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俊杰 、崔雅博 | 南京石子冈南朝墓砖印壁画《竹林七贤与荣启期》或建于南齐时期

学术   2024-10-29 07:06   山西  
南朝是中华文明发展中的重要时期,文化风貌异彩纷呈,虽偏安江南,但士族高门崇尚清谈,追求隐逸生活的风尚却有晋时遗风,这在考古遗存上也有鲜明的反映,墓葬中的大幅竹林七贤与荣启期砖印壁画即代表了当时墓葬装饰的最高水平。目前确认发现竹林七贤与荣启期砖画与纹样砖,以及羽人戏龙、羽人戏虎、狮子等其他相关题材砖画与纹样砖的南朝墓葬仅见于南京与丹阳两地,包括南京西善桥宫山墓[1]、丹阳胡桥仙塘湾墓(又称鹤仙坳墓)[2]、丹阳建山金家村墓(又称金王陈南朝失名墓、金陈湾墓)、丹阳胡桥吴家村墓(又称丹阳胡桥宝山墓)[3]、南京雨花台石子冈M5[4]、南京雨花台铁心桥小村M1[5]、南京栖霞区狮子冲M1、M2[6],以及南京西善桥油坊村罐子山墓[7],学界普遍视其为帝陵或高级贵族墓[8]。

由于这类大型砖印壁画墓的内涵极富研究旨趣,自20世纪60年代被发现以来,学者从考古、历史、美术等多个方面对其予以高度关注,创见颇多,但以墓葬年代问题作为研究的基点,其认识却呈现出明显的集群分化。关于仙塘湾墓、金家村墓、吴家村墓、西善桥油坊村墓与狮子冲M1、M2的时代,学术界的看法比较统一,根据发掘所获和文献记载所进行的墓主推定大体已有共识[9];另一方面,材料最早披露的西善桥宫山墓的时代却至今仍众说纷纭,成为争议的焦点。罗宗真先是将墓葬年代定为南朝晋宋时期,后又改为刘宋、梁陈[10]。此后蒋赞初[11]、町田章[12]、郑岩[13]、韦正[14]、李若晴[15]等均持“刘宋说”,而曾布川宽指出该墓的年代当在齐梁之际,尤以梁的可能性大[16],邵磊亦认为其应砌筑于南朝中晚期[17],王志高则推测墓主可能为陈废帝[18]。编年分歧跨度之大,令人困惑。可喜的是,2010年发掘的石子冈M5内发现乱序拼砌的模印竹林七贤与荣启期题材的墓砖,发掘者敏锐地指出其与宫山墓此题材砖印壁画所用砖同模[19]。经过整理后,该墓的墓砖上还发现有狮子、羽人戏龙虎、天人等其他相关题材,这为研究砖画整体传承和流变的脉络提供了契机[20]。

与此同时,近期的研究动向也提示了新的切入视角。耿朔尝试将石子冈M5所出的与宫山墓同模的竹林七贤与荣启期题材乱序砖拼为正确顺序,并总结了这两座墓葬砖画的相似之处。[21]王汉在考察了砖的拼装方式、大小砖后文字后提出砖画存在宫山墓→金家村墓→吴家村墓→狮子冲M1的演变顺序,且认为西善桥油坊村墓的时代与宫山墓相近[22]。郑岩则认为金家村和石子冈M5使用了宫山墓残留的部分模具,以此判定年代序列为宫山墓→金家村墓→石子冈M5→吴家村→狮子冲M1[23]。

本文将以西善桥宫山墓所出较为完整的竹林七贤与荣启期砖印壁画为底本,在前人工作的基础上,将石子冈M5中散乱砌筑的同类题材墓砖与其他关联题材墓砖进行最大限度的复位拼对,分析拼砌方式与可能存在的规律,通过比较,以砖印壁画为中心,尝试推定石子冈M5与以西善桥宫山墓为代表的南朝砖印壁画墓的相对年代关系,并就此类墓葬的等级问题提出浅见。不当之处,敬请方家斧正。


一、石子冈M5内出土壁画砖的复位拼对


这一系列南朝高等级砖印壁画墓出土有多种题材砖画,这些砖画全部由尺寸相近的单砖拼成,每块砖上模印有整体图画的一部分内容,以三顺一丁的砌筑形式呈现在墓壁上。砖呈长方体,面积最大的一面上刻划有表示砖题材与位置的文字(如“向下行廿一”),如果将此面看作长方体顶面,那么顺砖图案模印在长高组成的侧面,丁砖图案则在宽高组成的侧面。其制作流程应当是在砖烧制之前将整幅图案分段画在木模上,将图案印制在砖上,并在侧面刻上表示砖位置的文字。以下笔者将按不同题材对石子冈M5内出土壁画砖进行复原拼砌。


(一)竹林七贤与荣启期



石子冈M5的发掘者已经指出,石子冈M5中的竹林七贤与荣启期砖与西善桥宫山墓同模,那么以宫山墓的完整砖画布局为底本,将石子冈M5所出的乱序砖重新拼对复位(图一、图二)后发现:

一 石子岗M5嵇康面拼对完整示意图

图二 石子岗M5向秀面拼对完整示意图


1. 石子冈M5所出的砖不全,无法拼砌起完整的竹林七贤与荣启期壁画; 
   
2. 许多同纹样(同位置)的砖在石子冈M5内发现有至少两块(图三、图四),表明原来一次性制备多套砖的可能性很高。 

图三 石子岗M5嵇康面重复砖示意图

    图四 石子岗M5向秀面重复砖示意图


3. 石子冈M5墓砖上的线条似乎比宫山墓的更为立体和清晰(图五)。对比细节,则可发现宫山墓山涛旁的魁中没有桴,而石子冈M5可见(图六);石子冈M5荣启期旁的树也与宫山墓存在差异,对比《六朝艺术》中宫山墓砖画早期的照片(图七),可能是后期修缮宫山墓砖画时出现了错误。

      图五 石子冈M5 宫山墓 砖线条立体程度对比

      图六 宫山墓与石子冈M5魁细节对比

图七 宫山墓与石子冈M5嵇康旁树对比


除此之外,耿朔注意到上述两幅砖画中存在同样的瑕疵(如阮籍袖口上的斜线),进一步证实这两套砖同模;金家村墓竹林七贤与荣启期砖画中亦见部分与宫山墓砖画线条几近相同的纹样砖,反映出此二者也有部分砖同模。

对比现在发现的所有竹林七贤与荣启期砖画,虽然能看出它们在构图和描绘方法上的相似性,但具体到图像本身还是各有差别,各墓中竹林七贤与荣启期形象的老年化倾向已经提示粉本或模具在保存和流传中存在缺失、损耗与毁坏的可能性。石子冈M5、宫山墓与金家村墓尽管均保留了同模的竹林七贤与荣启期图像,但纹样砖数量与细节多寡的不同又提供了进一步的佐证。

(二)其他题材砖画



除竹林七贤与荣启期外,羽人戏龙、羽人戏虎、天人以及狮子等也是大型砖印壁画墓中壁画的重要组成部分,石子冈M5内同样发现了大量印有上述题材纹样的散乱墓砖。宫山墓为石子冈M5提供了竹林七贤与荣启期砖画的正确排布方式,而石子冈M5的砖侧位置文字则可以提示它们与砖的实际位置之间的关系(图八),成为拼砌尚未找到相同模本的石子冈M5内其他题材砖画的突破口。

图八 石子岗嵇康面砖侧文字示意



拼对时以能否拼出合乎逻辑的图案为先决条件,辅以砖侧位置文字做重要参考依据。笔者经过观察与分析,有如下发现:

(1)整体来看,两壁砖画图案对称,砖的总数相同,都以三顺一丁的方式砌筑。

(2)三排顺砖上下栏相同位置编号对应,两壁序号一致;丁砖不一定对齐,两壁序号不一致。砌筑时很可能以顺砖来控制整体构图。

(3)一些砖的序号末尾出现了“盡”字,提示其所在的位置为图像末端。

(4)砖侧的位置指示文字可能存在一些错误。如丁砖“嵇下第三”,参照宫山墓完整砖画的位置,应为“嵇下第一”。

以下笔者分羽人戏龙虎及天人、狮子两个部分展开讨论。

1.羽人戏龙虎及天人

羽人戏龙虎位于竹林七贤与荣启期图像前方,天人图像参考金家村等墓葬,可知其直接接续在羽人戏龙虎的后上方。由于石子冈M5所出天人砖残损较严重,数量较少,故在这部分一并讨论。观察发现:

(1)砖侧文字中,顺砖有“上中下”三种,丁砖只有“上下”两种。相较金家村墓、吴家村墓、狮子冲M1与狮子冲M2内同类题材砖画(一丁三顺一丁三顺一丁三顺) ,石子冈M5少一排丁砖(三顺一丁三顺一丁三顺) ,显示出图像体量较小,这一点在砖侧文字上也反映得比较明显(缺少刻有“中”的丁砖)。

(2)参考宫山墓比较明确的竹林七贤排布规律,凭借“虎中行第六  住”、“虎中第十九  盡”等砖侧文字,可推测出仙人与龙虎的分界线以及每排砖的数量。

(3)有部分羽人戏龙虎砖数量较少,线条较粗;另有部分羽人戏龙虎砖数量较多,线条较细。尽管也发现这两种砖砖侧文字序号有相邻的情况,但画面无法接续;抑或砖侧文字相同,但纹样不同。实地观察六朝博物馆展出的部分实物,这种区别也清晰可辨(图九),可见石子冈M5内应至少有两套羽人戏龙虎题材砖画。本文选取了数量较多,且线条较细的一套进行了复原拼砌(图一0、图一一)。

      图九 六朝博物馆展出石子冈M5不同模龙虎示意

      图一0 石子冈M5羽人戏虎位置复原示意图

图一一 石子冈M5羽人戏龙位置复原示意图


2.狮子

狮子位于墓葬甬道内,石子冈M5内同样发现了狮子题材的墓砖,拼对时笔者首先根据丁砖中“左師第十盡”的和顺砖中的“右師子下行第五住”这类表示结束位置的砖,推导出砖的总体排布位置,而后由序号依次排列好数量较多的丁砖,再依据图案拼对情况拼好和丁砖紧挨的顺砖。在完成大致的整理拼对(图一二、图一三)后发现:所有丁砖只有序号,没有表示位置的“上、下”,因此构图时可能只有一排丁砖,狮子画面为三顺一丁三顺的组合方式。

      图十二 石子冈M5左狮子位置复原示意图

图十三 石子冈M5右狮子位置复原示意图



总体来看,石子冈M5的狮子图像虽比其他墓葬少一排丁砖,但拼对好的图像也已经较为完整。如对比狮子口部图案,石子冈M5已经利用较少的砖完成了这一部分的表现。因此,石子冈M5内所出狮子砖画体量也应较小。


二、墓葬的年代与等级蠡测


石子冈M5内出现的大量重复砖表明,烧造这类砖画时至少会预备两套备用。观察不同题材砖画中出现的同模现象,可以发现体量较小、画面较简单的图像画面差异较小,使用同一模具的现象更多;而竹林七贤和羽人戏龙虎(包括天人)是体量较大,内容较为复杂的砖画,在这类墓葬中可见多套粉本,砖画之间的差异说明一套完整的粉本有一定的流传时间,从金家村与吴家村砖画的差异看,流传时间应该不长,甚至比较短。

基于砖画所依据的粉本,以及根据粉本制作的模具在逻辑上的演变趋势——由早到晚细节不断丧失,出现补缺、改动,直至另起炉灶,有较多细节和更深线条的石子冈M5的墓砖制作年代很可能早于宫山墓。

此前已有多位学者注意到金家村墓和宫山墓竹林七贤与荣启期砖画之间的相似性,指出金家村墓此类题材砖画的部分线条可能直接来自于宫山墓砖画的模具[24],且部分砖画人物与榜题的对应出现了错讹,从而认为金家村墓略晚于宫山墓。该观点基本目前学界已有共识,此不赘述。以同样的基准,将石子冈M5与金家村墓对比后就可以发现:

一方面,石子冈M5拼对完成后的砖画比宫山墓还拥有更多细节,金家村墓显然更无法与之相比,对比金家村墓和宫山墓版本的竹林七贤与荣启期,可以看到金家村墓人物旁魁的数量减少,且已经不见内里的桴(图一四);另一方面,石子冈M5至少留存了七块人物榜题砖,均与宫山墓同模,而金家村墓只存两块与宫山墓同模的人物榜题砖(即阮咸和山涛),且同时出现了“山涛”和虚构的“山司徒”,明显错讹更多,整体与吴家村墓的砖画更为接近(图一五)。综合考量石子冈M5与宫山墓之间魁内桴的数量差异,其反应出的模具细节逐渐缺失的趋势与榜题所反映的情况是一致的。

      图一四 石子冈M5、宫山墓与金家村墓魁对比

图一五 宫山墓、石子岗M5金家村墓 榜题对比


因此单纯从墓砖的制作年代看,大致存在石子冈M5→宫山墓→金家村墓→吴家村墓的演变序列,而狮子冲M1已经明确为萧梁墓,时代应当更晚一些。鉴于目前并没有竹林七贤与荣启期题材砖印壁画始见于刘宋的直接证据,同时考虑到石子冈M5与宫山墓的形制与随葬品组合,笔者认为,暂将二者的时代推定在南齐晚期可能是比较合适的。但需要注意的是,墓砖的制作年代与墓葬的修筑年代实际上是两个概念,尽管高等级墓葬中竹林七贤与荣启期、羽人戏龙虎、狮子、天人、卤簿等大型砖印壁画应用的特殊性使得我们通常不太考虑二者之间的时间间隔,但石子冈M5中备份画砖的确认,以及本就有缺失,不能拼成完整图像的画砖被毫无规律散乱砌筑的现象都在提醒我们,这种时间间隔有可能是数年、十数年,甚至数十年。从这一点出发,石子冈M5的建造年代还有下探至萧梁的可能。还要强调的是,本文基于年代的判断主要围绕砖印壁画展开,这个年代序列表现了砖印壁画单线条演变的早晚关系,不排除因模具的流转情况复杂等其他原因,造成墓葬年代推定存在出入的可能性。

那么随之而来的一个问题便是,尽管石子冈M5内的画砖是乱砌的,但墓主是如何获得这批画砖的?或者从另一个角度思考,墓主具有什么样的身份才能获得这批画砖?这其实就又回到了墓葬的等级问题上来了。从目前情况看,已经可以发现一座墓中同一题材不同模的砖画共存、不同时期墓葬中同一题材砖画尺寸上的差异、几乎同一时期墓葬中出现不同题材等现象,这种现象是否预示着划分等级的可能性?笔者以为,墓葬时代大体在一个时段内,都遵循同样的丧葬制度,彼此间才有探讨等级高低的可能。上文笔者将宫山墓与石子冈M5的时代推定在南齐晚期,二者又都发现完整的或可拼砌的竹林七贤与荣启期砖画,结合已被推定为南齐帝陵的金家村墓与吴家村墓,也许可以有如下关于墓葬等级的猜测:

(1)具有全部拼砌完整的题材,且砖画尺寸(墓葬尺寸)较大的金家村墓、吴家村墓等属于第一等级;

(2)石子冈M5所反映的理论上具备可以拼砌完整的全部题材,但图像尺寸(墓室尺寸)稍小的墓葬属第二等级;

(3)图像尺寸(墓室尺寸)稍小,且只有完整竹林七贤与荣启期题材,无法容纳其他题材砖画的宫山墓属第三等级;

(4)石子冈M5、铁心桥小村墓等发现大型砖印壁画画砖,但散乱砌筑的墓葬等级显然更低,目前进一步细分等级的条件还不成熟。

至于石子冈M5墓主为什么能获得这些相当于“东园秘器”的画砖,是与其地位有关,或是担任的职务有关,目前尚无有力的材料可以证实,期待今后考古发现与研究的进一步深入。


END


此文转自“齐梁文化研究院”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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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粟特人
编辑:吴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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