖:黄文礼《无名指》、黄言安《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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