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重现（作者：阿焱）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大多数学生住房条件差，每天晚饭后，在一盏15支光电灯泡昏暗的光晕下，兄弟姐妹围在一张桌子旁边做功课，非常艰苦。因此，下午放学以后，很多同学都喜欢继续留在教室里。四盏日光灯明亮如昼，坐在课桌旁完成当天的作业，有疑难之处还能互相切磋讨论，一直到很晚回家。

诸刚也喜欢留在教室里把作业做完。他是班级宣传委员，负责班级的黑板报工作，又是文娱活动积极分子。他思维活跃，文章写得好，动手能力强，很有个性，说话有点冷面滑稽，白净的脸上五官端正，只是他右眼中度弱视，很可惜。但他性格开朗，他歆羡古人诸葛亮，笑言自己曾想改名为诸效亮，但视力打了折扣，眼睛不亮，不如弄个雅号“诸葛暗”更加合适。从此，“诸葛暗”成了大伙儿对他的昵称，他也乐在其中。

1966年元旦和1月2日，正好是星期六和星期天相连，可以休假两天。我们学校决定展示课外兴趣小组的状况。元旦前用墙报形式出一期“迎新年专栏”，由读书写作组负责。元旦正日搞一次联欢汇演，节目表演由各兴趣小组准备。

“诸葛暗”作为读书写作组副组长，对选用稿子的空白处都用小花或图案加以点缀。因为工作量大，他发动组员一起动手，把文稿纸的空白处复着花样，放在窗玻璃上，对着亮光描出花样的轮廓，然后再用水彩上色美化。迎新墙报专栏图文并茂，搞得很不错，繁复的插图被“诸葛暗”简单搞定（他这个小妙招真不错。我的美术功底不佳，画图费时费力。我成家后借童装书描花样，借服装杂志描新款时装式样，都是在窗玻璃上对着亮光描下来的，又省时间又不走样。这个方法被我仿效了几十年）。

在元旦正日开了一个迎新联欢会。有些演出花絮，至今记忆犹新。

第一个节目是校合唱队的《祖国颂》，合唱队员从初高中各年级学生中优选。合唱队员站成两排，女前男后，两端矮中间高。由“诸葛暗”指挥，高三（4）班小琳手风琴伴奏，先是雄浑豪迈的合唱，节奏铿锵，音调有力：

太阳跳出了东海，

大地一片光彩，

河流停止了咆哮，

山岳敞开了胸怀……

这首歌是4/4拍，指挥的要求是强、弱、次强、弱，只见“诸葛暗”挺胸立腰收腹，面带微笑，两臂收放自如，右臂负责旋律的挥动和情绪的渲染，时不时划出一个优雅的小弧圈，蛮像样的。

然后是女声独唱：

江南丰收有稻米，

江北满仓是小麦，

高梁红啊棉花白，

白茫茫

牛羊盖地天山外……

高三（4）班的小琳是我校音乐老师最看好的学生，专门为她配了音乐教室的钥匙，给她练钢琴、手风琴和练唱提供最大方便，平时对她的指导更是不遗余力。她的唱功了得，声音有金属质感，中低音区音色明亮，飚高音时不飘不破，有穿透力，走低音时不沙不嘶哑，令人听着心旌荡漾（小琳后来一直在区文化馆专职分管群众文艺，退休后长期在市老年大学合唱班任教）。

话剧组演出《年青的一代·读遗书》片段。毕业于地质大学的林育生，害怕边疆工作艰苦，伪造病情证明，做了逃兵，后来终于认识错误，重返边疆。在这场戏中，高三（3）班的小明扮演林育生，他痛哭流涕地读着母亲在狱中写给他的遗书。小明感情太投入了，大颗泪珠夺眶而出，顺着面颊流到腮边，哽咽得泣不成声，台词差点念不顺暢。演育生妹妹林岚的是初三（2）班的小凤，她一脸孩子气，因感冒咳嗽，她想咳想打喷嚏却强忍着，紧抿嘴唇，又把鼻子捏了一会，终于进入角色，向前跨出一步，把右手从胸前划向前方：“我的理想啊，像骏马奔驰……”这个话剧在当年红极一时，启迪年青一代要正确处理国家利益和个人利益的关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用火红的青春改变边疆的落后面貌。

舞蹈队表演新疆歌舞《黑力其汗》，我们班级的瑞瑞是舞蹈队队长，她扮演维吾尔族姑娘黑力其汗。新疆舞的主要特点，不仅是手舞足蹈，更有身体各部位的动作同眼神配合，传情达意，让头、肩、腰、臂都能动，特别是移颈（又叫扭脖子），脖子左右移动时，头和肩不能乱动，难度较大，需要费时间练习。瑞瑞很有悟性，将两手十指相扣举过头顶，让耳朵或左回正或右回正地向手大臂靠拢，练习多次终于成功。演出服是学校特地从沪西工人文化宫租来，华丽的舞蹈服装能为演出加分。

维吾尔姑娘演出服

随着盘式录音带的转动，《黑力其汗》的歌曲声声入耳，只见台上的瑞瑞穿着轻纱般的洋红色衣裙，宽袖窄腰，上面有彩色的亮片和花纹，外罩一件黑色的紧身小背心，广袖飘逸，秀气的脸，眼眸如水深邃清澈，眉间点了一颗红痣，衬得整个面容自信又嫵媚。

瑞瑞身穿彩裙，头戴小花帽外加一方粉色纱巾，在音乐手鼓声中轻盈地旋转，多条发辮随着舞姿互动。新疆舞活泼优美，轻快灵巧，身体各部分运用得很细致：扬眉动目，晃头移颈，昂首挺胸，立腰拔背，踢腿点地转身……瑞瑞一连串动作的变化，显得婀娜多姿，像百灵鸟盘旋在舞台上，洋溢着一种唯美，赢得台下欢快的掌声。

要数咱黑力其汗。

为什么愁眉不展。

为什么这样喜欢。

雪白的头巾绣花边，

美丽的纱裙随风飘转。

边防军的库尔班来了信，红花他戴在胸前。

库尔班的红花戴在胸前，歌声就飞上了天。

歌唱咱黑力其汗。

这首歌曲采取领唱、合唱的形式，风趣地叙述了维吾尔族姑娘黑力其汗对边防军战士库尔班的思念。而瑞瑞的舞蹈更像一首动人的诗，一幅动感的画。

“诸葛暗”作为读书写作组的代表，用讲故事的形式演讲《红岩》片段。故事讲到特务头子徐鹏飞自负地认为严刑和利诱， 至少在许云峰和成岗二人中，会有一人说出地下党组织的名单，但得到的竟是成岗的“自白书”和许云峰的蔑视和嘲笑。成岗振作精神，拖着脚上的镣铐，一步步迎着敌人的逼视，走向放着纸笔的桌前，缓缓伸出流血的手，提起笔来，毫不犹豫地写下了五个大字：（附图六，朗诵《“我的自白书”》）

“我的自白书”

哪怕胸口对着带血的刺刀！

死亡也无法叫我开口！

高唱凯歌埋葬蒋家王朝！

这部分情节跌宕起伏，充满了激情。“诸葛暗”根据自己对原作的理解，尝试用几种方言演绎不同人物，并抑扬顿挫地朗诵了《“我的自白书”》，表现了革命先辈面对凶残敌人，顽强不屈的大无畏精神。可能他讲得太用力，气息有点不顺，个别词语的发音似破非破，恰恰表现出成岗怒斥敌人的义正辞严，以及为革命视死如归的壮志豪情。台下的同学们热泪盈眶，并报之经久不息的掌声。的确，无数革命先烈抛头颅洒热血，换来了美好的今天，我们千万千万要珍惜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啊。

最后就是歌颂救火义举的歌舞。这个节目是“诸葛暗”写的歌词《火旺心红》，音乐老师谱曲，体育老师嫁接了体操、武术和舞蹈动作合成的，事先经过体操队男女生多次操练，（附图七，武术操）最后改成男生表演，凸显阳刚之气。

武术操

由高三（4）班小琳拉手风琴、诸葛暗”吹口琴和高二（2）班家齐吹笛子伴奏。音乐老师对曲谱作了一些讨巧的变调和强化，使得这三种乐器发出和谐的共鸣。

在《王杰的枪我们扛》的乐曲声中，体操队的六位男生穿着红色的运动衫裤上台。先是用一些舒缓的动作，表现同学们在傍晚自修后伸伸腿，弯弯腰，缓解一天的疲劳。忽然一位同学高叫：“火！”原来他在离校关窗时，发现校外不远处有火光闪现。于是同学们迅速围到窗前观看，确定外面有火情时，一个个以侧身翻表现走得既急又快，飞速奔赴火场救灾。这时候伴奏改为自创的《火旺心红》乐曲，表演者以连续的鹞子翻身表现同学们挺身而出，不停地穿梭来回泼水灭火。接着又以云手、拉山膀、踢腿表现消防员们到达火场，救灾前摩拳擦掌的士气和决心。用扫堂腿表现排除障碍物，用转身下腰表现避让灼热的烈火去切断电源，然后，通过飞脚、旋子、鹰展翅等一系列舞蹈动作和技巧程式，表现熊熊烈火被渐渐扑灭。这些动作设计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甚至非常夸张，但在舞台上表现却特别劲爆，让台下观看的同学们觉得非常“煞渴”。最后六位男生以一套武术操动作庆祝灭火救灾顺利完成，并引吭高歌：

革命力量大无穷

不灭火灾劲不松

这个自创节目结合学习王杰的思政教育，讴歌见义勇为的好人好事，得到全校师生的赞评。后来在寒假里，还被推荐到青年宫演出。

……

人生总有太多的来不及，辗转经年的往事，流淌于指缝的光阴，在不经意间悄悄溜走。“诸葛暗”66届高中毕业时，他大弟同届初中毕业去了市郊农场，他才有幸进厂当工人。在厂里他依然活跃，还是个兼职广播员，也有心仪他的女青工。“诸葛暗”从小到老的最大弱点是异样呱嗒，喜欢炫耀，有一个方凳要踏上去当舞台，显示自己比别人有本事、“来赛”。他崇拜的偶像是诸葛亮，人家诸葛孔明娶的黄夫人是丑女贤妻，他“诸葛暗”偏偏反其道而行之，憧憬美妻红袖夜添香的虚荣，选择另一半只求年轻貌美，娶了个70届初中的靓女“作”妻，从此他的人生成了多事之秋。

“诸葛暗”兄妹六人，他是长子，有三弟二妹。他家的居住环境是那种一楼一底，楼上楼下用木板分隔成四间的本地房子。他父母当年买了半栋，也即楼上有一间，楼下一间又用橱柜隔成两个小房间。他父母善良本分，见儿子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喜欢得不得了，把楼上朝南房间给他俩做新房，对新娘子百依百顺。一大家子住在一起，日子稍久，小姑子和小叔子难免对大嫂的懒和“作”有些怨言。

“诸葛暗”的妻子是纺织女工，工作辛苦，家务事从不沾手。在家吃公婆弟妹烹煮的现成大锅饭，内衣外套床单脏了，随手往木盆里一堆，让“诸葛暗”全包。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家用洗衣机尚未流行，老妈心疼儿子，只能三天两头帮忙洗涤晾干，非常劳碌。

他的“作”妻生了女儿以后，更是傲娇成了“作”家，上中班耽误看电视，上夜班影响睡眠，于是每逢翻中夜班就混病假，倚在躺椅上吃零食.看电视，还嫌丈夫赚得少，窝囊没出息。“诸葛暗”也算争气，恢复高考那年考进大本，毕业后在原单位上班，从原本的工人、技术员逐步升为工程师，收入不错，后来又享受到福利分房——50平米的南北套两室户。

日复一日，纺织行业不景气……“诸葛暗”的“作”妻从纺织厂下岗，没文化，技术活不会干，力气活又不愿干，天天“家里蹲”，女儿也渐渐长大。光靠“诸葛暗”的工资养家，生活水平明显下降，更无法满足“作”妻和女儿日益膨涨的物质和精神需求。

大约二十年前，母女俩羡慕街坊邻居出国发了财，天天粘滞疙瘩地小“作”大“作”，非去外国不可。“诸葛暗”只能为妻子和女儿移居国外筹款，除了所有积蓄，还卖掉了市区唯一的售后产权房（这套住房还是单位给他的福利分房）。他当时还未退休，家里的老宅勉强给三个弟弟做了婚房，他只能独自留守在上海租私房栖身，频繁搬家，居无定所。

几年后，“诸葛暗”退休，企业养老金不算高，借住私房还得每月交房租，存钱的速度缓慢。他想创业，想尽快富起来，得到妻子和女儿的认可和接纳。他兴趣广，善于捕捉各种信息，喜欢猎奇，凭着美好的形象思维，不断进行新的探索。

他退休后给小报写过一些短文，也创作过长篇小说《朱教授的私人生活》，所获收益不多。

《朱教授的私人生活》截屏

前些年，电视连续剧很红火，几乎家家户户每集必看。“诸葛暗”抓住契机，通宵达旦创作了电视剧剧本《永不凋零的栀子花》，还结识了一位山东的文娱中介，对方要他先投资二十万启动资金。他曾滔滔不绝地向老同学畅谈拍电视连续剧的喜悦，打算贷款二十万作为进一步投资。同学们善意劝阻他：“拍电视剧是无底洞，请导演和工作人员要花大钱。请没有名气的演员，片子拍出来没人看，请著名演员的出场费需要成百上千万。二十万投下去连水花都没有。如果电视剧拍成后不卖座，砸下去的巨款全打水漂。”“诸葛暗”很自负，固执己见，大冷天去山东忙乎了三个月，后来无声无息地返回上海。

之后，“诸葛暗”又着手和山东某城合作树莓种植。他曾在黄陂北路上的顺风大酒店跟老同学聚了一次，踌躇满志地描述合资创办果园的美景。同学们中肯地指出，既没有栽培技术，又不懂农业管理，没必要冒风险，投下去的钱百分之一百要亏掉。忠言逆耳，他哪里听得进。最终投入两万多元钱，只是成了这家果园的会员，年利率比五大国有银行略高一点，合资果园又成空想。

这以后，又听说“诸葛暗”突发奇想，打算到广西贵州一带去购置废矿改作他用。不知为何，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大约是2017年春天，“诸葛暗”给我煲了个“电话粥”，说他准备做大饼油条生意。

大饼油条

他喜孜孜地告诉我，从前他外公开大饼店，把几个舅舅养得雪白滾壮，外婆手上几只老粗的铜箍戒弹眼落睛，这生意交关赚铜钿。当时我给他分析利弊：“虽然这生意本钱小，但你一没有做面点的技术，请师傅要付工资；二是马路上不允许乱设摊，借店面要付高额房租，还请三思而行。”然而，他的回答让我“茅塞顿开”。他说重读《水浒传》深受启发：“武大郎一个“三寸丁谷树皮”，卖烧饼赚大了，先是把武松培养成铁骨铮铮的打虎英雄，后又养得起娇滴滴的妻子潘金莲。”我笑着劝他：“武大郎起早摸黑，烧饼是他亲手制作，不请帮工，省了工资成本；另外，武大郎肩挑烧饼担子，穿街走巷，不借店面，省了房租成本。你和他情况不一样”。谁知“诸葛暗”不听劝，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答我：“现实是暂时的，理想是永久的，机会是人创造的。我是大学生、工程师，能力掼武大郎几十条横马路还不止呢。你不会妒嫉我吧？”被他这么一说，我真的无语，再苦劝下去只会自讨没趣。

后来，好几年没有“诸葛暗”的消息。去年夏天，听一位老同学说起，“诸葛暗”卖大饼油条失败。由于几次创业的亏本和还债，囊中羞涩，租不起房，只能在亲戚家中搭一张早收晚铺的折叠床，一日三餐在附近小店吃些廉价的饭菜，形单影只。在2018年岁末寒冬病逝于上海某三甲医院，享年71岁。

我心中始终有个不解之谜，“诸葛暗”为家庭尽心尽责，竭尽全部家产送妻子女儿出国，又努力创业想为家庭积累财富。为什么家人不扶持他，让他孤身一人在上海漂荡？当然这是他的隐私，他要面子不愿说，我们老同学也不便多问。

人这一辈子，最放不下的东西，就是“钱”和“情”。“诸葛暗”为了攒钱，起早贪黑，东奔西忙，不撞南墙不回头；为了亲情掏心掏肺，用掉全部积蓄还卖掉唯一的住房。到头来，日夜辛苦没有尝到挣钱的快乐，多年漂流上海没有享受到骨肉亲情的温暖。

回想学生时代，“诸葛暗”积极求上进，意气风发，多才多艺，是个全面发展的好学生。想不到他错爱今生，娶了个不靠谱的“作”妻，弃财卖房，导至他为创业挣钱耗费了太多心力和物力，一次又一次遭受失败破财的打击，积劳成疾而未享高寿。作为六十年前的高中老同学，一起编写班级黑板报的老搭档，我感到他实在太可惜了。

今年岁末寒冬是“诸葛暗”离世六周年。天壤遥隔，唯愿他在天国永生，事事如意。

鸣谢：阿焱老师赐稿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