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斯·芬克丨拉康式主体:在语言与享乐之间

文化   2024-11-26 14:17   广东  


来自拜德雅图书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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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拉康为我们呈现了一个十分新颖的主体性理论。大多数后结构主义者力图解构并消解人类主体这个概念,拉康则不同,他身为精神分析家认为主体性概念必不可少,并且探索了成为一个主体意味着什么、一个人是怎么成为主体的、什么条件导致一个人未能成为主体(导致精神病),以及分析家可用来引出“主体性的猛抛”(precipitation of subjectivity)的各种工具。


然而,要将拉康关于主体的各种广泛说法拼凑起来是极其困难的,他的主体理论会让我们大多数人觉得很“反直觉”(想一想拉康频繁重复的“定义”:主体是一个能指为另一个能指代表的东西),而且在他的论述过程中演变非常之大。此外,在1970年代后期和1980年代的美国,拉康可能更多的是作为一个结构主义者而出名的,这是因为人们在讨论他论述语言和埃德加·爱伦·坡的《失窃的信》的著作,而且英语世界的读者常常更熟悉那个到处——甚至在我们所认为的最为珍贵、不可分割的“自我”(selves)的核心处——揭开结构之运作的拉康,那个拉康似乎完全弃置了成问题的主体性。


在本书的第1部分,我追溯了拉康对“他者性”(otherness)极为深刻的检视,此“他者性”被认为相对于一个尚未确定的主体而言是异化或外异的。这种“他者性”从无意识(作为语言的大他者)和自我(想象的他者[理想自我] 和作为欲望的大他者[自我理想])到弗洛伊德式的超我(作为享乐的大他者),不可能一概而论。我们是被异化的,因为我们被一种语言言说,这种语言在某些方面就像一台有生命的机器、电脑或录音/采集装置;因为我们的需要和快乐由我们父母的要求(作为要求的大他者)组织和引导成社会可接受的形式;还因为我们的欲望是作为大他者的欲望出现的。虽然拉康在他的研讨班和书面文本中不断提到主体,但大他者似乎常常抢了风头。


然而,恰恰是拉康作品中的结构或他者性的概念最为深远的延伸,才使我们能够看到结构在哪里终止,而其他东西,一些相异于结构的东西,从哪里开始。在拉康的作品中,相异于结构的东西有两个方面:主体和对象(作为欲望原因的对象a)。


在本书的第 2 部分,我表明,从他早期的现象学观念出发,在1950年代,拉康将主体定义为对作为语言或法则的大他者所采取的一个位置(position);换句话说,主体是一种与象征秩序的关系。自我是依据想象辖域来定义的,而主体本身在本质上是一种与大他者有关的定位。随着拉康的大他者概念的发展,主体被重新概念化为对大他者的欲望(母亲的,父母某一方的,或父母双方的欲望)所采取的立场,因为这种欲望引起了主体的欲望,也就是作为对象a而运作。


拉康越来越受到弗洛伊德最早期作品和他自己的精神分析实践的影响,他开始(用非常图示化的术语来展现他的理论演进)看到某种东西,而主体对这种东西所采取的立场是一种原始的快乐 / 痛苦或创伤的体验。主体出现的形式是,受到原始的、压倒性的体验的吸引以及对这种体验的防御,这种体验就是法国人所说的享乐(jouissance):一种过度的快乐,这种快乐导致了一种被压倒或厌恶的感觉,但同时又提供了一种迷恋之源。


虽然在 1950 年代末,拉康将“存在”(being)看作被授予人类主体的东西,这只是因为它与某个对象被幻想化的关系,这个对象就是引发创伤性的享乐体验的对象;但他最终认为主体原始的享乐体验源自主体与大他者欲望创伤性的相遇。因此,主体——缺失存在——被视为构成了与大他者的欲望的关系,或对大他者的欲望所采取的立场,而从根本上说,大他者的欲望令人激动,但又令人不安、令人着迷,还令人难以承受或令人反感。


虽然一个孩子希望被其父母认作是值得他们的欲望的,但他们的欲望既迷人又致命。主体不稳定的存在(existence)仰赖诸多幻想的支撑,主体将这些幻想建构出来,以便和危险的欲望保持恰到好处的距离,让吸引力和排斥力保持微妙平衡。


然而,在我看来,这只不过是拉康式主体的一个面相:这个主体是被固着的,是症状,是一种“获得快感”(getting off)或获取享乐的重复性的、症状性的方式。由幻想提供的存在感是拉康在1960年代中期提到的“虚假存在”(false being),从而暗示了还有更多东西。


可想而知,拉康式主体的第二个面相出现在对这种固着的克服中、对幻想的重构或穿越中,以及对一个人获得快感或享乐的方式的转变中,也就是主体化(subjectivization)面相,这是一个把先前是外异的东西变成“自己的”东西的过程。


经由这个过程,一个人在与大他者的欲望相关的位置上发生了完全的颠覆。一个人承担起对大他者的欲望的责任,承担起这股将他/她带到世上的外异力量。一个人自行肩负起这种因果性的改变,去主体化以前被体验为外部的、不相干的原因的东西,即在一个人的宇宙——其命运——开启之时的一种外异的掷骰子行为。拉康在这里指出了分析者的一个矛盾举动,这是分析家的特殊方法促成的,以将分析者存在(existence)的原因——大他者的欲望,正是此欲望将分析者带到这个世界——主体化,并成为那个主宰自身命运的主体。不是说“事情就发生在我身上了”,而是“我看到了”“我听到了”“我行动了”。


因此,对于弗洛伊德的“Wo Es war, soll Ich werden”这句话,拉康多次翻译的要点在于:在大他者拉动弦(充当我的原因)之处,我必须作为我自己的原因生成。


至于对象(本书第3部分将详细讨论),它是与主体理论一起发展的。就像主体首先被看作对大他者所采取的立场,然后是对大他者的欲望所采取的立场,对象也首先被视为像自己一样的小他者,并最终被等同于大他者的欲望。父母双方的欲望把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在一个非常物质的意义上,充当了孩子存在(being)的原因,并最终充当其欲望的原因。幻想则组织起这样一个位置:孩子希望在这个位置上看到相对于那引起、诱发和刺激其欲望的对象的自己。


正是拉康把对象当作欲望的原因,而不是某种可以设法满足欲望的东西的理论,使我们能够理解拉康在分析技术上的某些创新。拉康从分析家必须避开的角色(自我心理学方法中隐含的想象他者和评判性的、全知的大他者)以及他/她必须在主体的幻想中扮演的角色(对象a)的角度来重新概念化分析家的位置,以便使分析者尽可能将那导致他/她出现的外异原因主体化。


在拉康对分析设置的看法中,分析家不是被要求扮演“好对象”“足够好的母亲”,或者那个与病人虚弱的自我结盟的强大自我。相反,分析家必须通过保持一种谜一般欲望的位置,逐渐在主体的幻想中充当对象,以便让其幻想得以重构,带来一种与享乐有关的新立场,一种新的主体位置。在这方面,分析家可以利用的工具之一是时间,即弹性时间会谈,这样一个手段可以产生必要的张力,让主体从其与大他者的欲望被幻想化的关系中分离出来。


拉康还将对象阐述为那扰乱结构、系统和公理领域顺畅运作的原因,导致各种疑难、悖论和僵局的出现。它是我们在语言以及我们用来象征化这个世界的网格崩溃之处遭遇到的实在。它是字母(letter),每当我们试图用能指来说明一切,并把一切都说出来时,它就坚持着。


因此,对象有不只一个功能:作为大他者的欲望,它激发主体的欲望;但作为字母,或者能指的能指性(法文:signifiance,英文:signifierness),它有一种与别样快乐相关的物质性或实质。在某种意义上,正是对象a的多价性导致拉康区分了性欲望(欲望或因处在欲望中带来快感,他称之为“阳具享乐”,或者可以更恰当地说成“象征的享乐”)与另一种快乐(“大他者享乐”)。


对象的这两个面相,即a和S(Ⱥ),有助于我们理解性差异,这在论拉康的英文作品中尚未被掌握,而且远远超出了目前的“解释”,即根据拉康的观点,男性意味着主体,女性意味着对象,或者认为拉康落入弗洛伊德式的陷阱,把男性特质等同于主动和拥有,把女性特质等同于被动和没有。


主体有两个面相,对象也有两个面相。平行的二元对立?我不这么认为。相反,我称之为“哥德尔式的结构主义”的一种形式,在这种形式中,每个系统都因其内部所包含的他异性或异质性而不完整。


本书第4部分探讨的是精神分析话语的地位,对在美国这样的科学主义环境中开展实践的临床工作者来说是一个不可避免的问题。在这样的环境中,华盛顿国家精神健康研究所的负责人可以公开宣称,到2000年,医学机构有可能“征服”几乎所有的精神疾病;报纸上日复一日地宣布,要为酗酒、同性恋、恐惧症、精神分裂症“负责”的基因已经被发现;而且,对精神分析基础的天真科学主义攻击可以被视为对其可信度的严重打击,分析家和有分析倾向的人最好明智地讨论其领域的认识论地位。


因为虽然精神分析可能不构成一门科学,不构成一门人们目前所理解的“科学”,但是它没有必要向现有的医学或科学机构寻求合法性。拉康的工作为我们提供了必要条件,将精神分析构造为一种话语,可以说,这种话语在历史上依赖于科学的诞生,又能自行站稳脚跟。在拉康的概念化中,精神分析不仅是一种具有自身特定基础的话语,而且是一种处在此种位置的话语:能够分析其他“学科”(包括学术的和科学的学科)的结构和运作,为它们的主要根源和基本原理带来新的启示。


拉康指出,将精神分析的概念引入科学,有可能将科学激进化或革命化,如同人们通常理解的那样——因此在某种意义上,是重新定义科学所质询的对象,从而让科学突破现有的边界。拉康并没有像某些人那样声称精神分析注定要永远停留在科学领域之外,他的观点反而是,科学还胜任不了容纳精神分析的任务。有一天,科学话语可能会得到重新塑造,从而将精神分析纳入其范围之内,但与此同时,精神分析可以继续阐述其自身的独特实践:临床实践和理论建构。


这种简要的勾勒指明了我的论证的总体轨迹,我希望它能作为读者阅读本书的路线图,在需要的时候偶尔加以参考。因为,虽然主体、对象、大他者和话语是我在本书中展开的主要概念,但要在语境中讨论它们,就需要解释拉康的更多基本概念,以及他早先和后来的诸多努力:用这些概念来构想精神分析的经验。


拉康在其事业生涯塑造和重塑的一些概念,以及我在这里要讨论的一些概念,包括想象界、象征界与实在界;需要、要求、欲望与享乐;所述的主体、能述的主体(或言说的主体)、无意识主体、分裂的主体、作为防御的主体、作为隐喻的主体;父性隐喻、原初压抑与继发压抑;神经症、精神病与性倒错;能指(主人能指或一元能指和二元能指)、字母与能指性;阳具(作为欲望能指)、阳具功能、性差异、阳具享乐、大他者(另一种)享乐、男性结构与女性结构;异化、分离、穿越幻想与“通过”;标点、解释、弹性时间会谈与作为纯粹欲望性的分析家角色;存在与外-在;四大话语(主人话语、癔症话语、分析家话语和大学话语)、它们的主要动因与其中蕴含的牺牲;知识、误认与真理;话语、元语言与缝合;形式化、极化(polarization)与传播。希望本前言提供的路线图有助于读者在我对这些广泛概念的阐述中见林见木。


第1部分的各章意在简明,它假设读者以前对拉康的作品不怎么了解。第2、3、4部分复杂性递增,建基于本书前面部分奠定的基础。有些读者可能希望在第一次阅读时跳过一些比较难懂的章节(如第5、6、8章),比如,直接从论对象a的第7章跳到论话语的第9、10章。有些章节可以单独阅读,哪怕它们确实建基于且偶尔会重提前面的材料。那些对拉康的作品有一定了解的读者,可能想要完全跳过第1章,甚至直接跳到第5章,而只浏览一下前面的材料就好。


我这本书的一个更一般的目的在于,在一个不弃置临床考量的语境中,着手重新定位对拉康作品的讨论。在美国,精神分析界抵制拉康的思想已经有几十年了,而更关注文学和语言学的人则对他的作品表现出最浓厚、最持久的兴趣。造成这种情况的历史原因和知识原因广为人知,在此不再赘述,但在我看来,其结果是人们歪曲或片面地呈现了他的思想。虽然这本书不是专门为临床工作者所写,但我认为,我自己的精神分析实践的经验确实构成了本书的背景。


我无意在本书中对拉康的作品提出一个“平衡”的观点。一个平衡的观点必须为拉康的观点发展提供大量的历史视角——解释他的各种超现实主义的、弗洛伊德的、现象学的、存在主义的、后弗洛伊德派的、索绪尔的、雅克布森的和列维-斯特劳斯的影响(这只是一个开始)——并将拉康对精神分析理论的探索置于当时法国和其他地方的辩论语境中。


相反,我试图提出的一种对拉康作品的看法,无疑会让很多人觉得过于静态封闭,而他作品的魅力之一恰恰在于其不断的转变、自我修正和视角的逆转。我努力提出对拉康几个主要概念的看法,不是从这些概念于1930年代开始的演变来看,而是从1970年代的角度来看。有时,我试着通过将拉康早期对精神分析经验的表述方式“翻译”成拉康自己后来的用语来引导读者,但总的来说,我提出的是拉康派理论的一个切片,我认为这个切片对临床工作者和理论家都特别有力和有用。依照我的思维方式,在拉康最早的研讨班中出现的诸如“充实”言语和“空洞”言语之间的对立,在他后来的作品中被取代了;因此,尽管它们本身可能很有意思,但我更愿意让其他人来介绍。


我希望我对拉康思想打下的标点,即强调某些发展,而不强调其他发展,能让读者在拉康已出版的和尚未出版的大量作品中更好地确定自己的方向。我以拉康的某些研讨班为基础讲了好几年的课,跟随某个特定概念的逐步发展(比如,第7期研讨班中的精神分析伦理学或第8期研讨班中的转移),看到这样一个活跃而有创造力的思想在运作,兴奋之情往往被困难所遮蔽,想要从中分离出一个易辨认的论点,就会有这样的困难。对所有认真学习精神分析的学生来说,研读拉康的研讨班是一项重要的任务,然而,根据我的经验,在这个可能被视为有点无定形的领域中,掌握一些标志性的东西是很有帮助的。


解释拉康作品的任务,就像解释柏拉图和弗洛伊德的作品一样,永无止境,我在这里并不假装是自己说了算。应该清楚的是,我在本书中提供的是一种解释;特别是,第5章和第6章所提出的拉康式主体理论是我自己的,而我在第8章中对拉康论性差异作品的解读也同样是原创的。


附录部分包含的材料技术性太强,和正文中的一般讨论流程格格不入。它们涉及拉康关于语言结构的细致模型,以及其中产生的反常现象所导致的影响(对象a)。


本书末尾提供了拉康的象征符汇编,读者可以在其中找到我对主要象征符(被称为“数学型”)的简短解释。拉康的数学型浓缩并体现了相当数量的概念化,虽然我力图在词汇索引中总结它们最突出的方面,但要想正确使用它们,就需要对拉康的理论框架有一个扎实的整体把握。


在引用拉康的作品时,我尽可能地提供了英文版本参考。但我大幅修改了现有的译本:它们的不足之处变得越来越明显。“Écrits 1966”指的是巴黎瑟伊(Seuil)出版社出版的法文版《著作集》,而“Écrits”单指阿兰·谢里丹(Alan Sheridan)1977 年通过诺顿(Norton)出版社出版的英文选集。对研讨班I、II、VII和XI的页面参考总是对应于诺顿出版社的英文译本。我只用研讨班的编号来指代研讨班;完整的参考资料可在本书后面的参考文献中找到。在引用弗洛伊德的作品时,我提供了标准版(缩写为SE)的卷号和页码,但我经常根据更有趣或更突出的“非标准”译本来修改译文。


1994年4月



本文原载于公众号“拜德雅Paideia”,感谢授权海螺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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