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 | 吴可熙:打开女性创作者的另一种可能
体娱
电影
2024-03-26 13:58
北京
对于吴可熙的好奇是从2019年的《灼人秘密》开始的。在此之前,我们对吴可熙的认知是一位优秀的演员,凭借《再见瓦城》提名了金马奖的最佳女主角,还在《血观音》中和惠英红与文淇贡献了一出令人印象深刻的代际群戏。而在《灼人秘密》中,她不仅担任主演,还是这个剧本的原创编剧,尝试起了编剧的身份。能演又能写,这样的女性创作者在华语地区是十分稀缺的。今年在柏林我见到了吴可熙,起因是由她主演的新片《以爱之茗》入围了电影节的主竞赛单元,这也是今年柏林主竞赛中极少数的华人文化色彩浓厚的影片。有趣的是,影片的导演是来自毛里塔尼亚的阿伯德拉马纳·希萨柯,他执导的《廷巴克图》曾经获得奥斯卡最佳外语片提名。西方导演拍东方故事其实并不少见,但在《以爱之茗》放映后,影片引发了极大的争议,很多东方观众认为导演构建的东方世界是虚幻且脱离实际的,尤其是角色塑造及台词完全不生活化。
关于这些质疑,我也和吴可熙聊了聊,她很欣喜影片会有不同的声音与讨论,也乐于与大家分享她的观点。作为一名创作者,她能理解导演在叙事上的创新性,以及充满诗意与包容的情感底色,这也正是吸引她出演这部电影的原因。电影内外的主题,其实形成了某种程度上的互文:“不管我们来自哪里,有不同的文化、不同的肤色,但就像茶叶一样,红茶、绿茶、各种茶最初都来自同一棵茶树。也许我们因为不一样造成了不了解与误会,但不要忘记我们都生活在这个星球上,希望大家可以互相包容与理解。”创作同样如此,一直以来,无论是在表演上,还是在写剧本上,吴可熙都希望带来更多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一定与当下的思考以及和社会的对话相关联,这需要她更加沉下心来走进生活,认真做好决定做的每一件事。在和她的聊天中,她提到的一个观点令我比较触动。在行业中很多人会对演员尤其是女演员产生阶级感,甚至有着女演员会写剧本机会就会变少的业界“潜规则”,但吴可熙认为很多现象是需要去改变的,近年来大量优秀的女性创作者及女性电影崛起,给了她充足的信心。有些路总要有人去走,虽然路途崎岖,但迈过险峰,收获的必定是壮丽的景色。
以下是演员吴可熙的自述,她和我们分享了她与电影《以爱之茗》的故事:接触到《以爱之茗》这个项目,是法国那边的制片人接洽到我的经纪人,说有一个项目想要邀请我演出。之前他们应该有在戛纳看到我的《灼人秘密》,觉得我与张英这个角色比较契合。我之前看过导演希萨柯的《廷巴克图》,有很深的印象,当时给到了我这次的剧本,我在看完后也特别喜欢。我看的剧本是法文翻译过来的中文,因为我自己也在写剧本,能从他的文字中看到充满电影感的语言,他的文笔很优雅,也充满了诗意,当中充满了各种可能性。这个故事主题很大,要讨论的点也很多,我整个看完花了很多时间,慢慢地沉淀与思考。看似是在讲茶的故事,但其实也有讲到西方人眼中的东方,以及东西方文化的融合,还有人类的爱情与家庭,这些角度都很有趣。张英的经历我还蛮有感触的,我父母在我出生前他们定居在奧地利的维也纳,算是第一批去维也纳开中国餐厅的华人,我妈妈和张英很像,都是有一点不太适应那边的生活,在我出生后他们决定回到台湾,我才会在台湾长大。张英和她的前夫王才去了非洲发展,开了一个中国餐厅,也是因为适应的问题,最后才决定回到故土。她经历了各式各样的人生挫折,但很努力地去找寻新的方向,找到自己想要的人生,同时她也在思考婚姻是什么?从小到大被教育的观念是否又是对的?这些思考在她去非洲的那段时间,形成了文化上的冲击,所以慢慢地她觉醒了。她是一个很当代的华人女性,很勇敢,也很乐观。我们的电影放映后,不仅仅是东方的,很多西方的电影人都会过来和我说,他们很能理解张英,那种在情感上的选择是跨越国界的,反倒是电影里的男性角色说一句抱歉要花二十年的时间,种族与性别上的差异性其实都在这个故事里有所展现。张英的戏份不是很多,但每一次出场都很重要,而且都有很长的独白,这些独白非常困难。因为张英是经历了几十年的人生历练后,通过独白讲出她的想法,所以我在表演的时候,也需要调动起人生的厚度,就像她回想年轻的时候和王才去非洲,她突然醒悟到原来一直以来自己都没有什么主见,诸如此类的桥段,都是有着丰富的前史来打底的。导演来自毛里塔尼亚,为了拍这部电影专门来到中国做了大量的看景,他非常喜欢这里,也接触了茶艺,不管是人还是风景都令他印象深刻。因为我之前把他所有的电影都看完了,大概知道他对于演员要求的是很像素人,减少表演的痕迹,所以我在想办法把所有的情绪变淡。电影里的非洲人基本都是演员,也会加入一些没有演出经验的在台湾的非洲朋友,所以代入感还是很强的。我们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讨论剧情和角色,比如像我父母的过去,或者当下他在台湾拍电影感受到的事物,他很注重与演员的交流,甚至会结合我们的经历对剧本进行修改,所以有时候我正在化妆,就会突然收到新的独白,要马上开始背,压力还是蛮大的。因为我收到的是从他法语剧本翻译过来的中文,所以我也会和法文翻译沟通,看如何把台词更口语化一些。
整个拍摄对我而言是很神奇与兴奋的,我觉得拍电影时突然迸发的灵感都是上天恩赐的礼物,比如突然下了一场雨,我们可能就改了这场戏,让它更符合当时的情境,所以最后会拍出很多我们意想不到的东西。我在拍摄时认识了饰演阿雅的法国女演员妮娜,她的父母是从非洲去到法国的,她为了这个角色专门在法国学习了几个月的中文,拍摄的时候也会有老师指导她,她在学习语言方面很有天赋。我和她成为了很好的朋友,她很可爱,也很有趣,她的表演很灵动,没有一二三四五的规则。有时候和打破常规的对手演员演戏,也会带给你的表演很多新鲜感,不会一成不变。我和她有一场在浴室相遇的戏,原剧本只是写张英和阿雅见面,但导演还是很希望我们在这场戏里展现出一些不一样的情绪,我们需要思考,导演也会给到他的灵感,到当天实拍的时候就会发展出许多新的感觉。这就是这位导演的创作方式,好在我之前和赵德胤导演合作,我们早期去缅甸拍的几部电影也是没有剧本的,我去那边生活了几个月学语言,把自己晒黑,跟当地人变成好朋友,然后直接找他们来演我的爸爸妈妈,给一些简单的指示他们就开始演,所以这次的拍摄我也能比较快适应。只是这一次有文化的冲击,再加上语言的挑战,可能难度会更大一点。也因为导演来自非洲,所以在带领我们创作时,他的很多想法会充满诗意和哲学,宏大到超乎我们的想象。比如我的第一场戏是要去茶铺见到阿雅,如果华人离了婚,就不会想要和前夫见面了,或者再见到非洲的朋友,心里可能会有一个疙瘩。但导演和我说,张英是一个很温暖的人,就像一道阳光,你见到阿雅应该很开心,也会喜欢她,这和我们常规的认知完全不同,所以他对于这个世界的理解更包容。就像张英和阿雅,她们可能是同一个人,这个故事可能是一场梦,也可能是前世今生,亦或是平行世界。电影开篇阿雅选择逃婚,但张英很像没有逃婚嫁给了丈夫的阿雅,她们的身上有着太多的相似性,这也寄托了非洲创作者对中国美好的想象。
不管我们来自哪里,有不同的文化、不同的肤色,但就像茶叶一样,红茶、绿茶、各种茶最初都来自同一棵茶树。也许我们因为不一样造成了不了解与误会,但不要忘记我们都生活在这个星球上,希望大家可以互相包容与理解。这种理念,从他拍《廷巴克图》开始就延续下来,能看到这部和他之前作品的剧本逻辑是一样的,有很多角色诗意地散落着,但中间有主线贯穿着。电影放映后,我有留意到一些东方的观众会觉得电影的呈现不那么真实,但我并不担心未来它见到更多观众后获得的反馈,因为整个故事是架构在不那么写实的基调上,可能是梦境或幻想,所以也不必在意一些布景设置相关的细节。所有这些讨论都很好,我也很愿意和大家分享沟通,整部电影的拍摄就是文化融合的成果,借这个机会让东西方的创作者与观众增进了解也很好。我是第二次来柏林电影节,2014年的时候《冰毒》入围全景单元时也曾经来过这里。柏林的天气很冷,但观众很热情,我也见到了来自世界各地电影圈的朋友,疫情后再见面觉得很开心。2019年《灼人秘密》去戛纳之后,其实我一直在坚持写作,大概有四五个剧本同时在启动。疫情的时候大家都乖乖待在家里,我也会思考有什么新的故事想要讲,我的人生有限,有什么事情想要做,作为演员,与其等待,可不可以主动开始做一些创作。当然目前我的身份还是以演员为主,编剧的话是有了这个欲望才会开始写。我现在在写的东西,也是在跟这个世界做一些对话,而且都会有一定的类型元素在里面,可能也会有自己想讲的一些奇怪的议题或者想法。也可能我不是学编剧出来的,所以从来不会给自己设限,写作又不花钱,只要头脑里有画面我就可以把它变成文字。就像这次我看了一部美国电影《与众不同的男人》,这个电影很奇特,和我正在写的东西也有点类似,以前我把概念和朋友讲的时候,大家都觉得看不到可能性,但这个导演做到了,所以在创作的时候还是要大胆地想象,这就是每次我看到一些电影就会很兴奋的原因,创作本来就应该疯狂一点,就像《以爱之茗》,如果非洲导演过来我拍我们,还是和我们拍得一模一样,那未免太无趣了,只有通过激荡才能产生新的火花。我刚开始做演员的时候,会很辛苦地准备一个角色,学语言、晒黑等等,但现在会有更多的方法来做这样的准备,工作方式也更成熟了。以前真的是很夸张,比如拍《再见瓦城》时我们真的去泰国工厂,和工人们一样,每天早上四点起来,工作三个月,就像苦行僧一样,还要节食。现在大家会更清楚该怎么做,再加上本身就有了更多生活的历练,所以在理解角色和情感表达上会丰富一点。虽然年龄在增长,但我对于可塑造的角色以及行业处境并不会感到焦虑,这也是我会开始写作的原因。西方很多电影里面的主角大部分都是比较成熟的年纪,他们探讨的东西也是上了年纪之后的世界,而在东方,想要改变演员尤其是女演员的年龄困境是需要主动去探讨与争取的事情,我并不会觉得因为年纪的缘故收到的角色面有在变窄,也可能因为本身有自己想做的事了,所以不必去担心,包括对于很多人在意的奖项,我也不会那么看重,更多地只是想清楚要拍什么电影,演什么样的角色。我必须对我想做的事充满热情才能够做到最好,这可能也是你提到的我身上松弛感的来源。这几年我很开心的是看到越来越多女性创作者在发出自己的声音,这带给同样作为女性的我们生活的力量与改变的勇气,它可以让原本就是一潭死水的重复的电影元素再次活跃起来,这是好的转变。我现在才明白以前为什么那么多剧本都是以男性角色为主,而女性角色在类型片里往往是神秘地出现又神秘地失踪,我在写剧本的时候发现我非常了解女性的心理,但男性在想什么我就不能掌握得很准确,那就让男性角色失踪吧。这样倒推回来看,男性创作者写女性角色也是一样,想不明白怎么写,不如让她们失踪,往往只负责电影中的风花雪月。当然我也在努力写好男性角色,因为我有爸爸,也有弟弟,我可以让男性角色在电影里更温柔,就像《以爱之茗》里的爱情是很优雅的,不是很猛烈的,这其实也是我们种族宝贵的个性。我刚开始写剧本的时候,听到有人跟我说你要小心哦,很多人不喜欢女演员也会写剧本,可能别人会不想要找你演戏,我会想:为什么会这样?演员难道就不能参与创作吗?比如《芭比》的导演,她原来也是演员,她演戏很厉害,写剧本也很棒,从她身上我有获得很多力量。我知道做导演是一个很辛苦的工作,我必须要真的很想做这件事才会去启动,希望我能一直保有这样的表达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