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知识渊博创造力磅礴的巨匠,人们在他家里只找到两本书。因为他把所有他看过的书,都吞到肚子里了。所以,人们说,这个巨匠的肚子是肥硕的,如一只装满黄金的粗麻袋,伫立于世界的中央。
只有在最寂寞的时候,诗人才能写出最快乐的诗。
作者,把对世界与人的痴迷与激情,倾注于自己写下的字里行间,一部书,因此具备血肉丰满的独异生命。而读者的每次细心阅读,品味,又以目光的抚摸,让这生命的神秘血液,奔流进自我的血液里。没有读者,一本写完的书,也是未完成的。通过众多读者,一本书被打开了!成为另一本书,或更多的书。更为重要的是,一部伟大的书,永远渴望着它的崇拜者,它的热爱者。但更等待着它强有力的否定者,怀疑者,反对者,颠露者,解构者,用什么来怀疑?用什么来反对?用另一部与它背道而驰迥然不同但同样伟大的书。
总有一个声音,
常飘荡在我们耳边,
随风散去。
总有一个声音,
又飘荡在我们心中,
随风散去。
而当这声音,
一千零一次再度响起,
把它记下来!
那就是一句诗,
或许还是一句不朽的诗。
诗人,不过是为他终生写不出的一首诗而写诗。
一旦出现在他人的嘴里,你就变形了。出现在他人的眼睛里,你也必变形。但我们并不知晓,变形为什么怪异之形,那是永远诡秘的。变形,我们每个人的宿命。承载这种变形,独自走向各自茫茫之旅。快乐之舞,也总是跳出快乐中永恒的悲伤。阴郁的寂静里,我们听见的每一个声音,都会把眼睛擦得更亮,更黑。总是剥夺我们的时间,不会把任何礼物馈赠给我们。当天地之间遍布黄昏万千光辉,我们灰暗的生活才被短暂地照亮。变形,变形,永恒的变形!卡夫卡,不只为推销员萨姆沙而是为全人类的每个被奴役之人,被压迫之人,写下了无以逃避的《变形记》。
抒情没有死。
因为没有一个时代的人
不抒情。
悲欢离合。爱恨情仇。
热爱,厌恶。恨。敌意。悲伤,苦难的摧毁,自由的舞蹈,反抗的呐喊,叛逆的意志,自卑自贱,自我分裂,傲慢的居高临下,杀手的刀光剑影,拈花一笑的解脱,都不是情吗?只要雨蒙蒙,就会情深深。天若有情天亦老。恶的时代,都是不让人抒情的时代。抒情之上的抒情。伟大的抒情诗,仍然等待它的横空出世的作者。在不自由中书写我们心灵渴望的绝对自由!
市场的喧器与骚动中,我们只有凝神静气,才能进入一首诗,进入一首诗就是进入一个梦境,一个桃花源,一个乌托邦,一个美丽而陌生的诡异新世界。但我们首先进入的是某个诗人深不可测的心灵深处!没有这心灵,一切无从呈现,一切无法暴露,一切都推积在混乱不堪的状况中。深入,深入,再深入,必须承认:诗人写下的每个字,每个词,分行,跨行,形式,排列,甚至一个标点,空白,都以特殊艺术的神奇魔法,揭开诗人博大心灵的隐秘一角。我们局部地,相对地认识他了,但诗人心灵最深处那更深邃的,更激烈起伏的,更复杂纠缠争斗的,更难以企及的互相残杀又血肉交融的秘密,潜意识的,直觉的,和原始记忆混沌难以割裂的秘密,永远在他那些想写而未能写出的每个字,每个词,每个句子,每个段落,每首诗的整体和支离破碎的碎片中。与生俱来,与死俱去。他那心灵的暴烈凶猛之海,泛滥人类所有的情欲渴望和梦幻之海,永不平静。永不寂灭。平静的大海还能叫大海吗?一潭死水而已,且惨绿而恶臭,恶臭而惨绿,那么,在这个下午悠闲的阳光里,请打开一个诗人的诗集吧。不管他叫李贺,还是陶王勃,叫夏尔,还是叫兰波,还是叫帕斯捷尔那克,他也是杰出小说《日瓦格医生》的作者。或者是叫曼杰尔斯坦姆,他年纪轻轻死在苏维埃的流放地。
"黄金在天上舞蹈,
命令我歌唱!"
写也写不好。不如不写。但不写,你就不是现在写不好,将来写不好,而是永远写不好!那等于放弃。固然,人有放弃某种热爱某种追求某个理想的权力。鬼雨荒山,请听几缕细若游丝的鸟啼。
读史书被气死的不少,尸体也不会夹进史书的一页。
这个物质时代的颓废主义者,借万里长风和废铜烂铁中蟋蟀的悲鸣,为死海古卷羊皮书,书写新的序,新的跋。书写新的第五卷。但他的涂抹,终被一缕微光抹去。诸神,仍会把这残留大地的一缕光,长存人间。
不看他人的诗,就看自己的诗,且摇头晃脑,且啧啧赞美,且洋洋得意。兄弟!你的写作明天即终止,而基督不复第二次降临。
浪漫精神的火灾,泛滥在河流的奔腾中,彼岸仍是黑漆漆的。不管世界是否真存在那样一座魔山,作家写下它,它就存在了。我们寻找它,它就被找到了,我们从此隐居于魔山,成为这魔山里四处飘舞的幽灵。承受时间的砍伐,那魔山高处一棵最高最挺拔的大树,倒下。我们可曾听见它轰然倒下的声音,被哗哗的流水遮盖?
巨型时代的钢铁之嘴,
将吞噬一个诗人。但他被吞噬时的每一声尖叫,惨叫与呼救,震荡在他的每一句诗里。有时,我们就在此时阴晦的雨天听见它,更多时候,我们是在未来的千百年才听见它。反正,是听见了。时间已迫使它更加嘹亮,更加低郁,也更加激荡人心。
倘若某个句子只在暗夜幽微闪烁一下就熄灭,忘掉它倘若某个句子,总在无数浩茫的暗夜闪烁,再闪烁,灼灼光焰如星斗不灭,写下它。在人类泛滥成灾的语言中,那被你反复孕育的,那被你苦苦铭记的,那把你的血肉无情撕裂令它们疼痛的,痉孪的,那以强悍之力隐秘之力驱迫你说出的,一个词,一些词,最终是少数词,构成你的命运。你的写作就从它们开始!死的铁锤日夜锻打,我看见跳出黑龙滩的青蛙,又跃向东方的漫天红霞。
吟唱天真之歌的是诗人,但吟唱经验之歌的诗人,常常变成小说家。阴森森又干巴巴的老人,瘫软在冬日午后阳光的病床上,对死的恐怖与颤栗,对生的缅怀和质疑,可能把他塑造成一个当代罕见的思想家?朋友,你想得太高远了,大奢侈了。老酒尚温热,黄花菜,早凉了。
写诗多年,我有了这样一种真实体验。一旦定稿,必无法承受不堪入目的草稿。或撕碎,或抛进废纸堆,或付之一炬。我,越来越成为一个废弃草稿的人。有时我又觉得,所有写下的草稿,皆无法废弃。它混乱,轻率,来自神秘的直觉,梦幻,狂想以及潜意识肆无忌惮的冲动,被红墨水绿墨水,改得面目全非,残缺不全,但它长存于宇宙这一座我们永远看不尽看不完的无限的博物馆里。被它珍藏,才是最重要的,或许也是最不重要的,该消失的就让它消失吧。
必须发现!以一双明亮的眼和一颗敏锐的心。发现之后的再次发现,发现之后的重新发现,直至永远。这一个永无止尽的精神攀登的天路历程。我们,究竟能走多远?有时,当我发现了许多前人早已发现的存在奥秘,我先是欣喜,后是沮丧,是失落,内心的荒原空荡荡。因为我发现的是前人早已发现的东西!先是发现,后是呈现。首先是发现。它是第一性的。发现是智慧的卓越,呈现是语言的才华。写作就是发现与呈现的不辩彼此的合而为一的创造。然而,这是何其难啊,创造注定是艰难的。
对于一个熟读鲁迅热爱鲁迅的人,听见某些极度情绪化贬低鲁迅的声音,的确觉得刺耳!禁不住升腾起反驳的欲望。但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横看成岭侧成峰,不同的眼里,所折射出呈现出的鲁迅,自有其光怪陆离的不同形象,甚至是截然对立的。肯定的否定的,喜欢的厌恶的,崇敬的鄙视的,皆互相对立又互相纠缠,而且一个人的观点本身也处于变化的剧烈漩涡中,有时还会走向自己反面。早晨的我,黑夜的我,疾病缠身的我,酩酊大醉的我,饥饿的我,满足的我,无数自我构成一个不断分裂又重构重组重新塑造的我。何况人与人的巨大差异性!想到这一点,我反驳的冲动,趁于平静。洗耳恭听吧,要不掉头而去。兄弟们,还等着我喝酒呢。天,已经黑了。
一一一"他终于在无物之阵中老衰,寿终。他终于不是战士,但无物之阵则是胜者。”
一一一"我将向黑暗里彷徨于天地。"
金汝平,诗人,评论家。出版有《乌鸦们宣称》等三部诗集,著有长篇散文诗《死魂灵之歌》,箴言体随想录《荒唐言》,评论《诗及诗人的随想》,《写作的秘密》等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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