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鹿城记忆 •家承风华》一书
百里坊马氏:300年文化传承如缕不绝
(中)
金丹霞
马氏双璧
马家真正以书画扬名的,当属马孟容、马公愚两兄弟。2003 年恰逢马孟容诞辰 111 周年,马公愚诞辰 110 周年,温州市人民政府特举办纪念活动,马孟容之孙马亦钊 还为此编纂出版了一套文集,以纪念这两位为重振温州书画做出重大贡献的一代大家。
“这是一张尺多宽 的小小的横幅,马孟容君画的。”1924 年, 在浙江省立第十中学 (温州中学前身)任教只有7个多月的朱自清先生对温州的山川故 旧怀恋不已,写下了一 组美文,汇集成《温州 的踪迹》一书。开篇之作《月朦胧、鸟朦胧, 帘卷海棠红》即是为马 孟容而写。那幅“布局 那样经济,设色那样柔 活, …… 虽是区区尺幅,而情韵之厚,已足沦肌浃髓而有余”的名画让朱自清足足端详了两日,越看越爱,“看了这画,瞿然而惊;留恋之怀,不能自已。故将感受的印象细细写出,以志这一段因缘”。
晚年不乐仕进的兰笙公,专以书画金石自娱, 两个孙子孟容、公愚整日跟随在身边,耳濡目染, 打下了扎实的根基。
两兄弟年龄相差仅一岁,哥哥生于1892年,弟弟生于1893年。两人长得很像,都是清秀挺拔的身形,外人往往误以为是孪生兄弟。他们同年入塾读书, 又在浙江高等学堂(浙江大学前身)同时毕业,既接受了传统文化的熏陶,又经过了系统的新式教育, 成为温州最早一批比较全面又高层次接受西方文化的知识分子。
兄弟俩还同时举行婚礼,一大家子人在马家宅院里拍了张全家福。从小到大,两人已经习惯了同进同退,形影不离。他们共同创办永嘉启明女学, 共同参与创设东瓯美术会,共同发起组织永嘉新学 会,共同在浙江省立第十中学任教,推动温州的女 子教育、美术教育,倡导新文化运动,后又到上海 谋求发展,受聘于上海美术专门学校,名扬沪上,人称“马氏双璧”。他们和方介堪、 郑曼青等一批温籍名家活跃于中国艺坛,成为海派后期文化的重要力量。
家族中人普遍认为马孟容是艺术天才,他小时候曾经为祖父画了幅肖像,神形毕肖, 看到的人都很惊异,无法相信竟是8岁幼童所画。幼承家学、笃嗜书画的马孟容,后来师从温州名画师汪如渊,专攻花鸟,年纪轻轻就颇负盛名。尤其是画花鸟草虫鱼蟹, 独辟蹊径,神妙绝俗,时人称之为“马菊蟹”。
不仅如此,马孟容还精通英语,也能自由阅读德文、拉丁文、日文,于方技术数、 中西医学、理化工业种植之学,下及相命之术,均能触类旁通。
马骅对这个比自己年长 20 多岁的大哥佩服之至。一只梨核,他可以随意用指甲在上面刻出鸟兽,栩栩如生;一块泥土,在他手里也可以像变法样捏成各种东西。那次, 马孟容的儿子马大良还未满月,大良的脑袋特别大,格外有趣,马孟容就坐在床沿上, 手里拿着泥土,边看边捏,很快就捏出一个脑袋大大的婴孩的头像,围着看的马家孩子 们都欢呼:捏得太像了!
那时,马孟容还在浙十中教书,他把楼上改为画室,由于光线不好,他就自己动手, 卸掉屋顶的瓦片,装上一个大大的天窗,解决了采光问题。天窗下,摆着他的极大的画桌。那时,大家都住在一个大宅子里,马骅的居室和马孟容的画室仅一板之隔。小小的马骅 常悄悄走进去看大哥画画,看他调色、用笔、思索。全神贯注的马孟容往往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及至发现时,也会微笑着征求一下这个六七岁孩子的意见:你看,这样画好 不好?
上个世纪 20 年代,温州曾有一次大风灾,马家宅院里一棵很大的梧桐树都被折断了。这样的天气别人自然都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可马孟容一大早却顶着风雨跑出去画速写 了。很多年后,马孟容的孙子马亦钊整理祖父遗稿时发现了这组速写稿,拿去给祖母看, 老人捧着画稿,热泪纵横:“我一觉醒来,不知你爷爷何时已溜出去画速写了。他从朔门画到东门,从东门画到南门,又从南门转到道前桥,还画了十中被风吹塌的大门;跑遍温州,画了一大沓速写,高高兴兴地跑回家,画稿用油纸包得很好,可人被大雨淋得像落汤鸡。”
家人每次从菜场上买回活鱼、螃蟹之类,马孟容总说“先放下来,放下来”,然后 就对着鱼虾螃蟹观察、写生。他对小鸡也很有兴趣,每年小鸡刚孵出来的时候,他总是 左看看,右看看,兴致盎然。他还常立在马银潢眼药店门前的路廊下观察在此歇息的各种各样的小贩,他那专注的身影从此印在小马骅的心屏上,挥之不去——原来有天分的人也是这般勤奋。
性格温和的马孟容不喜言谈,仿佛总是在思考。他的一个习惯动作就是平时无事的 时候,手也会一直不停地动,仿佛拿着画笔在揣摩的样子。马公愚痛惜兄长“过于勤勉, 读书作画,吟诗课徒,终日无暇晷,终岁无间日,数十年如一日,以致常患失眠及胃不消化症”。然而也正是因着这份勤勉,他留下了近千页的写生、速写稿。
1926年秋,马孟容应上海美术专门学校校长刘海粟之聘,任该校国画系教授。当时 30 多岁的他已经蜚声艺苑,与海上诸名家如吴昌硕、曾农髯、朱古微、王一亭、赵叔孺等人,互相观摩,诗画赠答。蔡元培为其画册题词说:“吾国画有文人派和画院派 之别,文人之作,大都气韵生动,寄托遥深,而放者为之,或流于疏脱;画院之作,大抵界画精细,描写逼真,而拘者为之,或失之板滞。孟容先生折衷两派,兼取其长,诚 出色当行,有艺术价值之作也。”
然而,天不假年。正当马孟容在艺术之路上更趋精进之时,1932 年 9 月,体质素 弱又患失眠的马孟容因劳累过度,阑尾炎并发他疾,手术后,心力衰竭,一代英才不幸早逝。
40 年来,马孟容、马公愚兄弟二人“几无一日相离,世间兄弟聚居之乐,罕有如此, 乡里传为美谈”。遭此剧变,马公愚伤怀难抑。他常常忆起 1930 年的冬天,天寒地冻, 大雪纷飞。兄弟二人同居上海斜桥寓庐,终日闭门不出,吟诗对联作画,酬唱应和。那 一段快乐的时光啊,户外雪深数尺,一室之内却煦暖如阳春。马孟容说:但愿终生常得 此乐。谁料,言犹在耳,人已归去。
一日,马公愚偶然捡拾旧作,却意外地发现了兄长未曾署款的一幅作品。端详着这熟悉的画面,眼泪已夺眶而出,他挥笔在画上补题一首诗:“又是持螯赏菊天,联吟联 画忆当年。容斋寥寂忽经岁,展读斯图泪涌泉。”
独步海上
“马氏双璧”已失一半,马公愚继续在上海钻研艺术,教书育人。相比马孟容文静内敛的性格,马公愚就显得活泼多了。他很喜欢讲笑话、故事,有 他在的场合,气氛会显得特别轻松愉快。还在老宅子的时候,夏天洗完澡,马公愚系条浴巾一走出来,马家小孩子们就呼啦围过来,要听他讲故事。他手里拿着本英文版的《天 方夜谭》,边看边讲,讲到生动有趣处,笑声四起,讲到紧张恐怖处,众人凝神屏息。《阿 里巴巴和四十大盗》《阿拉丁神灯》这些故事,马骅最初就是这样从二哥嘴里听到的, 也从此勾起了他对神话故事的兴趣,启蒙了他的文学生涯。
很多人都知道马公愚是著名书画家、篆刻家,其书篆隶真草无一不精,国画超逸古淡, 金石篆刻功力最深,《民国人物小传》称其素有“艺苑全才”之誉。他曾为上海大夏大学文书主任兼国文教授,上海美术专科学校书法教 授,西泠印社早期社员。著有《书法史》《公 愚印谱》等著作。但少有人知道他精通英语, 当年在浙江省立十中时就是英语教师,苏步青、 夏鼐都是他的得意学生。
温州那时还没电影院,十中从外面拷贝来外国电影,在操场上放映。每次都是马公愚站在台前,用温州话给大家介绍剧情。既精通艺术又擅长英语的书画家怕是不多,因此,1957 年,喜爱中国画的印度副总统拉达克里希南访华时,也是由马公愚为其讲解中国艺术。
马公愚是古道热肠之人。1924年9月, 朱自清已前往宁波任教,妻儿老母仍留在温州。适逢第二次直奉战争,温州居民纷纷疏散,避 乱于偏僻山村,气氛十分紧张。朱自清在温州 没有亲属,无处避乱。老母幼儿慌作一团,正在这时,马公愚匆匆赶来,要他们立即收拾一 下,随同马家去永嘉楠溪枫林避难。朱自清后来写信,对马公愚“于慌乱之际,肯兼顾舍间老幼,为之擘画,不遗余力”,深表感激之情, 并赞其“真为今日不可多得之友生”。
上个世纪40年代初,马公愚开始专职写字,字越写越多,墨都磨不过来。磨墨是很费工夫的事,不许用大力,要轻轻地、慢慢地磨, 力用大了,快了,磨出来的墨有颗粒。女儿马大望柔弱小手磨出来的墨,总是让爸爸很满意;寄住在他们家的侄儿马大韶最怕的就是被二伯父抓住,让他磨墨、拉纸、磨印章石。这三件差事比起和小朋友在一起玩当然 很枯燥了,可没办法,他握着长长粗粗的墨,在 小脸盆大的砚台 上,使劲地磨呀 磨,心里却想的 是小伙伴们在外面不知又玩什么游戏了。墨汁溅到身上也不知道, 手上沾了黑墨也没发现,抬手擦一下脸,惹得二伯父哈哈大笑:“小白脸成大花脸喽!”
马大望是马公愚最宝贝的小女儿,她眼中的父亲那么真实生动:“冬天一顶褐色毡 帽,一件中式棉袄。夏天光着上身,一条宽大的中式白短裤,系一条腰带。坐着写字时, 手臂下衬一张宣纸,最热时,汗水顺着手腕流下。不论春夏秋冬,父亲天天笔耕到深夜。”
马大韶是马公愚弟弟马素达的儿子,他眼中的伯父那么慈祥风趣:“一副圆框眼镜 卡在高高的鼻梁前端,一双含笑的眼睛从镜框上面瞅着我们,歪着脑袋,捋着胡须,笑 眯眯、慈祥得意地看着我们,不时地点点头。”马大韶虽然挺不喜欢二伯父派给他的那 三件差使,可在潜移默化的熏陶下,日后也走上了艺术之路。如今他是南京师范大学副 教授、装饰画教研室主任、东南大学兼职教授。擅长静物花卉、风景丙烯画、水彩水粉 及装潢设计等,出版有《马大韶画选》。
新中国成立后,马公愚应上海首任市长陈毅的邀请,题写“上海市人民政府”,他还被聘任为上海国画院画师、上海文史馆馆员。然而“文化大革命”一开始,马公愚就 被打入另册,揪斗时飘然美髯动辄被扯,年过古稀的老人备受摧残。但他对艺术的追求 一如往昔,《订正草诀歌》《六体毛主席诗词》等都是他去世几个月前完成的。
晚年的马公愚曾在自己创作的《墨梅图》中题句:满身苔藓半身枯,历尽风霜似老夫。只为花清诗自别,别花能有此清无?——这,正是他自己的写照。
生逢乱世,死于乱世。1969年,马公愚在上海黯然去世,遗体葬于故乡温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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