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知症照护领域的资深工作者，大多都看过这样一段视频——
一位87岁的黑人女性格拉迪丝·威尔逊（Gladys Wilson）居住在养老院。她有阿尔茨海默病，无法说话，身体已然失能。她坐在轮椅上，双眼紧闭，呆在养老院的角落。没有人留意到她的孤苦淡漠。
这时候，认可方法（Validation Method）的创建人、沟通大师内奥米·费尔（Naomi Feil）来到她的身前。内奥米尊敬地称呼格拉迪丝为“威尔逊太太”。她用低沉轻柔的话语，像母亲一样抚触格拉迪丝的脸颊，哼唱黑人福音老歌。格拉迪丝终于睁开双眼回应内奥米。就这样，内奥米走进了格拉迪丝的世界。这段视频是我心目中与认知症长者建立连接的实践典范。它曾启发了全球几十万从事照护的专业工作者，以尊重和慈悲之心对待长者，并运用共情的语言/非语言技巧与长者进行交流。而教我们认可方法的大师内奥米·费尔，在2023年圣诞夜，以91岁高龄离开了我们。在2022年7月22日——内奥米90岁生日的时候，她通过视频对全世界运用认可方法的人们表达了深深的感激：我非常高兴能有机会感谢您，感谢您所有的辛勤工作和您对认可方法的热爱，以及对我的支持。我无法告诉您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也无法告诉您我有多么感激您。
您是我最大的希望和梦想。
在这里，我想分享内奥米·费尔的故事，还有我学习实践认可方法的感悟。在即将到来的7月22日——内奥米生日这一天，我们还会通过视频号做一场纪念直播，一起探索大师的认可世界。1932年7月22日，内奥米·费尔出生于德国慕尼黑。1936/1937年间，一家人逃离纳粹德国，登陆美国纽约。几年之后，内奥米的父亲找到一份在俄亥俄州的克利夫兰管理一家小型养老院的工作，于是全家就搬到了克利夫兰。父亲担任养老院的主任，母亲则担任养老院社会服务部的负责人。内奥米很喜欢和养老院里的老人家在一起玩，偶尔她还会偷偷带他们出去吃冰淇淋。内奥米最好的朋友当中，就有养老院的居民。不过那个时候内奥米没有想到，几十年以后她会给全世界照顾老年人的方式带来革命性的改变。内奥米的梦想是成为一个演员。有趣的是，如果我们在谷歌搜索Naomi Feil，也会发现她被贴上“演员”的标签。不过，她孩提时代与老年人共同生活的经历，还是让她选择了社会工作。1956年，她以优异成绩从哥伦比亚大学社会工作学院获得硕士学位。幸运的是，她的演员梦并未放弃。1956年到1960年之间，内奥米住在纽约。她嫁给了沃伦·鲁宾，生了两个女儿，并在一家工作室学习表演。在这里，她磨练出未来能够帮助她角色扮演的超强技能。1960年，离婚后的内奥米回到克利夫兰，后来嫁给了爱德华·费尔，生了两个儿子。1963年开始，内奥米作为一名专业社工，在她从小长大的养老院，正式与那些有认知障碍的高龄长者一起工作。31岁的内奥米，面对的是这样一群高龄老人——失去记忆，搞不清楚自己所处的时空，也认不清亲人和朋友。他们处于一种孤立、无助的状态，有时候还会出现令人费解的、激烈的情绪和行为变化。内奥米发现，当时的医学诊断只能告诉人们脑部神经损伤，而无法理解一个人的行为，也不会去考虑这些高龄长者的心理需求。在和数百位高龄认知障碍长者一起生活和工作后，内奥米开始意识到，这些老人家哪怕出现再严重的认知症状，也依然拥有心理、社交和情感方面的深层需求。当一位老人哭闹着要找自己的母亲，内奥米曾经尝试用转移注意力的方式，比如请老人用茶点、劝老人去外面走走晒太阳——“您看外面天气多好呀！”、一起听听音乐——“啊，我知道您喜欢唱歌儿，咱们一块儿唱歌儿吧！”但是，这些方法都没有奏效。老人非但没有平静下来，反而斥责内奥米：你说得轻巧，那是我妈，又不是你妈！就是从这样的挫折中，内奥米领悟到，高龄认知障碍的老人往往是用一些奇怪的言语行为，表达内心的需求和渴望。哪怕他们已经失语，却仍然期盼能表达自己的情感，希望有人愿意怀着同理心认真倾听。他们想要完成一生未了的心愿，以安然离世；他们需要感官刺激和性表达；他们需要减少痛苦和不适，等等。就这样，在上世纪80年代，内奥米正式创建了“认可方法”——与高龄认知障碍长者进行沟通、并为他们提供帮助的方法。![]()
认可意味着我们愿意进入长者的现实和情感世界，认可他们的心理需求，尊重他们在生命最后阶段的努力。
认可方法鼓励我们倾听、参与和技巧性地提问，并停止使用现实导向、转移注意力、说理及撒谎等方式。内奥米撰写的《认可·费尔方法》在1982年出版，之后又出版了其他书籍，例如《认可的突破》。1982年，她创建了非营利组织“认可培训学院”并担任主任，直到2014年由她的女儿维姬·戴克拉克-鲁宾（Vicki de Klerk-Rubin ）接任。她在全球做过两千多场研讨会。她的第二任丈夫爱德华·费尔是一位专业电影制片人，为内奥米拍摄了不少认可方法的实操短片。他们的工作给全世界的认知症照护带来了改变，给无数专业工作者带来了启发，其中也包括以人为中心的照护的倡导者——英国的社会心理学教授汤姆·基特伍德。因此，内奥米·费尔也被视作以人为中心的照护之教母。现在，认可培训学院在14个国家设立了24个培训中心，超过9000人获得了认可培训学院的认证，并在超过1万个认知症照护机构中实践，改善了全世界数十万老年人的生活。2010年，我在油管第一次看到内奥米和格拉迪丝的视频，泪盈于睫。之后迅速在亚马逊找到了内奥米的两本著作，慢慢读，慢慢领会。2011年和北医六院王华丽教授一起写《聪明的照护者——家庭痴呆照护教练书》，我第一次提到了认可。当时，我把Validation翻译为“验证”，并且写出我的理解——验证（认可）是对长者情感真实性的承认。它是一种特殊的聆听，肯定和接受长者在不真切的言语背后的感受。就在2011年，我们带着从澳洲过来的罗伯特·杨医生（我们喊他“老罗”）去探访北京的一家普惠型性养老院。正值午餐时间，护理员正忙碌地协助老人进餐。这时候我们发现有位女性长者被禁锢在房间的一角。她的身体被约束带绑在轮椅上，轮椅又和旁边的桌子固定在一起。我问接待我们的护理主任，这位奶奶怎么了。护理主任答，她是“脑萎缩”，不爱说话，有攻击行为。为了避免伤害到其他长辈或护理员，就先把她安放在这里，等其他长辈吃完饭再来照顾她。我们请护理主任去忙，之后我就蹲在奶奶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凉。我抬头看她的脸，她也看着我，表情有困苦和委屈，也有愤懑和不甘。我不知道能和她聊什么，只是憋出一句：“我陪您呆一会儿好吗？”她注视了我一阵子。这段沉寂的时间让我有点紧张。学了认可的我明白“镜像”的道理——如果我紧张，奶奶同样也会变得紧张。于是我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和专注，只是像孩子一样依偎着奶奶。奶奶的眼神渐渐变得柔和。她点头，示意我可以和她呆一会儿。于是我又“得寸进尺”地尝试抚触，让她的手慢慢暖和起来，因为之前不知道从哪里看到过，一个人处于“战斗”或“逃跑”的紧张状态时，手可能是冰凉的。我就想抚摸她，就像内奥米抚摸格拉迪丝那样。老罗和我的工作伙伴燕子在一旁安静等待。大约过了七八分钟时间，奶奶的身体语言已经不像刚开始时那样对抗僵硬。老罗示意我们可以离开了。我就和奶奶说：“奶奶，我们要走啦，您要好好的。”我没有说“我会回来看您的”，因为我知道我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内奥米的忠告是，不要对长者撒谎，因为从某种意识层面，他们知道真相是什么。当我站起身的时候，奶奶突然抓住我，微弱但清晰地说：这次探访养老院让我们一行三人的心情十分沉重。走出养老院仰面呼吸新鲜空气，听到老罗说：老罗的叮嘱和奶奶“你要回来”的求助，我一直铭刻于心。从那以后，只要我走入养老机构，只要看到认知症长者处于痛苦之中，我都会尝试运用认可的交流方式——尤其是非语言沟通技巧，与长者建立连接。这是内奥米馈赠给全世界老年照护专业工作者的精神财富。04｜内奥米教给我们的
2015年，83岁的内奥米·费尔应邀来中国访问，要在我的母校中国人民大学做一场大型公开讲座。活动主办方是远洋养老。他们很贴心地为国内认知症领域的专家安排了第一排的位置，于是我有幸坐到了第一排，观摩这场大师课。很多我在啃书本时不太明白的内容，都通过内奥米的讲解和角色扮演得以解惑。有趣的是，内奥米好像有直觉似的，发现第一排的这个中国女子略懂认可，于是好几次把我“拎”起来，和她一起完成角色扮演。我也因此零距离感受她出神入化的沟通技巧，那种在照护伙伴和长者之间迅速建立起友爱和信任的力量。
那段时间，“认知症好朋友”微信群刚刚创建。听过内奥米的讲座，我就在群里做了一次语音分享。不久后我给内奥米写信告知了这一消息。内奥米秒回邮件：亲爱的Linda，谢谢你为Validation做了这么多工作，真是太棒了！2017年10月，在澳大利亚的墨尔本，我们再一次与内奥米面对面。那是澳大利亚认知症协会（Dementia Australia）召开的大型国际会议，很多全球认知症照护领域的著名专家都云集墨尔本。内奥米不仅在大会前一天开了认可工作坊，还在大会发表认可主题演讲，上千观众见证了她精妙的角色扮演。结束后我和燕子与她留影。毕竟已是85岁高龄，内奥米的微笑已经掩不住疲惫。晚年的内奥米和丈夫爱德华一直住在俄勒冈州。爱德华后来被诊断为阿尔茨海默病，因此内奥米也变身为一名家庭照护伙伴。从照片里我们可以看到两位老人真挚的爱情。![]()
爱德华离世两年后，内奥米也永远离开了我们。但是她的书，她的影像，她所创建的认可方法，她对认知症人士及其照护伙伴的无尽的爱与关怀，都是她留给这个世界的珍贵遗产。回溯她的认可方法，竟然发现她当年开发的沟通技术后来还得到神经科学的验证。这是认可非语言沟通技术的一种——通过观察和模仿长者的动作和情绪来建立共鸣。内奥米认为，带着同理心的镜像模仿可以帮助照护伙伴进入长者的情感世界。在认可方法发布的十几年之后，神经科学家们在猴子的脑中发现了一类特殊的神经元——“镜像神经元”，后来，科学家们又通过脑成像和经颅磁刺激等技术，在人类大脑中找到了类似的神经活动模式。由于镜像神经元的存在，人类才能学习新知、与人交往、理解他人的行为、体验他人的情感。而这种共情、理解和体验，不就是内奥米认可方法的精髓吗？内奥米一生不平凡的经历也教给我们，怎样把自己的天赋、兴趣、热爱与事业结合起来、迸发更大能量；怎样不断反思、挑战现行的照护实践；怎样充满勇气地创造行业变革。在认可培训学院的官网上，我们可以看到内奥米在她的最后时日与女儿维姬的视频对话——
维姬
如果您真的死去，我们应该向那些爱您的人说些什么呢？认可不会消失，世界各地的认可工作者会继续实践，让记忆丢失的高龄年长者受益。这让她感到，她的死是一种喜悦而不是悲伤，因为人们理解而非误解她的工作，并以她的能量和精神继续追随她的脚步。视频中的内奥米说完这段话后微笑了。
那是她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样子。
7月22日晚八点，欢迎你来参加这场关于认可的纪念直播。
让我们一起聊一聊认可的理念、方法和实际应用，以此致敬内奥米·费尔这位杰出的女性，这位教给我们如何与高龄认知障碍长者沟通的大师。
1. https://vfvalidation.org/for-naomi/2. TODAY Naomi Feil, advocate for dementia care, dies at 913. WSJ Naomi Feil, Who Transformed Dementia Care, Dies at 9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