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白云赏析:13首写父亲的诗

文摘   文化   2024-10-30 09:49   辽宁  






宫白云赏析:13首写父亲的诗



严力,路云,叶秀彬,黄洪光,宁延达,青海湖,林新荣,李继宗,张吉夫,张雪江,王芳宇,周伟文,窗户



严力,诗人、艺术家。1954年生于北京。1985年留学美国并于1987年在纽约创立“一行”诗刊(2000年停刊)。2020年6月复刊。继续任主编。2018年出任纽约“法拉盛诗歌节”主任委员,同年出任纽约“海外华文作家笔会”会长。



酒量有限


严力


我和我父亲从来没有通过

电子邮件

也没有打过手机

他更没有请我吃过麦当劳


我知道这是废话

因为他死于被文革蹂躏的日子里

现在我和他有时候可以哼哈两句

那也是在我酒后的恍惚中发生


所以这成为我喝酒的一个理由

我想喝到他能与我打手机

通电子邮件

不吃麦当劳也能喝杯星巴克


可是啊

事到如今

要喝到这几样事情都能发生

必须拥有上帝的酒量才行



宫白云赏析


这是一首怀念父亲的诗,诗人严力没有从庸常的思维去写如何怀念父亲,而是以一个当下者的身份把与父亲从来没有过的三种事情——通电子邮件、打手机、吃麦当劳,自说自话讲故事一样讲了出来,这三种事情对于当下的父子关系本是再普通不过的,然而对于诗人来说却是一种奢望与不可得,“因为他死于被文革蹂躏的日子里”,所以与父亲后来在一起的一切时光都成为一种不可能,而这种不可能成为诗人情感上一种落空了的东西,无处安放的情感总要寻求出口,于是“酒”充当了媒介或者说“理由”,想要把父亲喝回到“现实”中来,更给人平添了某种悲伤。当然,酒也无力回天,“要喝到这几样事情都能发生/必须拥有上帝的酒量才行”,把上帝都搬了出来,可见渴望父亲之心有多么强烈。正是对父亲这种强烈的情感让他明知不可能却一而再的渴求,因此演绎出来的超验真实生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意味,这种荒诞手法的恰当运用,成功地把一种绝望的气氛和孤独的生命感呈现得淋漓尽致,更让人生出一种“子欲养而亲不在”的悲切,同时也暗示出时代的悲剧感。全诗一环套一环,成功地表现了诗人脑海里的父子之情,特别是以酒求醉,渴望一见父亲的心愿,营造出令人惊异的效果,恰如其分地表现了“酒量有限”求而不得的真切感受,不著一字“悲伤”,“悲伤”却无处不在。那颗盼望与父亲“通电子邮件、打手机、吃麦当劳”的人子之心全然融于每个字词之中,然后又一字一句涓涓细流在读者心上,引发强烈的共鸣。特别读完全诗再去回味题目“酒量有限”,立觉四字胜千言,字字深沉如击,一种震撼油然而生,这就是读好诗的感觉。





路云,诗人,湖南理工学院文学院教师。


父亲


路云


雪水沿着屋檐滴落,在阳光下,

发出一抹纯净的白光,

吸引我放缓脚步,细听从水泥地板

溅出的碎裂声。前后两滴之间的距离,

愈来愈小,时近正午,

它们的节奏明显加快,仿佛正在追赶,

飘然而去的一场小雪。

这场雪我盼了三年,多次听说

他要来,甚至到了武汉,

却取消原定行程,在期盼中,

雪变成一位可爱的神灵,

仿佛他的莅临,将抹去那些

看得见的看不见的灾难,

而未来,重新变成一张白纸。

今年的雪不同,把路面变成滑板,

这引起我的惊慌,“爸爸,先把水缸

灌满,然后将水池里的水放掉。”

老父亲说,“放心,我不会出去。”

诸如此类的话,每天都会,

在双方平静的声音中,迈着碎步,

相互抵近,而不是滑向

从未对父亲说过的嘎吱嘎吱声。

这声音将我拉向某个深夜,

父亲从时丰坪回来,用冰凉的手背

贴着我的前额,而我在装睡,

他对母亲说:烧退了,然后接过姜茶,

喝了一大口,母亲轻声说:喝完。

从早6点到晚10点,父亲徒步走完

被大雪锁住的50公里山路,

为他的儿子去学校说情,请求复学,

一场大雪降落在我们各自的梦中。

父亲梦见儿子走在复学的路上,我梦见

拳头终于砸开套在脚上的铁链,

醒来,他看见灵光,而我在一个哈欠中,

继续睡觉,沉浸在一把铁锤的想象中,

仿佛纷扬的雪片源自一阵猛击。

我始终咬紧牙,仿佛两排牙齿是一道

刚筑好的堤坝,正在抵挡着翻起的浊浪,

如果开口,那将是咆哮,

因此父亲选择沉默,他的沉默是雪片,

而我的沉默,是灰烬。

父亲没想到雪片一直在飘,我也没有

留意灰烬的余温,会将飘入眼底的雪融化,

披衣坐在床头,雪水沿着眼角滴落,

在寂黑中溅出一丝微光,让我察觉到

内心深处,有着比两床棉被还厚的积雪。

父亲的鼾声,时而急促,时而悠缓,

仿佛他仍在梦中赶路,在深一脚浅一脚中,

将好消息赶在山路被冻结前完整带回,

我收到的,让我归于宁静的消息,

却不是复学什么的,而是嘎吱嘎吱声。

这声音总是在悄然中响起,领着我,

分辨出脚下的枯草、树根、石块,

田墈,独木桥,上坡道,砂石路面,

甚至是一块没有腐烂的薄膜,父亲滑倒,

他说像摔在棉被上,没事,不疼。

每次,这声音准能将我从被雷电、山洪,

或类似于早年那些变着花样的惩罚

所导致的零乱麻木和灰暗中,拉向雪后的

晴空,在嘎吱嘎吱声中恢复生活的节奏。

这次雪变得格外小心,父亲也与当年不同,

他有意无意说到安静迅速的死去,

是一种修来的福份,你看孙家大爹,

看完天气预报说睡觉去,然后就睡过去了,

这多好啊,无病无痛,不麻烦人,

包含在这些话语中的坦然,令我震惊,

以至我在通话中总是竖起耳朵,

以便测出某些微小的变化,并调整行程。

但很少有例外,唯一的变化是父亲的枕头边,

多了一瓶止痛片。对于他而言,止痛片

就是万能的神药,一片就够了,不管什么痛,

而他依然硬朗的声音,皱纹不多的脸上,

从来找不出与孤独痛苦等词语的踪迹。

这些词语与他简朴的生活无关,

与他平静的内心无关,只与我的愧疚相关,

因此我决定回去,拿起铁锹,

铲除屋前地坪里那些薄薄的冰层,

将衣柜里的新棉袄,毛皮鞋和厚袜子,

拿出来,逼他穿上,他没有再抵抗。

我告诉他每餐都吃两碗饭,然后偷偷看着,

从他目光中多出来的一丝笑意,

这笑意像雪地里的反光,并伴随着

嘎吱嘎吱声,我悄悄溜出门站在阶基上,

看着雪水沿着屋檐,静静滴落,

大声对父亲说,屋顶的雪化得差不多了。


宫白云赏析:


路云的这首《父亲》写得别具一格,具有一种独特的感染力与真切的气氛。他以一种直觉的、心灵的方法,从自然景物切入融入与父亲在一起的许多细节,让父亲的形象与对父亲特有的情感就这样不饰雕琢跃然而来,真实的景物与真实的心境融合的天衣无缝,虽然是一种浑融的诗写,但上一句与下一句的衔接处处有一股迷人的恰当感。诗写的最高境界就是无招胜有招,不求奇而自奇,而路云似乎不经意就到了此境,让人惊叹他诗歌的修为。




叶秀彬,微信名蓝色雨季,网络偶用名蓝雨、叶蓝雨,广东省作协会员,做过记者、报纸副刊编辑。2004年冬从湖北离开体制下海来到广州。一个漂流南方大都市的精神乞丐,偶以苍凉笨拙之手拨弄诗之圣洁琴弦,发出呕哑嘲哳之声响。诗作散见于《诗刊》《诗选刊》《诗歌月刊》《诗潮》《绿风》《作品》《时代文学》《山西文学》《飞天》等刊物,出版个人诗集《收割月光》。


今天是哪一天


叶秀彬


今天是哪一天?

那一年父亲用一根扁担

挑着只有两岁的二姐

挑两箩筐破旧的日子

裹脚的祖母背一条搭莲

一路摇晃的是山里人的眷恋

三代人,翻过一座山

像翻过一道命运的门坎


今天是哪一天?

想起幼年骑在父亲肩头

走过山外的每一条田梗

犁耙水响的春天,水墨的田野

布谷鸟叫得令人心醉

祖母已长眠于那片改作茶园的坡地

父亲用做惯木匠的手

扶起犁铧耕耘每一个日子

山外的路与山里一样

父亲走得磕磕绊绊


今天是哪一天?

想起那一年高考之后

父亲把家里唯一一头猪卖了

给我买回两件不再有补丁的衣服

给我凑足一个学期去城里的盘缠

那一年的年,是用已经出嫁的二姐

送来的一刀猪肉度过的

那一年的年,当在偏远小镇的大姐

带着三个侄儿赶回家团聚

母亲把紧巴巴的日子仍侍弄得香喷喷的

而父亲,沉默如山的父亲

最满足的是抽了一次咕噜作响的水烟


今天是哪一天?

母亲去世后的第六个年头

女儿出生前几天

父亲送来积攒的满满一篓子鸡蛋

女儿出生刚刚满月

我从城里赶回家乡的小镇

仅仅只有两小时之隔

便错过了与父亲今生的再见


今天是哪一天?

父亲呵,今夜

故居山雀子又叫了

你最后的日子

总让漂泊的城市夜夜失眠


宫白云赏析:


每个人都有绕不过的亲情,诗人比不写诗的人幸运,可以通过诗歌来表达自己内心深处的情感,无论是喜悦和疼痛,回忆与思念,都带给自身与他人一种贴心的感受。读诗人叶秀彬的诗总能被他诗中自然而然的情感打动,不经意间就能触到心中某处柔软,他的人散发着一种浑然天成的诗人性情,诗歌中的字里行间透射出的生命气息极易让人产生共鸣。他的这首《今天是哪一天》更像是一种亲情的还原,诗人把流淌在血液里的亲情还原到它本然的面目与生活的缝隙里,那不动声色的朴素深切的情感像河水一样从容流淌,我们只需静静地倾听他由心而发的细微声音,触摸他生命过程中与亲人们温暖、相亲相依、平凡、细碎的点滴便由衷地感到离自己心灵深处的亲情又近了一分,并不由自主地连结到自己意识的深处,这就是诗歌共鸣的力量。


黄洪光,笔名金黄的老虎,成都人。著有诗集《春服既成》《烟草史补遗》《鲁拜集》。现居宁波。



搏斗记


黄洪光


现在想来,最早那回大约是在春夏天

我在睡梦中,被父亲唤醒

他说,我约了人搏斗,我带你同去赴会

你只可远远看着

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可出声


旷野里满是月光

父亲把我藏在一棵独立的大树下

然后向一箭远处伫立的黑影走去


先是抱拳致意,几句交谈后

他们各自摆开架势,或攻或守

不时发出低沉短促的吼声


到底没有多少兴趣关心他们的角斗

靠着树干坐着,我总是睡过去

当我再次醒来,却是睡在自己的小床上


我没有诧异

也不去问问他们的胜负

父亲也若无其事,一字都不曾吐露


睡梦里被唤起来,和父亲走进旷野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很多年

直到有一天,我对他们的角斗有了兴致


这一回,很快

我看到了父亲陷入危险

忘记了父亲的告戒

我叫了起来,跳了起来


一记狠狠的左钩拳

打在我的腮帮上

我赫然发现竟然是我自己在那黑影面前

而父亲已经不在,更不知其去向



宫白云赏析:


这首诗记录了一个反复的梦境,这个反复的梦境既是对父亲的怀念,又是对自己人生的一个自省,其实人生不过是一个循环“搏斗”的过程,这也是这首诗的主旨所在。而诗歌的艺术,首要的就是细节的展示与整体的和谐,这首诗的精湛就在于此。在这首诗中,作者以十分细致的细节给我们分享到了一种他独特的梦境和感受。其中殊异与神秘的氛围从字里行间自然流出,诗的语言不仅具有意想不到的感染力,而且让人对其背后或者内里透射的东西产生极大的兴趣,那就是作者为什么会被一个反复的梦境紧紧攫住了那么多年?这个反复的梦境究竟透露了作者什么样的心理?依我看来,这个反复的梦是与作者受其父亲重要的影响分不开的,父亲在作者的一生中承担着一个引路人的作用,父亲教会了他许多的东西,当然被烙印在心的还是如何与人“搏斗”,以至于成为挥不去的梦境,由于作者尚小,还不能领会父亲的深意,当他在以后的成长与成熟中突然顿悟与觉醒时,“而父亲已经不在,更不知其去向”,这个“不知去向”让人感觉无边的忧伤滚滚而来,每个人的最终都会“不知去向”,在人世,在梦里梦外,我们都是那个“搏斗记”中的你我——与他人、与现实、与世界、与自己搏斗一生,最终“不知去向”。这首诗比起那些千篇一律的亲情怀念之诗更值得嚼味,在写法上也另辟蹊径,使用的是小说的笔调,电影蒙太奇的画面,奇幻、悬疑、对峙、抗拒,使我们感觉人生本身便是一个循环的梦境,它容纳着无尽的生命时间,真实与虚幻、生和死相互交织,形成一种戏剧性的弦外之音。




宁延达,满族,1979年10月1日生于河北丰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宁王府品牌创始人,90年代开始诗歌创作,作品发表于《诗刊》《诗选刊》《星星》《草堂》《人民文学》《北京文学》《青年文学》等刊,并收入多种年度选本。出版有诗集《大有歌》《风在石头里低低地吹》《空房间》《假设之诗》《魔镜制造者》等多部。



一个下午


宁延达


六十四岁的父亲患了脑梗  每天关心电视里卖药的中医奇迹

为此  他付出了全部的私藏积蓄

就像微信圈里告诫的那些文章

一个无所不能的中医骗子  一个孝顺超过儿女的

药品推销员  其中有一个做过我们的邻居

今天我们从人民医院复诊之后  带着沉重的心情

和CT片子  一起挤进沉默沮丧的车厢

他又提起另一个专家  据说十岁就能医治疑难杂症

时近中午  太阳把天空都清理的一干二净

回到社区  他坐在阴凉处

看着秋千上荡来荡去的孩子发呆

那时候  他的落寞让人动容  心酸不已

我和泰迪狗走近他  看到他的眼里噙着泪水

小狗把前脚搭在他的膝盖上  

爱他  即便一只小狗  

所能带给我们生活的一切

都值得继续  

我们一起坐下来

有凉风  有热浪  谈起小时候

谈起爷爷奶奶  他终于从兜里掏出烟卷

令人震动的场景  曾经

我也和爷爷这样待在一起过

时间  用另一种方式重放

启示什么  然后继续

我的狗  两次丢失

伴随而来的是女儿的嚎啕  和房间的寂寞

如今它和我们寸步不离  

太阳即将落向山后  我发动汽车

带父亲沿山路攀上山顶  我请他和我一起

对着远方大喊  他的声音终是懦弱的

短促而无力  白云一朵朵向我们飞来

群山翠绿  如一群铁牛蹲伏在灰白画布里

再远处  碧蓝的湖泊闪着鳞光



宫白云赏析:


宁延达的人与诗都有一种不动声色的特质,在人们一愣神的功夫,一件事、一首诗就被他完成了。他的写作有很多属于那种爆发力超强的瞬间性特色,这得力于他异于常人的敏感力、洞察力与行动力,他常把一些独特的观点以新奇形象不露痕迹地呈现于诗中,即使最平常的事也能写得令人动心、动容。他的《一个下午》就是一首读了让我动容的诗,这首诗以现实、平和的语调叙述了一个下午自己带父亲去医院看病以及父亲为了这个病所表现出的诸多行为,很明了,不用费心的去解释,但它不由自主地就把读者带入一种生命意识与父子亲情的情感之中,还有女儿与狗的故事所潜藏的深厚情感都揪动人心,特别是最后诗人写道,他带父亲去山顶,对着远方大喊时父亲表现的无力感及诗人深切的痛心都令人感同身受。“而白云一朵朵向我们飞来/群山翠绿如一群铁牛蹲伏在灰白画布里/再远处碧蓝的湖泊闪着鳞光”,更是把亲情的血肉胶结置放于一个天地的大空间里,不动声色地抵达了生命与万物同在的境界。



青海湖,本名胡永刚。青海互助人,现居西安。1992年开始发表作品,作品发表于国内外数十种刊物,并收入《中国汉诗年鉴》《国际汉语诗歌》《中国诗歌排行榜》《中国年度诗选》《21世纪的中国诗歌》等选集。出版诗集《到达天堂以前》。



父亲


青海湖

我与你未及深究的贫困的村庄  

被满树老鸦啼叫得凌乱不堪  

风刮起屋顶的雪越过漆黑灶台的青瓷碗  

我无处可逃,眼看你黑色的前额  


要回到积雪下面。我在佛灯前焚香化表  

四方诸神急急如律,穿过鲜花和石头  

与我肺腑间广阔的沧海联在一起  

很久以后,你在一面铜镜前  

目睹我心里的雪,堆成一本书的序言 

你的颜面由青转黄,你的钟摆迟缓无力  

而风永不停歇,将你从树枝上吹落下来。  

孩子们追着蝴蝶,看见你,又跑过去  

很快趟过春天的河流。他们不知道  

你的手在风中,抚摸着一个奔跑的天堂 

那久远的和未知的寂静,又一次呼唤我  

当天光诞生,大地蒙霜,我走近你  

走近雪原青茬和屋脊上的干草  

你没有迎向我。病榻之上  

昔日威武的汉子,天知道盼望了多久  

那庄严的、摇摇欲坠的白头  


我们不再提起浪尖上的锋芒  

蹄窝里的血花,深埋在齐腰间的苦水  

我轻轻地拥着你,像拥着一个孩子  

那孤独的山岗,那躺倒的独轮车  



宫白云赏析:


 亲情在每个人眼里,都是一个具体的存在,它不是空洞的概念,生也好死也好,它都是永远的根脉与慰籍。没有生的欢乐就不会有死的痛苦。在所有人类的情感中唯有亲情可以穿越生死,不会因死亡而停止,甚至会更加地深重深切。青海湖不仅对这样的生死之情有着深刻的理解与体验,还把这份爱布满在生命的每个细胞之中。

  《父亲》这首诗的情感曲线是平缓的,看不到巨浪波涛,但却时时感到来自灵魂深处的震颤。那些亲情的所在、记忆、回味、体验伴随着诗人与父亲的生命时光,父亲的所有渗入到诗人全部的生命存在之中。“青瓷碗、铜镜、天堂、独轮车”这些意象更多地暗示着诗人与父亲的内在联系。他打破了线性结构的叙述方式,使用了散点交织的结构手法,让时间与空间形成不同呼应,在历经无尽的辗转后,内心中对父亲深厚的情感已不露痕迹地化为了对生命、生死的思索。这样的诗,有一种既苍凉又无所凭籍的悲伤,逝者与生者的灵魂冲破死与生的界限,重新建立起精神上的联系,让生命血肉胶结:“我们不再提起浪尖上的锋芒/窝里的血花,深埋在齐腰间的苦水/轻轻地拥着你,像拥着一个孩子/孤独的山岗,那躺倒的独轮车”。诗人终于在痛苦的煎熬中找到了生与死的循环通道,在灵魂的指引下,寻得无量生命的水原地。

  对“父亲”本身承载的生命空间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立的感受,而反映在青海湖的诗中,不仅仅是难以名状的悲伤、痛苦、孤独和怀念,还有生命意识里的自我救赎,这种救赎最终通过对生命的重新寻找与灵魂的意识合流,达到一种精神的张力。而这样的寻找让他明白人世间真正的爱不是爱情,是亲情,而最深沉的爱是男人之间的,也就是父与子之间的,懂得与慈悲。是无言的凝视,它是能量中的能量,甚至可能还是能量的核心。当这样的亲情不能再鲜活地拥有和分享时,生命就进入了漫长的痛苦时间,永无结束。



林新荣,男,1970年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为当地作协主席。八十年代后期开始写作,曾在《北京文学》《星星诗刊》《青年文学》《诗刊》《诗选刊》《诗潮》等发表过作品,其中部分作品被选入《中国年度诗歌》《中国诗歌精选》《中国年度诗歌精选》等选本。曾主编出版《中国当代诗歌选本》《中国当代诗歌赏析》《震撼心灵的名家诗歌》等书籍。



父亲


林新荣


一个细节,一千个惯性

全家睡下了,您独自蹑下木梯

把门窗拍遍


让我措手不及的

您的猝然离去,未留下

一句话

把您的身子从异乡搬回家

禁不住问:您最后的话呢


一道白光,被时间收去

不再言语,也

无可挽留


黑白棋子,您的体温

晶莹的杯盏,您的痕纹

那把二胡不说话了

陈年的吐痰声也失去了

桌上,一本章程摊开、合上

迈进房间,再不见您

站起,说:

“舌尖埋着是非。”


倏地

您的身子

漫天倾斜下来

您开始割开地平线与秋天

深夜,我迈下木梯

把门窗拍遍

一种荒诞隐隐袭来:

挽留或责任



宫白云赏析:


林新荣的诗都很耐读、有味,这首《父亲》更透出一种与众不同的味道,他的怀念不是笼统的一些概念化的词语堆积,而是从细节、从心而来,通过父亲生前习以为常的一个生活场景一步步走入诗人自己的内心,靠心力的推动一次次感受父亲的存在。从开始的设置到最后自然而然的与父亲的重合,诗人都是在千方百计地向一个存在行进,那些具体的回忆,诗人打开它们,注视它们,仿佛它们就是父亲,他与它们对话仿佛就是与父亲对话,他感觉它们的存在,仿佛就是在感觉父亲的存在,他重复着父亲的动作仿佛就是在重复父亲的生命和自己的生命相重叠的部分。诗人从细节入手,从细微的感受出发,在细小与平常中,获得生命一种深切的力量。



李继宗,回族,甘肃张家川县人,出版诗集《望过去》《场院周围》等。曾获李白诗歌奖、闻捷诗歌奖、敦煌文艺奖、甘肃省少数民族文学奖、黄河文学奖、《飞天》杂志十年文学奖等。甘肃“诗歌八骏”之一。



我梦见父亲的葬礼我迟到了


李继宗


我梦见一日将尽的时候我挤在一列向西的火车上


过道里的风很大

车窗外的草树扑向天边

但对于行叩头礼,我已经迟到了


我梦见水上漂来的日子,一股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寒气

场院里懵懵懂懂的家禽

但对于撒纸钱,我已经迟到了


我梦见我挤在一列又小又远的火车上

亲人们等我我不来,就点燃了手中的香火

那时山风猛烈地吹起

一切都准备就绪,但对于抷三锹土,我已经迟到了



宫白云赏析:


李继宗擅长写缓慢的诗,几乎每首诗都含有隐隐的光和内部的诚恳以及情感的内核。这首也是,缓慢的语速,缓慢的镜头,缓慢的“我迟到了”,一种彻骨的疼痛与悲伤不见招式、不见痕迹地就到了我们眼前。在我们试去眼中不知不觉的泪水后,才明白何谓人世间最绝望的悲怆。亲情诗谁都有写,但全诗不着一字之痛、之悲,却处处是痛、是悲,又有几人可出其右。




张吉夫,湖南长沙人。七十年代生人。湖南作家协会会员。从事过教师,编辑,记者,编导工作。现实业谋生,业余写作。散文,小说,诗歌皆有涉猎。有长篇小说出版。现主要写作诗歌。



牛头


张吉夫


一面墙上挂着牛头

相对的那面墙上挂着父亲的像

父亲生前是好把式,咳嗽一声

牛就知道往前,还是右拐

一个月光融融的晚上,我独自坐在房间

仿佛听到了父亲轻轻的咳嗽

而对面的墙,好像就动了起来



宫白云赏析:


这是一首怀念父亲的诗,这样的诗很容易落入俗套,而张吉夫另辟蹊径,以物象”牛头”为切入角,代入父亲生前”咳嗽”的生活细节, 让一种情感的东西自然流淌,既形象生动,又触动人心底的柔软。以“牛头”与“父亲的像”为情感赋形,给自己的怀念以灵魂的引导。使“物象”与对父亲的情感”相互胶结,自然相接,不动声色中赋予了所有外部环境以全部的内在怀念。


虞千野 ,本名张雪江, 1970年代生于江苏常熟,北漂诗人、编剧,居北京、常熟两地,好玄学。



树干上看到父亲的脸


张雪江


路边的法国梧桐

有了某些变化


像是刚生了一场病

树皮剥落露出内里


树干的坑坑洼洼

和我父亲的麻子脸

何其相似


童年时,一场天花

他智慧的大脑在脸上

留下回纹


“人终将死去,生命却无处不在”

此刻,我

从树干上辨认出它


宫白云赏析:


张雪江的诗有很高的辨识度和极强的精神警觉性,他的诗是拒绝那些大而无当和空洞观念的,他对现有的语言法则保持着应有的距离,他的诗歌始终保持了一种与生活与心灵的亲密关系。阅读他的诗,你会发现诸多的情绪与生活是多么的熟悉,但是相比之下,我们的表达显得那么的苍白而无力,常常掩卷自问,为什么我们没有想到这样来表达?这就是一个优秀诗人与平庸诗人的区分。就像他的这首《树干上看到父亲的脸》,写父亲的诗比比皆是,但像张雪江这么写,在我有限的阅读视野里还是第一次遇见。从语言结构上来看,树干与父亲的脸并没有明确的语法关系,但是,通过诗人的对比,一个富有质感的父亲的形象便跃然在了眼前。“坑坑洼洼”的树干与父亲的“麻子脸”之间构成一种同构关系,视觉形象的叠加,暗示了“生命无处不在”的禅意。这种意味放在树干的背景,更是别有一番滋味。诗人以他的独到告诉我们该怎样处理我们内心涌动的情感或情绪,以及该怎样去转换和升华它们。


王芳宇:吉林省梨树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诗集《桃花依旧》《麻雀飞落民间》《醒来》《诗语记》《诗影录》等。



老宅是一枚蛋壳


王芳宇


老宅是一枚蛋壳,我是

翅膀硬了的鸟,飞走又飞回

老宅旁的树,在风的叫卖里变老

父亲转悠在树下老宅,飞不动

是落叶。祖父母和母亲埋在了老宅

五百米外土里,老宅在他们身后


这一夜,父亲肯定是做了梦

梦语,将我唤醒,我听不懂

他话语。他先喊一声后喊两声

我的心如地震,颤了三次

不安静的夜啊,再有一个月

就迎来大雪,老宅会又添白发


宫白云赏析:


王芳宇的诗歌取材的视角往往很小、很具体,但是所隐含的主题与背景却相当的深厚与开阔,这种以小写大的诗歌实际上很难写,王芳宇却显得游刃有余、驾轻就熟。就如这首《老宅是一枚蛋壳》,“老宅”是个有根的词,它是生命的扎根地,故土与亲情的缩影,诗人灵性地挑了一个精准的意象“蛋壳”来表达它们之间的关系。当它与“蛋壳”建立起互文,一种隐喻不言自明,“蛋壳”是主宰全诗的意象,顺着这个“意象”诗人破壳而出,当他成为“翅膀硬了的鸟,飞走又飞回”时,“祖父母和母亲”已经成为老宅旁的坟土,剩下老父亲在思念亲人的梦中一再地呼唤,诗人没有直接去写他的丧亲之痛,而是通过父亲的“梦语”震颤他的心肺,不觉中更有种撕心裂肺的疼痛,而结尾“大雪”与“白发”的关联,以视觉的形象生动独特地暗示了一种生命走向苍茫的哀伤。此诗的表达诚实自然,让读者特别容易进入,给人以潜移默化的共鸣,简单、质朴中含有一种深切的力量。



周伟文,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诗集《记得那是雨季》《另一个世界的父亲也有春天》等。



葬坟


周伟文


几个负责葬坟的人

忙活了整整一天

父亲的坟墓

终于隆了起来


远远望去

隆起的坟墓

好像一名待产的妇人

静静地躺在那里

夕阳在额头

抹上一层羞涩的红晕


道士提着道具

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如一个沉着的助产士


宫白云赏析:


这首诗行文天然,巧妙智慧,它妙在结构上自然的生命关联。用“隆起的坟墓/好像一名待产的妇人”来暗示死亡将获得的重生,此时的死亡在诗人这里充满了生机“夕阳在额头/抹上一层羞涩的红晕”,而“道士”的出现表明了一种信仰的存在,他代表了诗人对生命轮回的信念。表面看这首诗不过是写了“葬坟”的过程,似乎与生命的轮回毫不相关,但诗人的过人之处正在于此,他只用了两个比喻“待产的妇人”、“沉着的助产士”就把死亡的主题引申到重生的主题——这是隐喻的魔法。用最朴素、简约的语言表达了对“父亲”深厚的情感,把渴望生命的重生写得不动声色,这种静水流深的功力非浅薄的功夫所能抵达。



窗户,80后,祖籍浙江台州,现居金华。作品散见于《诗刊》《扬子江诗刊》《中国诗歌》《读诗》《星星》《诗江南》等刊物。出版诗集《送信的人走了》。



白发


窗户


像不能说出的秘密

很多次看见父亲染黑的头发

又钻出一缕缕白来

像枯萎的花朵

我都转身去忙别的事情

可一些夜里

这些枯萎的花朵又钻出来

在黑暗中向我倾诉

时光温柔、残忍……

这时总感到惊心动魄


宫白云赏析


窗户的诗歌总是与日常发生密切的关联,在彼此介入与渗透中,细微、精确地在心灵秩序和美学尺度之间从容来去。他不取悦,只挖掘,内敛的姿态几乎很少被注意到,但太阳总是能刺破诸多的蒙蔽,就像这首《白发》,所谓境由心生就是如此,所以“一些夜里/这些枯萎的花朵又钻出来/在黑暗中向我倾诉”。《白发》为什么如此强烈地触动我们?这有赖于父亲头上那些生而又生的白发的语境,黑与白的反照,柔软里的残酷,当父亲的黑发只能是人性理想的时候,诗的“潜文本”出现了,那就是对生命情感的深度关怀,由此“诗文本”才获得感人的力量。



宫白云,辽宁丹东人。出版诗集《黑白纪》《晚安,尘世》《省略》;评论集《宫白云诗歌评论选》《归仓三卷》《读诗简史》;《对话录》。获2013《诗选刊》中国年度先锋诗歌奖;第四届中国当代诗歌奖(2015—2016)批评奖;第三届《山东诗人》(2017)杰出诗人奖;第二、四届长河文学奖学术著作奖;首届长淮诗歌奖年度杰出诗人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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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赏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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