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像
绘画有色彩,有线条。西方人生似重色彩,中国人生则重线条。姑以男女言,西方人重恋爱,情感方浓,男忘其男,女忘其女,两人浑如一人。但此种态度有其限止,正常人生不能老如此。西方人言结婚为恋爱之坟墓,结了婚,成了家,以前那一种浓郁色彩便消褪了,不能再存在。中国人重夫妇,男女双方有其分别,两人间若有一线条,然此乃人生正常状态,可久保勿失。 以几何学言,线条在两面中间,无宽度。有了宽度便成面。因此夫妇间纵存一线,实则两体融和合一,有界隔还是无界隔,此为中国之理想夫妇。其实五伦尽如此。宾主相见,显有界隔,情味和洽,则不啻一体。线条乃和合成体无可避免之必有现象。
莫奈《阿让特伊街道雪景》
牟成《雪乡》
“君子之交淡若水”,此言其无浓郁之色彩。言辞赞颂,货物馈赠,过分在礼貌上用心,亦如酒食征逐,同为一种市道交。色彩浓,则情味淡。君子之淡,则淡在色彩上。水则融成一体,浅深流止皆然。人与人相交,则必有一彼此之界线。故论语以绘事后素为礼后。君子相交,礼随于情。但必有其礼,而后情乃可久。人事贵于有线条正如此,形体已成,而再加以线条之划分。此为中国文化,所谓止于至善。徒求色彩之浓,则不能久而不变。
莫奈《雪中小屋》
牟成《林中民居》
朋友然,君臣亦然。君臣无贵贱,同为国,同为民,亦一体,唯职位不同而已。君臣之礼,亦君臣间一线条,亦实如无此线条。果真有此线条,则君臣间隔,不成一体,又何从相与为政。今人唯重权,有君权,有臣权。臣权在下,恐受吞灭,制为法律,求加保障。君臣非一体,冲突不可免。
莫奈《阿让特伊蓬图瓦兹大道雪景》
牟成《金秋初雪》
以人体言,如首领,如胸腹,如手足,苟使各为一体,则人体分裂,乌得为人。故人体不可分,首领胸腹手足乃体中之部分,各居其位,各有其职,而血气相通,可分而不可分。犹如几何学上之线条,实无此线条。余之谓中国人生重线条,乃指此。即师弟子间,亦当有线条。教者当为学者留余地,不当蔑越学者之位以为教。孔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此乃学者之三大要事,孔子未作定论,亦未加详论,仅粗引端绪,以待学者之自思索,自体会。又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教者之启发,必有待于学者之愤悱。故教者如一钟,大叩则大鸣,小叩则小鸣,不叩则不鸣。孔子又曰:“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尽其在我,知与不知,事属他人。人我之间,不得不有此一线条。此线条即中国人所谓之礼,乃中国人生中国文化主要精神之所在。
莫奈《雪中吉维尼入口》
牟成《雪情》
西人似无此线条,亦知尽其在我,而不留他人余地。教者尽为教,色彩太浓,已侵染淹没了学者之地位。唯恐人不知我,不厌在我之表现,则人我之间,倘其见解不相投契,唯启相争,而不得融和成一体。贵贱之外有贫富,富者崇楼峻宇,画栋雕梁,务极其富有之色彩。相形之下,贫者之草庐茅舍,几若不得成为家。贫富仅有界隔,而非线条,则贫富不相和。中国社会亦非无贫富,孔子曰:“贫而乐,富而好礼。”贫者若不知人间之有富,自足自乐。富者则自戒夸耀,贫富之间乃仅见一线条,即孔子所谓之好礼。西方社会无此一礼字。家与家如此,国与国亦然。今人所谓国际,亦当使国与国之间仅有一线条,此即为国界。同立国于天下,贵相和相通,不贵相争相凌,故得有界若无界,此亦有道。一天下,平天下,即此道。亦如一国一家一身之为道,各有部位,各有界线,而相和成一体。故人必自修其身,又能通于他人,不加隔阂,不加侵犯,则可以齐家治国而平天下,而岂争富争强争权争位之所为乎。
莫奈《阿让特伊雪地上的火车》
牟成《远途月韵》
今言通商,日中为市,以所有,易所无,各得其所欲,交易而退,中国古代商业乃如此。其间当有信有义,而岂攘利谋富之谓。使必攘利谋富,求己之有,乃以致人于无。于己有得,乃必于人有失。则经商不如整军,希腊转为罗马,而循至于近世之帝国主义与殖民政策。西方文化演进如此。此亦如绘画之仅务于色彩,而不知有线条。
莫奈《雪中的阿姆斯特丹》
牟成《迎新》
彩色外加,若具体。线条则本体所涵,若有若无,乃抽象。西方人生重外,重具体,如富如强,如权如位,莫不相与重而争之,有增无已,即自己本身人生亦为淹没。试问大富大强其对人生本身意义价值究何在。故色彩愈浓,而内涵则愈淡。此如饮膳,五味令人口爽,而或致伤及胃肠。又如五色令人目盲,五声令人耳聋。又且口舌耳目萃于脸面,通于全身,伤及此则必害于彼,增于外有害其涵于内,即小可以喻大,即近可以喻远。而西方人又好分门别类,专业以求,则其人生各部分之外加,其有害于人生全体之内涵者,亦推而可知。当前世界种种病痛,则皆感染西方文化有以致之。中国人生则务求有节有止,有廉有度,相通而不害其内,则积久亦自能及于外。此所谓身修家齐国治天下平,吾道一以贯之也。
莫奈《阿让特伊雪景》
牟成《雪韵》
目之于色,耳不必知。耳之于声,目不必知。互不相知,而自有其相通。所以人生当知有线条,而线条实非有其存在。西方几何学,积点成线,积线成面,积面成体,此乃一说。亦可谓有体乃始有面,有面乃始有线,有线乃始有点,此则为又一说。否则以无厚无宽无长之点,何能积成一长宽厚之体。果使点亦有其长宽厚,则点即成体,而几何学亦无可成立。西方个人主义,若能真为一个人,其生命无厚无宽无长,则何能成人之大群。唯当先有此大群,乃始有国有家有身。有此大群之和通而合一,悠久而常存,故得在此群中成其为一人。见父母必知孝,见兄弟姊妹必知友,夫妇相处必知相爱敬,君臣朋友相处必知有忠恕。其一人生命之有长有宽有厚,皆于其身外之家国天下得来。倘仅视一身为我生命之所存,而家国天下皆在我生命外,与我生命无关,则我此一身,岂不将如西方几何学上之一点,无长无宽无厚,又乌得谓之为有生。故人生之内涵应为仁孝忠恕之明德,人生之外扬应为修齐治平之至善。大学三纲领已言之。今人则以食衣住行为人生,不以身家国天下为人生,则诚孟子所谓人之异于禽兽者几稀矣。
莫奈《雪天早晨时的干草堆》
牟成《雪月》
原始人类先有此天下。群生演进,乃有国有家,乃始有今日之人生。有巢氏、燧人氏之世,当已有群,斯即为天下。庖牺氏兴,其时当建有国。庖牺氏始定嫁娶之礼,而其时或尚未知有家。自神农、黄帝以至于尧、舜,而中国人群家国天下之各线条始渐显。此下中国人继此演进,而始有今日之中国。
莫奈《法莱斯雪景》
牟成《雪域松风》
希腊人海外经商,非不知有天下,但抱个人主义,则天下仅为人类谋生外面一环境。犹太人到处播迁,亦非不知有天下,但谓人类创始于亚当与夏娃,则亦仍是个人主义,而天下大群,亦在个人生命之外面。直至近代西方,仍为个人主义,无天下观。国与国相分裂,以侵略吞并为务。仅得有小家庭,而夫妇仍以自由离婚为个人之权利。近乃盛行男女同居,而婚姻制度可有可无。则可谓直到今日,西方之国与家,实尚未成体,相互间仍不能如中国古代之各有其线条。天下终如一外加物,唯个人乃有其确定之存在。
莫奈《雪天里夕阳下的干草堆》
牟成《白山黑水》
释迦佛教,认生老病死为人生四苦,若求摆脱,乃有四大皆空之说,则整体人生失其意义,但实仍为个人主义。耶稣唱为灵魂上天堂,而有世界末日之说,则整体人生失其价值,而各自一灵魂,则仍属个人主义。唯中国人观念,则修齐治平,个人生命即在天下国家整体生命中,而又为天下国家整体生命之一中心一本。此说乃恰合于几何学中体面线点之观念。大学三纲领八条目,即明白昌言个人与天下之融成一体。三纲领中之明德属于个人,亦通于天下,故明明德斯必亲民。唯此乃至善,既可普及于天下,亦可单属于个人。知此义,乃知人生之有止。止亦人生一线条。西方人则仅在色彩上著意,求富求贵,争权争利,个人如此,家国亦然。有进无止,前途难言。将来不可知,即如过去无存在。而人生则终于在不断前进中落空。
莫奈《法莱斯雪景》
牟成《无题》
是则西方人生虽重外加,而所加则只在点上,不在体上。既不在体上,亦不能有长度宽度。愈务其厚,而愈见其薄。观于当前之人生,岂不然乎。
莫奈《雪天里的塞纳河畔》
牟成《静月》
再讲到艺术,中国艺术也同样富于内倾性。如绘画,西方人主要在求这幅画能和他所欲画的对象近似而逼真,其精神仍是向外,外倾的。中国人绘画则不然。画山不一定要像这座山,画树不一定要像这棵树。乃是要在他画中这座山,这棵树,能像他画家自己的意境和胸襟。或者作画送人,却要这幅画能像他所欲送的人之意境和胸襟。所以在作画之前,尽管对一山今天这样看,明天那样看,但总感这山不能完全像我自己的意境。待慢慢看熟了,把我自己对此山所发生的各种意象拼合起来,才是我心里所希望所欲画出的这座山。在山里又添上一棵树,这树也并不是在山中真由写生得来,仍是他意境中一棵树,而把来加在这山中,使此画更近我意境。所以中国画所要求的,重在近似于画家之本人,更甚于其近似于所画的对象。学西洋画,精神必然一路向外,但要做一中国画家,却要把精神先向内。
莫奈《法莱斯雪景》
牟成《塞北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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