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赏读：宫白云诗歌精选19首 | 黄昏很美，美得我无从描述

宫白云，辽宁丹东人。出版诗集《黑白纪》《晚安，尘世》《省略》；评论集《宫白云诗歌评论选》《归仓三卷》《读诗简史》；《对话录》。获2013《诗选刊》中国年度先锋诗歌奖；第四届中国当代诗歌奖（2015—2016）批评奖；第三届《山东诗人》（2017）杰出诗人奖；第二、四届长河文学奖学术著作奖；首届长淮诗歌奖年度杰出诗人奖等。

诗家点评

古心

世间存在，有所思，便有所记，无论自己的文本，还是对他者文本的品鉴，宫白云已经“自有天地”，这片天地的形成，依然是其肉身的艰难跋涉精神的筚路蓝缕，这条路，对于每一位执着于诗歌的人来说，是宿命，也是幸福。但在这婆娑之尘世，皆多惶然，如何安？尤其是作为一个写作者，只有不停地倾听，虽非“衙斋卧听”，但这“温和的悲伤”提醒你，无论怀着植物之心，还是动物之情，欲寻找诗人的心，在“各种悲欣交集处”……

一首哥哥

白云女士的诗，缠绕、悖逆，是一种醉态中的醒。她或是一双俗世的手，用汉字的分行与倾诉，让人明白，那暗里的微光，是神的无眠或点灯，是你我永远的伤只向这尘世，绽放着花朵。所以：

……

所有汉字的排列组合并不能搭建

一座安居的屋舍

但从未想过要把它们放弃

就像百无一用的爱

天真而美丽

而现在它们又从死水里复活

从腥热的心

吴西峰

宫白云诗歌精选19首

黄昏很美，美得我无从描述

◆晚安，尘世

晚安，孤独的酒醉与酒醒

一种头疼的恣意

头发乱了

晚安，烧沸的铁壶

安息着金戈铁马

时间呼吸看不见的硝烟

晚安，滴答的钟声

耗尽春秋的抱负

与措词的流变

晚安，无羁的野风

铺满薄荷的路

凉意，和复活

晚安，逐渐变薄的辰光

我渺小的海水

一捧速朽的香灰

◆写作者

吞下暗黑夜晚的一杯苦酒

关掉在菜市场里与小贩讨价还价的余音

清洗苦水中泡糙的双手

选择一条永不生锈的小路

在语言的游戏中与养尊处优者紧握

并说祝你一切如意

语调像无限中有限的狂妄者

或怀揣远大前程的讲演人

灯光下

喧嚣的思绪搭配一个人形的孤独

在鼠标、回车键与咬指甲中

与一只猫探讨一种真理

与一缕空气共谋一段修辞

吊诡的想象力掏出殉美的悲壮

滂沱的泪水还有傲慢与偏见

最终陷入一个泥潭

那残酷的深知

养肥一条又一条鳄鱼

所有汉字的排列组合并不能搭建

一座安居的屋舍

但从未想过要把它们放弃

就像百无一用的爱

天真而美丽

而现在它们又从死水里复活

从腥热的心

◆郊外

太阳凉了下来

四周有种被废弃的安静

野猫竖起耳朵

在锈迹斑斑的铁架中

◆路

“这个世界上，有一条路是别人不能走的，

那就是内心。”

它孤悬于海底

与铁锚，沉船，鲨鱼，头盖骨及一切灵隐之物

为邻

它们曾与我共谋黑夜里的太阳

那发着光的脑海，未知的谜

天亮时，一只鱼从神经元里游出

把清晨的脚拿走

◆寡人

唱戏的卸完妆

宫殿退回一堆木头

去他的寡人

龙椅被踹在一边

穿过夜色，他苍老的妻子

一边拖地板一边哼着游园惊梦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唱戏的回到家

听罢，一阵酸痛扑腾着翅膀从他喉咙飞出

“恁般天气，好困人也

娘子啊

去给寡人下碗方便面”

◆黄山

在尘世，双手圈起喇叭喊一声“喂”

无人回应，更无人回头

这纷繁喧嚣里

小小的呼唤

在黄山，双手圈起喇叭喊一声

“喂”——

便有三五只鸟扑棱棱

腾空而起

◆尘埃

像一些醒着的亡灵，搭配着世间的孤独，

在灶台、瓦罐、木盆、簸箕和铁器中浓缩自己

和人世之间那孤零零的牵连。

我能向它们询问什么，谁还记得那时的人，

那时的光鲜，那时的热气。

秋风运送着荒凉，赶路的人没再回来。

太阳疲倦地等待血管的衰老，

少年如何领略人世的薄凉，又如何变得隐忍。

时间浸透尘埃中的锈迹，却压不住一道

阳光漫过世人的额头。

◆创造者

谁能预言灵性的来去呢

当悬着的心悬起一张床

那躺下的地方，荒凉的壮美

在这里，创造者找到了拯救

无拘无束的呼吸

如一朵云或一棵树

伴着一声鸟叫

那延伸的舌头延长了触觉和听觉

美妙活着的肌体

就像花园弥补了大地的颜色

飞翔的小鸟

弥补了天空的神性

你念想一个梦的实在

像一个信徒

念想某些神圣的出处

你需要获得却不了解失去

你一次次哽咽

什么也不能阻止向上的生长

当四肢拱出僵硬的身躯

成为向上的树

小小的尘世响起了风声

直到雪使它们柔软

使它们成为另一种秘密的活力

宛如哗哗的溪水承接

另一处清晨

◆占卜者

嘴里念念有词

掐指算计着人来人往的前世今生

仿佛通晓所有的因果报应

而我也曾三生有幸

在另一个往世花好月圆

和爱我的人放牧过羊群

一起制造蜜糖、欢愉和传说

西风起，占卜者嘴角一圈光晕

我极目搜寻那片好看的山坡

一行泪水不知为谁所倾

花朵在自己的花蜜里打坐

虚妄蹲在自己的牢笼

占卜者蹲在自己的摊前

占卜别人的一生

太阳落山了

黄昏很美

美得我无从描述

◆暮晚

白月光透进来，一寸一寸变灰。

灯火和尘土都回到原来的位置，黑头发没有回来，

它曾经像树叶绿了又绿，

消逝又重生的是不知被舍弃了多少回的今日，

我重新拾起它，一阵阵心悸

在饥肠辘辘的暮晚。

◆白露过后

白露过后，秋风像一个卷裤脚的人

走过田野。空气里溢出

新鲜稻穗的气味。

四周的秋声比告别声多了些漩涡，

它们的发生，

没有确凿的时刻，

傍晚的金黄悬在半空。

◆植物之心

这么多年，某根神经依然

一根筋地留在水中，在一些清晨和夜晚，

果实的气息触碰她的脸颊和手指，

秘密的呓语，如一株植物认出

另一株植物。

◆雾

白茫茫，就这么悬着，

人心也这么悬着。在看不见的地方看见，

在听不到的地方听见。

白茫茫的尘世，有一种温和的悲伤。

不得不活下去的人，

嗅着空气里的潮湿，耐心，柔软。

很多年后，推开窗，那些挂在尘世里的事物还在不在原地？

清晨，一只鸟飞来

说真好

你还在这里。

◆格物者

格物者都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劲头

不厌其烦的穷究

死磕的态度和我初中死磕历史老师是一样的

郑板桥说难得糊涂

我偏在红叉旁叩问尺度

什么都要弄个明白的确恐怖

水中月成不了天上月

大雪也只是暂时封住一棵树

飞鸟各投林，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其余都是鬼火，其余都是还魂

其余都是遗迹。正好像白下面尚有黑

泥土和墓碑之间尚有长亭短亭

道路的表面尚有我属于即刻

路遇我剩余的阴影

路遇无人的夜色

路遇我的布鞋翻上无人的路

路遇踩雪的吱嘎声

路遇那时的我青涩的脖子上挂着一道

磨损的护身符

◆十月

有宏大的主题和金黄的阳光

人们跟着它走

而村庄还站在原地

只剩下盲者

天空和他对弈

盲者从不盲目，只是一味地敬重一种东西

他守着自己的荒废

他的灰发

荒草下的一条

灰白小路

◆孤独者

居无定所，却总是在家祭起大旗

卧榻之上，列车进入隧道

打开天窗的人说起亮话

从金黄到灰白

一页纸抹去白发聆听黑发的重生

直到时间的盘剥使它竭尽

直到火焰在火焰中熄灭

直到列车转过山脚

直到一个又一个下车的人消失

茫茫大雪飘满尘世

没有一场雪留住

没有一朵雪花结果

◆暴雪的荒原

你的声音洗涤了一个夜晚

大地被慢慢漂白。我们都不曾如此地纯洁

最黑的黑，也铺上了最白的白

沉默似乎已毫无用处，那么，就更加沉默吧

而钟声在午夜敲响。狠狠挥手的人

在等眼睛滴出最后一滴血

时间就像一本书，那被虫子无意咬啮过的“爱”字

寸草不生，甚至充满凄凉。垂下眼睑的人

心中的隐秘，不能说出

我活着，你知道，知道我爱着……

而你不知道，我的灵魂为什么痉挛般震颤

雪冷冷地趴在视线里，打开门

大地白色的墓床，形而上的影子里

隐居着用冷说话的沉默

幽蓝的月光，在脚下吱呀作响

当脚走了一个发丝的长度

你用油腻的手擦我的脸，擦去一两行泪

从雪到雪，暴雪的荒原

所有的沉默，都是一场不完整的火焰

◆挽歌

白云落入水里，事物往返人间。

纯粹的白，水怎么也压不住。

黑暗可以粉碎。

象牙的碎片，释放金属的哭声。

危机深处潜伏。一只山羊偎着我，

仍被杀戮。

刀锋正好插入制造的伤口，

孤独中眺望——

白太阳滴尽最后一滴血。

◆终结者

在谈到一只飞鸟的时候

大海无声地涌来

潮水打湿一棵树

一呼一吸间

天地等于一个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