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忆我心是你的情 ——悼念马蹄疾(下)

文摘   2024-08-29 15:50   山西  

长忆我心是你的情

 ——悼念马蹄疾(下)

马蹄疾(原名陈宗棠,1936~1996)

选自陈漱渝先生怀人散文集昨夜星辰昨夜风

作者    陈漱渝

诵读    西山红叶

编辑      


古人云: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但我认为死于安乐的是人的意志,对于人的躯体而言,忧患是具有更大杀伤力的。马兄的早逝,固然因为他长期以干瘦之躯承担了超负荷的工作,同时显然也跟他历年来经历的各种忧患有关。即如临终前一年,他就遇到了来自各方面的程度不同的困扰,其中最使他愤怒的,则是关于鲁迅和许羡苏关系的论争。鲁研界的同人都知道,关于鲁迅与二许的一些说法,并非始于马蹄疾,而是始于孙伏园。国外也有人对此事加以渲染,比如日本东京都立大学南云智教授就有一本专著,把鲁迅和朱安、许广平、许羡苏三个女性捆绑在一起。许羡苏家属要求澄清一些史实,我原本是极力支持的,认为对家属提出的意见应予特别的尊重,不过我当初没想到此事会涉及马兄。后来读到马兄谈许羡苏的文章,觉得他的考证也并无恶意,即使引发不同意见,也大体属于学术争鸣范畴。但不久就有人广为寄发控告信,上至最高领导,下至平头百姓,信中甚至有人身攻击的内容。著名女作家陈祖芬写过一篇赞扬马蹄疾的报告文学,题为《我们无罪》,为了多侧面展现马蹄疾的性格,也写了他玻璃板下压着一张裸女像,谈起青年一代的婚恋问题观点也相当新潮。女作家的动机,原本是想说明马兄并不是一位迂腐文人,性格还是满有意思的。然而,有人专门将文章中的这一部分描写钩稽出来,加以突出,我们无罪就变成了我们有罪了。因为我们这个古老国家有一条著名古训,叫做万恶淫为首!不久又有流言传出,把马兄的一本书的书名《鲁迅生活中的女性世界》演化成了《鲁迅生活中的一百个女人》。几个字的更易,一本严肃的学术著作险些成了扫黄打非的对象。幸而学术著作的出版有法律保障,否则马兄这部作品就会被扼死于胎内了。

陈祖芬赞扬马蹄疾的报告文学《我们无罪》刊登在1989年第四期的《十月》


鲁迅说,他自己好比是一头牛,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和血。我说马兄好比是一匹马,一匹能干各种重活而绝少休息的好马,但几十年来却一直吃的是粗饲料:开始当然限于条件,但后来条件改善了,他的生活作风却没有改变
由于笔头勤,作品多,在文人当中马兄的稿费收入应该是中间偏上的,但他却律己甚严。在当前这个五光十色的商品社会中,马兄竟没有什么爱好——不抽烟,不喝酒,不穿名牌服饰,不出入娱乐场所,甚至于很少睡眠。他的时间和精力几乎全投入到了读书和写作当中。外出参加学术活动或收集资料,马兄不乘飞机,不坐软卧,长途旅行也舍不得买硬卧票,而是挺直腰板坐硬座,完全是一副苦行僧的架势。在我结识的人中,像他这样清苦度日的可说是绝无仅有。

马蹄疾的签赠
但马兄对友人是慷慨的。每次来京,他总是带些沈阳特产的运动糖——他自己爱吃,故以此分赠友人。我们请他吃饭,几乎每次他都要抢着付款。有一次我和另一位朋友邀他去我们单位附近的一家烤鸭店吃饭,饭后他一如既往抢着付款,掏钞票时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事后我才知道,回来后马兄精算了半天,越算越觉得饭店多收了钱,于是又回去找收银台说理。结果当然都在饭店方面,马兄不但没找回一分钱,反窝了一肚子气。这使我明白,马兄并不是一个对金钱满不在乎的人,他只不过是在人际交往过程中奉行克己待人的原则。

马蹄疾的书法
我跟马兄最后一聚是1995年秋。我专程去沈阳送鲁迅作品的导读文字,马兄跟出版社的编辑邵丹同到机场接我。他叫了一辆最高档的出租车把我送到宾馆,又设宴为我接风、送行。午休时他为了不打扰我,仍坚持坐在走廊上,但不是再坐地,而是在走廊的条椅上看书改稿。那次相聚的内容当然不止这些,我今后还有机会详加忆述。如今细想起来,马兄这次为接待我做了非常周到的安排,甚至每个细节都是经过认真考虑的。越想起这些,就越使我感到情感上的负累。

马蹄疾主编的《鲁迅讲演考》

我跟马兄沈阳一别后去了台湾,过两月返京,就听说马兄已病至不起。原来我走后他就发现患了癌症,且已扩散。马兄自知无力回天,便拒绝治疗,集中最后精力安排未了事宜,包括交待业务上的事和银钱交往上的事。比如编辑《中国现代作家怀人散文》,需转交我600元资料费,他都对家属白纸黑字地做了交待。这使我想起了苏格拉底。这位举世闻名的希腊哲学家弥留之际,惦记着欠了神话中的医神一只公鸡,叫人别忘了还这笔债。

本文作者主编的《马蹄疾纪念集》

我万万没想到我跟马兄近二十年的交往竟会如此结束。他还盼着在北京更多地跟我相聚呢!他还在盼着继续为他人做嫁衣呢!他去世前三个月给我的一封信中是这样写的:刘梦溪兄两次来电话要我去中国文化研究所,帮他办《中国文化》和另一杂志《汉学》,说已有了新的办公地,在新源里。但我不能马上去,必须把手头的事做完,因为到了那里,如果只干自己的事,主人也不会满意。我告以将手头的事做完,大约年底可以结束,明年初再到他那里。如此事可成,与兄近在咫尺,更有见面的机会了,求教也方便得多。也是理想中事。我想晚年不再写,为他人做嫁衣,也是一种乐趣,因这两种杂志,以考证文章为主,我是有兴趣读的。”(1995911日来函) 他绝对没有料到,第二年年初,他不但没有跟我近在咫尺,反而天上人间永相隔绝了!

《马蹄疾纪念集》中马蹄疾先生插图

对于马兄拒绝治疗一事,我认为并非表示他不尊重科学,而只是说明他对目前科学所能达到的实际水平有清醒的认识,故能持一种坦然面对死亡的态度。同时说明他深深懂得,人生本来就是一条必经生老病死阶段的往而不返的旅程。任何人的生命从本质上说,都只能是永恒当中极短暂的一瞬。但人的价值并非都跟生命的长短成正比,而是直接取决于他所创造的社会价值。因此,应该为之感到恐惧的并不是死亡,而是未尽责任就虚度了自己的一生。

我又想起了马兄爱听的这首《昨夜星辰》。马兄决不是歌迷,更不是发烧友。他为什么会把播放这首歌作为最后的遗愿呢?看来,他不仅是欣赏这支歌优美的旋律,而是想借这支歌为他的一生做一个小结,并向他挚爱的亲友表达他最后的爱。


是的,爱是不灭的星辰,爱是永恒的星辰,决不会在银河中坠落。马兄对他亲属的爱,是永远不会在他亲属心中坠落的。马兄对他的读者的爱,也不会在读者心中坠落。马兄是知名的《水浒》研究专家,也是知名的鲁迅研究专家。我一时无法指明他的哪些文章或著作会成为传世之作,但可以肯定的是,马兄的那些真知灼见,将汇入社会科学真理的银河之中,永远闪烁。对于一位学者来说,这是最动人的坟茔。虽然坟前没有墓碑,没有墓志铭,甚至姓名也付诸阙如,但这条银河是不灭的,永恒的。
马兄,我会像这首歌中所唱的,长忆着那份情,那份爱。这种朋友间的情与爱,将永远给我以力量和温馨

《马蹄疾纪念集》中于敏的马蹄疾纪念文章

未无五润
未无五润者,五行皆润也。有朋友说你不可以润天润地润人润空润命吗?答曰随你如何,我行我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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