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李忠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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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喜婶儿原名叫顾迎拦,是爸爸给她取的,迎什么?拦什么?爸爸明白。
一九五九年是人民公社成立的第二年,顾迎拦十一岁了。她白天去生产队干活,晚上记工分,记分员说“迎拦”是两个动词,不像名字,更不是女孩子名。她想了好几天,又叫记分员参谋着,改成了顾赢兰。音同字不同,在爸爸那里蒙混过关。
顾赢兰,一个很好听的名字,一个赢字,一生好运。
顾赢兰十七岁嫁给了我家东邻,一家姓冯的。
我家姓米,我叫米雪金,她的孩子们叫我金姐。
两家儿就隔着一个过道,谁家有个大事小情儿都知道。
大喜婶儿比我大十二岁,十七岁出嫁,期待的“好运”也从此开始了。我很感叹她的一生,感叹她的家庭。
同时代,都是过日子,差距怎这么大呢!?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她家的经也太难念了!
先说个叫人嘘吁不止的半拉子故事结尾。
二0一二年,大喜婶儿六十四岁。长期的胃痛、胃胀、食欲减退,查出来是胃癌。手术费需要10万元。儿子冯思恩像霜打的茄子一样,不说做,也不说不做。
大喜婶儿心里明白了,这是疼钱不疼人啊。心里暗暗责骂:养了一个白眼儿狼!
回到家,大喜婶儿插上门闩,三天三夜没出门。
第四天上午,大喜婶儿买了东西,骑自行车去了邻村大姑娘冯思红家。
冯思红是小学教师,高中毕业,高考失利,但考上了民办教师。
大喜婶儿又叫冯思红喊来二姑娘冯思青。
冯思青也是高中毕业,嫁的村也不远,现在是村妇女主任。
大喜婶儿给她们一人一件羊毛衫,姐俩拿着喜出望外:这是为啥?大喜婶儿淡然一笑:“啥也不为。”
娘仨中午高高兴兴吃了一顿面条。
回家路上,大喜婶儿想给爸妈上坟,还想去趟大姐顾迎芳家,可想着想着眼泪就下来了,一直流个不停。
初春的大洼田间,一望无际,她想找个背人的地方,放声哭上一通,把眼泪哭干,再去。
前边有个瓜棚,呃,想起来了,那是自家的瓜地。瓜棚闲置多年了,丈夫重病直到前年去世,就再也没用过。
丈夫冯大喜死于肺癌,查出来时是六十四岁,时隔五年自己又查出胃癌。六十四岁成了他们人生共同的坎儿。
唉,人生真是悲哀!
她将车子放在路边,磕磕绊绊走过去,猛地又想起在瓜地中毒死去的儿子小马儿,就再也支持不住了,瘫痪在瓜棚下,放开喉咙嚎啕起来,那是一种“脱水、排空、放干、流尽”般的宣泄,哭得身上没有一丝气力了,眼泪还在淌。
这惨不忍睹的,怎么去见人?
大喜婶儿半捂着脸回到家,把门闩插上,拿出一沓烧纸,在院中央画个有开口的圈儿,烧纸放进去,开口冲向父母坟地的方向。她把烧纸点着,声音哽咽:“爸妈,女儿找你们去了!”
她脚步沉重地走进柴禾屋子,在旮旯里,拿起一瓶农药,拧开盖儿,瞅了瞅,晃了晃,闭上眼,一饮而尽……
大喜婶儿1948年生,从小就相貌出众,天生的美人坯儿。嫁给大喜叔时,那个漂亮啊!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
她结婚那年,我五岁,能看出俊丑来了,可羡慕大喜婶儿了,她两个眼睛都能“放电”。
她娘家十口人,穷得叮当响,四间房,十六个旮旯。八个姐妹盖一床被子,四面露着小脑瓜儿。
为要小子,她爸爸妈妈连生了八个姑娘,顾赢兰行二,上面有个姐姐,下面有六个妹妹。八姐妹,除大姐有个体面的名字顾迎芳外,下面七个姐妹名字都是随意的,重男轻女的产物,其依次叫“二拦”“三换”“四变”“五改”“六停”“七锁”“八满”,都是盼男孩儿的意思。
爸妈最终未能随愿。
大姐顾迎芳大顾赢兰两岁,老实听话,有力气,是爸妈心中的“男”劳力。顾赢兰有点懒,不爱劳动,倒对上夜校、唱歌感兴趣,但这些都架不住爸妈为其“增加劳动量”;老给她活儿干,她也就“兴趣索然了”。莫说“大忙二秋”得拼命干,仅就没完没了的拾柴禾、打草、搂树叶就能贯穿全年,保证她一点儿闲空儿也没有。
农村的孩子,有干不完的活儿,能像陀螺一样旋转;心里燃烧什么小火苗,父母要不同意,定会全给你扑灭了。
姐姐十九岁不嫁,爸妈留着“当膀子”。顾赢兰十七岁,爸爸妈妈却催嫁,目的就一个:赶走“懒虫”,减少一个人口,吃穿省下来,给下面的妹妹。更有甜头儿的是,男方能给一口袋高粱作为聘礼,并承诺以后每年都给。等于用她给一家人换口粮。
娶走顾赢兰的,是我家东邻大喜叔,冯大喜,外号小秃儿,比顾赢兰大五岁。
大喜叔小名儿叫“山顶儿”。大人盼他:长得像大山一样高高的。他妈妈就矮,一米五不到的小个儿。谁知盼的,往往是不能实现的。大喜叔一憋气长到一米五七,就不长了。矮,俊点可以吧?却是:三角眼,尖下巴,高鼻梁,塌腮帮。最难看的是头发,头顶上斑秃,后脑勺、两鬓、耳后条纹秃——花花秃。就这人样子,别说洞房花烛夜,看一眼也要恶心三天。
顾赢兰不知道的是,大喜叔天资聪明,有经济头脑,“钻挤儿”。村里人说他“头秃人不怂”“人矮嘴巴长”,意思是能干会说。
他巴结生产队长,弄到了牛马饲养员的美差。时间富裕,自由支配。他有时间就赶集,偷偷摸摸倒买倒卖山羊,赚差价;要么育肥再卖高价。他又会估算,一只羊两手揽起来,再掐掐后腰,多少斤?上下差不二三斤,毛重乘价格,积是多少?张嘴就来。倒手就卖,来钱快。有的买回家,育肥增重,来钱多。买到家的,一般是坯子好、大个儿偏瘦的,他弄到家,喂上一集,每天再喂上点儿从牲口棚“顺来”的黑豆、玉米,一只羊十天就能增重好几斤。再卖出去,很来钱的。有的社员嚷嚷,要割他这“资本主义的小尾巴儿!”但队长袒护他,睁一眼闭一眼,不予理睬。
顾赢兰不知,也不图他这个。
顾赢兰结婚当天,一看大喜叔这么个“丑八怪”!第二天,扭头跑回娘家。他爸爸见她嫁出去又回来了,上去两巴掌:“这个家,我说了算!轮不到你自己做主。回去!”
母亲在炕上倚着被摞,无动于衷的样子,大喜婶儿收回求助的眼神,失望地哭着离开了娘家。路上遇到来接的大喜叔,骑个大铁驴,她一扭身子走开了,理也没理。
大喜婶儿一个月没叫大喜叔碰一下,蜜月没“蜜”成。碰就打,大喜婶儿一米七五,他才一米五七,比他高十八公分呢。一巴掌过去,像赶小鸡儿似的,三巴掌就掴蔫儿了。这时,大喜叔多是忍让,委曲求全,怕打跑了,离婚。
一场包办婚姻,有名无实。
大喜婶儿经常是,生产队劳动结束,回家再用繁重的家务占满自己,晚上倒头就睡。大喜叔看完月亮,数星星,急得抓耳挠腮,不敢有非分举动。
大喜婶儿酒量超级大,随她娘家爹,他爹在村里就是数一数二的酒量大。大喜婶儿超过两瓶也醉,醉了就大睡,睡了就不醒,像死过去一样,面条身子,任人摆布。大喜叔抓住了这一点,大做文章。他要么想法气她,叫她喝闷酒;要么有好事“拍”她,给她“竖梯子”,怂恿她喝美酒。九毛钱一瓶的白酒,他赶集就买。倒卖一只羊赚三四块钱,能买好几瓶酒呢。面上心疼媳妇,实质上是把大喜婶儿灌蒙,行夫妻之实。
结婚八年,大喜婶儿生了两男两女四个孩子。四个孩子都是她大醉不醒时怀上的。
有点常识的社员们议论说,酒后怀孕,这完全违反科学的作法!但两人竟闯关了。
生下四个孩子,大的是小子,叫小牛儿,二的是丫头,叫小红儿,三的也是丫头,叫小青儿,四的又是小子叫小马儿。
这期间,两口子除怀着孩子不打架外,其余时间就是用拳脚说话,靠“战斗”交流。一言不合,打;活干不好,打;说东去西,打;意见不一致,打……
一百个理由等着他们开战,家庭经常是战火纷飞、硝烟弥漫。
此时的大喜叔已不再是一味的忍让,而是该出手时就出手。
我十三岁上五年级。那年的秋天,目睹了他们一场较为惨烈的大战。
干架的原因,说来也很有意思,大喜婶儿不知从哪里寻来一个生发的偏法儿:一个纸夹子厚的“头盔”,里面有一层能发热的药垫儿,整个扣在大喜叔的脑袋上,热敷一个月能长出新发。头盔上面再顶个帽子,不显汤漏水,看不出来,挺好的。可大喜叔顶一个月零十天,头发也不长,说啥也不顶了。嫌捂得慌,说天天头昏脑胀,焖得要死。
大喜婶儿就劝他:“人家说了,先天就秃,属于胎里带,顽疾,疗程会长一些,再坚持一个月。”
大喜婶儿很希望给大喜叔治好了秃,逢年过节、红白喜事,一年都要去老丈人门口一两趟,八个姑爷凑一桌,闹玩儿的专拿他这个二姑爷开刀,抢走帽子就要钱。钱是小事,头秃不好看呀!
不好看就不好看,反正是老姑爷了。
大喜叔犟劲上来了,说啥也不好使。开始两个人还有些耐性,超过十句来回话,都提高音量,加大回怼力度,尤其是大喜婶儿“痛说革命家史”,直接导致矛盾升级为暴力冲突:大喜叔一只鞋扔过来,大喜婶儿马上蹿过去。两口子一高一矮扭打在一起。
在院里打,两口子滚得浑身是泥土。怕事情闹大,不可收场,大喜叔将大喜婶儿拉进柴禾屋子里,用铁丝拧上门鼻子,自己躲到房顶上去了。吃了亏的大喜婶儿哪肯甘心,她在屋子里寻找砸开门的东西,一个墙角是腌咸菜的坛坛罐罐,一个墙角是打农药的药筒子和药瓶子,没可用的。她干脆直接卸下门扇,跑出来,拿根木棍子,爬墙头,追上去打。从墙头滑下来,她趔趄着身子去摸电门,以死相胁:“不下来,就等着收尸。”下来乖乖“受刑”,可免“一死”。
大喜叔在房顶上,把“头盔”狠狠摔到地下,崩裂成十八瓣儿,就是不下来。他明白着呢,围观的人看着,不会见死不救。
战争的结果是残酷无情的。
孩子们也是在战斗中长大,有的因战斗导致死亡。
小牛儿一岁半上,刚会走。大喜叔答应每年给大喜婶儿娘家的一口袋高粱,硬拖着不给,还美其名曰家里的不好,
等攒够了钱,到集上给籴口袋好的。大喜婶儿揭他底儿:就是不想给。两口子大半夜大打出手,大喜婶儿摁着大喜叔的秃脑袋儿猛搧,大喜叔拼命挣扎,不慎一脚把熟睡的小牛儿踹下炕,连蒙带吓,小牛儿落了个“抽风”的毛病,以后说抽搐就抽搐,嘴歪眼斜,能吓死人。
小牛儿很聪明,七岁上小学,一百以内两位数的加减法,张口就来。这一点铁铁随了大喜叔,真聪明!在小孩儿群里出类拔萃。
只是“抽风”要了他的命。
八岁上,小牛儿躲避爸妈打架,自己去姥姥家,途中“抽风”发作,咬舌头翻白眼,手脚不听使唤,原地转圈打挺,张跟头竖直柳,一头栽进垫道沟里,沟里有膝盖深的水,人下去胡乱扑腾几下,就看不见了。
正是大夏天的过晌,天热,来往的人少,等被发现,小牛儿已经浮在水面上了。
小马儿八岁时,是1981年,那一年生产队解散,分牲畜、分田到户。大喜叔不再是生产队的饲养员。但,他可以堂而皇之地倒卖山羊了,有时还倒卖牛马。地里每年夏天还种一二亩甜瓜脆瓜。
那年,我上高二。
大喜婶儿爱听歌,就擅自买了一款“红灯牌”收音机,大喜叔认为奢侈了,两个人先是冷战堵火,后发展成对骂,最后进入高潮对打,结果是,大喜叔落得鼻青脸肿,大喜婶儿披头散发,坐在炕上眼泪汪汪。
两个人刚刚“宣布停火”,本应在家跟妈妈玩的小马儿,叫大喜叔拽着下田进了地儿。大喜叔只顾瓜地里拔草,疏忽了刚懂点儿事,又不懂事的小马儿。小马儿在瓜棚旁,玩打药水的揣子,揣子瓶里灌的是剧毒1605,是大喜叔兑水后用来打虫子的。小马儿哪知这些,新鲜,又玩又拧又揣的,弄得手脚都是,玩饿了渴了就顺手摘瓜吃瓜,间接又直接口服了1605,不消半个钟头就身中剧毒,口吐白沫。弄着去医院,半路上就死了。
小牛儿和小马儿在兄弟姐们排行中,占两头,相差八岁,小牛儿抽风淹死时,是八岁,那一年小马儿落生,八年后,小马儿又农药中毒而死,巧不?
两个小子,一个也没长大成人,全夭折了,坑人不?
丧子之痛,叫大喜婶儿完全坠入悲哀的深渊,她变得沉默寡语,常常拿着“红灯牌”收音机,着魔一样,收听革命样板戏《白毛女》“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雪花那个飘飘,年来到……”要么就听广播剧《祥林嫂》,“阿毛!”“阿毛!”的,声声凄厉,屋里屋外弄得气氛沉闷、瘆人。
至此,大喜婶儿再也没有披挂上阵,大战大喜叔的心劲儿和气力了。
大喜婶儿常常对着一个地方发愣,像是得了强迫症。有一次大喜叔在屋里算“羊账”,她不错眼珠儿地盯着大喜叔,直盯得大喜叔浑身发毛,担心要发生什么事?拿着纸笔和算盘子跑到外屋,抱着锅台算。
就听大喜婶儿在屋里自言自语:“难道都是我的错?我要是改一下脾气,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可是,我,我又怎么受得了!?”接着就是放声大哭,哭得黑天昏地,哭得大喜叔六神无主。
那是个星期天,我正在家写作业,大喜叔来我家喊人,叫我妈妈快去劝劝。我和妈妈跑去,她仍在哭。见到我们,她扑上来,扎进我妈怀里,哭得更厉害了。哭声都吓惊了院子里的羊,最后,还是羊那近乎救命的咩咩嚎叫,震住了大喜婶儿,她慢慢安静下来。
没了儿子,将来养老是大问题。大喜叔在窑地干活儿。窑地的活儿都是累活儿,内地人不愿干,外地人多,有男的,也有女的。有一对男女搞对象,生下一个男孩儿,没房没屋,又背着两个家庭,还得挣钱,只好把孩子送人。大喜叔给人家1000元钱,把孩子抱回家。这个孩儿就是本文开头陪大喜婶儿看病,又没心给治病的冯思恩。
抱养冯思恩时,大喜婶儿都38岁了,大喜叔43岁。四十岁左右,正值壮年,但两口子早早叫家庭战争拖坏了身心,拖走了青春,看上去像六十多的老人。小牛儿小马儿的离去,
更彻底摧垮了他们,他们心如死灰。收养到冯思恩,叫他们看到生活的一丝丝亮光儿。
大喜婶儿的两个女儿出嫁,她没有叫她们重复自己的不幸,她强调一定要人好,以对方的自身条件为第一,般配,本人相中,情投意合。不要彩礼,也不凑合。
两个女儿还按大喜婶儿的要求,都读完了高中,成了一块土上少有的文化人。
两个姑娘较好的生活现状,圆满的家庭归属,也成了大喜婶儿心中仅有的安慰。
两个女儿嫁人成家,大喜婶儿大喜叔也已变老。
大喜婶儿苗条的身段早已不在,微驼,侧看,像个很有骨节的基围虾;瓦儿亮迷人的大眼睛被耷拉的眼皮覆盖,莫说放电,现在充电都进不去了,原有光鲜和靓丽荡然无存。大喜叔个把月不理发,头就像质量不好,又使用多年的鞋刷子,边儿边儿沿儿沿儿有点儿毛,中间有点儿毛,大部分“地区”都是光亮的“盐碱地”,而且毛也全白了。
大喜叔和大喜婶儿的身体也都不行了。
大喜叔六十四岁,得了肺癌,大喜婶儿“良心发现”,变个人一样,殷勤照顾。她拿出全部积蓄,为其做手术,但术后,癌又转移。治病未能留住命。
这期间,大喜婶儿赶紧张罗,给冯思恩成婚,为的是叫大喜叔死前看到满意的结局。
三年后,大喜叔命丧黄泉。死时攥住大喜婶儿的手,断断续续地忏悔:“对,对,不起,这,这辈子,太,太委屈你了!”
大喜婶儿泪流满面:“一切皆是命!生来就苦命,又遇苦命人。”
大喜婶儿亲自给大喜叔剃发,并不停地祷告:“下辈子投胎转世,一定要毛发齐全!长得高高!不然,不要说我这样的人。”
大喜婶儿的家事成了村里人的大话题,他们“咬文嚼字”地叹息:顾赢兰,赢什么啦?输得一塌糊涂!全败啦!冯大喜?哪来的逢大喜?!这辈子悲大于喜。
娶妻生子的冯思恩并没有长成大喜婶儿希望的样子。尽管大喜婶儿待他如同己出,含辛茹苦地过日子。但,冯思恩非但不思报答尽孝,还似有携妻、带子、卷家、奔其生母之意。
大喜婶儿寒心了。她彻底领悟了“泔水不充饥,远水不解近渴”的无情,尝到人间又一苦果。她也深深懂得了什么叫心强命不随?什么叫红颜薄命?
四天故意躲避大喜婶儿的冯思恩,第五天以下地拿锄头为借口,撬开大喜婶儿的老房旧屋。他连喊三声娘,没有人答应。他推开外屋门,又撞开里屋门。大喜婶儿静静地躺在炕中央。她安详地盖着一张花布单。单子上的花全是麻雀大小的兰花。
大喜婶儿的枕边放着大喜叔平时给她积攒的酒,整整一大箱12瓶,其中有三瓶已空。箱子旁还倒放着一个绿色的小瓶:百草枯。
三瓶白酒能压住一瓶农药带来的剧痛吗?没有答案,只有答卷。
冯思恩还发现大喜婶儿枕边有一张遗书,上写:“不活了!该结束了。此生是孽缘,来世不再见。”
不知咋想的?冯思恩没动现场的一个物件,赶紧通知两个姐姐。
半个小时后,冯思红和冯思青赶到。两个人趴下就是大哭一场,她们不相信眼前突然发生的一切。上午还好好的,中午一起吃了面条。这不是晴天霹雳吗!?
冯思红哭得难以自控时,摸到妈妈的手:“呀!?这不还热乎着吗?”她撩开妈妈的盖脸儿,食指横在妈妈的鼻下,感到了均匀的呼吸,脱口而出:“呀!妈妈没有死!?还活着!”
“是吗?!”冯思青也大为惊讶,惊喜地叫着,上去摸妈妈的额头和胳膊:“是啊,还热乎着呢!妈妈是睡着啦!她没有死!”
尖叫和喜悦交织,炸响在小小的房间。
冯思恩马上拿起“百草枯”小药瓶儿,看了又看,声音小得不能再小:“假的!?去年买的,两瓶,头一瓶用了没多大效果,第二瓶也没扔,就在柴禾屋子一个旮儿旯儿放着。”
大喜婶儿为此住了十天医院,输了十天液。第十一天上,姐仨商量好,一起出钱为妈妈做手术,冯思红和冯思青各拿三万五千元,冯思恩拿三万元。
手术中主刀医生惊喜地发现:胃里的癌细胞竟有萎缩枯死的迹象,和术前片子上的显像大不相同。难道是以毒攻毒?是百草枯杀死了癌细胞?还是癌细胞在自生自灭?
最后,医生会诊:终止手术。观察三个月,或半年再说。
大喜婶儿恹恹出院,在大门口,她不自觉回头看一眼这救死扶伤的地方,感觉自己刚刚脱离了另一个世界。
大喜婶儿去给羊喂泔水,那天正是三月三,王母娘娘的生日,她猫着腰。外边谁家小孩子放鞭,砰的一声,羊吓惊了,一只犄角直刺、剜中她的左眼。
半年后,大喜婶儿的右眼也因过度着急上火,失明了。
冯思红、冯思青和冯思恩三人轮番上前劝说,去医院检查,是否做手术?半年的观察期到了。还有眼睛,能手术复明不?
她都坚定地摇摇头……
冯思红和冯思青来市里,找到我办公的地儿——惠风心理咨询服务所,请我劝说大喜婶儿去医院检查,看是不是需要再手术?口口声声,她妈妈这辈子羡慕的是我,信服的也是我,金姐,金姐的叫个没完,生怕我推辞。
冯思红更是加大恭维“攻势”:“金姐,您是心理学专家、大师,懂得多,又能说,会读心术,什么样的锁也能打开!”
“就是,金姐。我们实在没辙儿了。您在我妈妈心中就是幸福的标杆儿。她张嘴闭嘴,你金姐的命咋这么好呢!”冯思青好言一大摞。
离开村子几十年了,因为关心大喜婶儿,每次回家,必问。冯思红姐仨结婚,也都随过礼,有走动,算是友好邻居。但,不常在村上,有些事情知表不知里,知大概不解详情,更不知隐情。
怕行动唐突,并非是大喜婶儿所想的——“有人能拉她一把”——“是那块敲门砖”,怕只是两个闺女的“想当然”——“有病乱投医”;我给她们泡上茶,静下心来聊了一段时间,主要摸了摸大喜婶儿对生活的信心?对她们及孩子们亲情的依恋?还能不能接受外人的劝说?
姐俩信心满满:“您是万能的钥匙!一定会说动她的!”
所里这几天正忙,我准备“在线咨询”。一帮孩子们还嚷着,晚上一起给我过生日,由他们忙去吧。我得去看大喜婶儿。
我有一种使命感,驱车前往。
大喜婶儿坐在外屋台阶上,拿个小录放机,独自听着歌:
“我拿青春赌岁月,最后你却让我输。说是永远陪我笑,你却让我放声哭。爱也空空,恨也空,一切都在睡梦中。有缘无份认识你,就让往事都随风。”
她一遍又一遍听着,这只有年轻人哼哼咧咧、才喜欢的伤情之歌。歌和她的年龄一点儿都不搭调,但她竟听进去了,年轻时的爱好依然保有“火种’,和她共情共鸣。歌似乎唱出了她的心声,唱出了她对灵魂的拷问!
“谁呀?”
“米雪金。”我告诉她名字。她十分惊讶:“你怎么来啦?”
“想你呀!给你买了盒点心。”
她马上起身。我上前扶她,进屋。
大喜婶儿终于找到了倾诉对象,几句寒暄之后,话匣子打开了。话很长,是她对人生的沉重思考,也是她对过往岁月的全面盘点:
“唐僧取经,九九八十一难,取得真经。我算什么?我今年64岁,八八六十四,六十四痛——失学之痛、家长打骂之痛、婚姻包办之痛、家暴之痛、两次丧子之痛、丧夫之痛、绝症之痛、养子不孝之痛、服毒自杀之痛、手术之痛、数年酗酒之痛、最后又两次失明之痛,算不算八八六十四痛?!还不够吗?难到我还缺少‘千刀万剐’?最后再‘补一刀’?!”
大喜婶儿喘口气,放慢说话节奏,但不平之气仍塞满于胸。
“我又取得了什么?人生的真经?我活该多灾多难?活该阴魂不散?是我的错?还是命运多舛?命该如此?”
她停下来,做短暂的歇息。
“人有前生转世吗?我的前生做了什么?亏欠今生这么多?叫我用今生补偿?来世我又能转成什么?成仙吗?变牛马也行,我不愿再投胎转人了!?”
她无望地“看着”窗外。
“六十四难折算成六十四问?谁能给我答案?
我双目失明,眼前一片漆黑。
我心千疮百孔,无药可医,万物难补。
我眼瞎心死,用句收音机上的词——上帝为我关了两扇窗,可开的门又在哪儿?”
……
是的,门在哪儿?大喜婶儿眼前还能重现光明吗?还能见到生活的希望之光吗?晚年还有幸福可言吗?
夕阳西下,大喜婶儿还在滔滔不绝,我不想打断她,我愿意倾听。大喜婶儿的诉说,像江河流水,少有静水流深,大多是激流翻卷……
插图:沧州文化名人,纪晓岚研究会原会长 李忠智
2024年11月5日
作者简介
徐国忠,沧县广播电视台干部,六O后,爱好文学,并尝试文学创作,近几年不时有小说和散文见之于沧州《无名文学》,沧州日报和沧州晚报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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