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亚红|大炮坊(1/140)

文摘   文化   2024-09-30 06:02   陕西  







“火树拂云飞赤凤,琪花满地落丹英”。在华夏大地上,炮仗之声已响了两千多年。家乡凤翔的焰火也是源远流长、赫赫有名。已有千年做炮历史的申都、马村有着“焰火之乡”的美誉。

凤翔人杰地灵,文脉厚重。因着历史积淀和文化滋养,一朵朵文艺之花绚烂开放。每一位怀着浓厚家国情怀、热爱家乡故土的文人和作家,受着秦风秦韵的熏染,饱含着对人民的热爱和崇敬,立足当下,着眼未来,深扎沃土,辛勤耕耘,写出了很多优秀的作品,其中,《大炮坊》就是一部记录家乡民间手工艺——花炮作坊变迁史的宏篇巨著。

《大炮坊》的作者贾亚红,笔名丫丫,陕西省作协会员,她以多变深邃之笔写出了炮人最后的挽歌。整部作品结构繁复、立意深远,以申家村三姓炮坊传艺人数十年的爱恨情仇以及祖传产业兴衰发展史,为家乡数千年的传统手工艺唱了一首百转回肠的挽歌,为农村农业农民唱出了最后的绝唱。《大炮坊》是现实与唯美的邂逅,是现实与魔幻的碰撞,更是现实主义文学与现代主义的无缝衔接。读罢《大炮坊》,想起辛弃疾的“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诗句,怜悯悲壮之情油然而生。

《大炮坊》历经作者三年(20132015)书写收笔,共36万字。经作者同意推发,雍州文学平台编辑精心校审,即日起将分期连载,以飨广大读者,敬请关注欣赏。

统一说明:本小说连载中所有配图皆来自网络,既非作者提供,亦非情境对应。仅起大致示意作用,并无任何不良引导。







第一章

张延庆从来就没有想到,他一生最爱的女人会离他而去。他更没有想到,他那比女人还珍爱的炮坊会轰然倒塌。

张延庆从村委会大门里跌跌撞撞地出来,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对着三官庙门的石狮子尿一泡。他抖索着解开裤带,掏出来,想酣畅淋漓地泼洒,可是,他的思绪却如隆冬时节笼罩在村庄上方的雾霭一般朦朦胧胧模糊不清。刚才,村委会那一幕如刀刻般清晰:敬文瑞端坐在村委会会议室的主席台上,咬着一根蓝把儿好猫烟,斜乜着那一双眯缝眼睛,对台下群众乱口哓哓的闹嚷声充耳不闻。他只顾一口一口地吸烟,一口一口地吐烟。不一会儿,那根好猫烟就燃烧殆尽了。那长长的烟灰,就像一个被女人掏空了身子的色鬼一样萎靡不振。张延庆望了望敬文瑞肿胀的胖脸,忽然想起了从女人肚皮上爬起来后的男人那蔫头耷脑的家伙。看着男人嘴边那一截苍白的冷灰,很随意地挂在敬文瑞色泽暗淡的嘴唇上,张延庆不禁哼了一声。在他看来,从小就小偷小摸的敬文瑞能当上申家村村委会主任,全靠的是邪门歪道。他就不信,那个小时候被叫做哈怂的敬文瑞会翻了天。哼,他敬文瑞算个啥东西?那个留着瓦片头,将老棉袄穿得明甲明盔的冷娃,那个提着宽腰棉裤、趿拉着他爸那没了后跟的棉窝窝暖鞋的狗崽子。敬文瑞小时候的样子刀刻般清晰:

敬文瑞奋不顾身地往前奔跑,那姿势像极了狂风刮过歪歪趔趔的玉米,他擦鼻涕的姿势老辣而酷烈。他的眸子里飞溅着野性的火花。他飞起一脚,动作又狠又准,一只花公鸡惨叫一声,扑棱了几下就岿然不动了。他全然不顾已经飞出去的旧棉鞋,也不顾大裆裤快要从胯上掉下来,猛扑过去,压在花公鸡身上。惊悚不安的公鸡咯咯咯叫着,伸长了绿油油的脖子,在敬文瑞的手上不停地鹐。敬文瑞一只手卡住鸡脖子,另一只手快速地拔公鸡尾巴上的长毛。公鸡尾巴上那一根根又尖又长绿得发亮的毛是女娃娃的最爱。女娃娃用那毛做毽子。这个花公鸡红冠子,绿脖子,长尾巴,在不停地扑棱之后炸了毛了。敬文瑞给这只公鸡打主意不是一天两天了,此时此刻,他终于逮住了花公鸡,终于如愿以偿了。他咬紧牙关,一双眼睛瞪得又圆又大,眼球几乎要鼓出来。他发狠似的拔鸡毛,一副恶狠狠的模样。

张延英急急地喊,甭拔了,够了,够多的了。敬文瑞的左手被公鸡那尖嘴鹐得鲜血直流。俄顷,他终于放了手,受了惊吓的公鸡,射箭一般朝麦草垛蹿去。张延英捡起了地上散落的毛。敬文瑞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拍一拍棉裤上的尘土,扑过来,一把抢走了张延英手里的鸡毛。

张延英着急地说,嗨,你要那么多鸡毛弄啥呀?见一面分一半嘛!嗨,哎,嗨,给我留点噻。

敬文瑞边提裤子边说,你要自己拔去,你没手吗?干啥要我的毛?我的毛大有用处哩。

张延英一听,刚才还鼓胀的心气像被钢针攮了一下的皮袋子,哧儿一声全泄光了。他拍了拍手,白了那个吸溜着清鼻涕的小子一眼,扬长而去了。他边走边往后唾唾沫,边唾唾沫边骂骂咧咧,哼,你个臭小子,白眼狼。滚,今后谁跟你耍谁是猪。

张延庆最见不得弟弟延英和野小子敬文瑞胡混。他目睹了敬文瑞的专横和霸道,他对他的厌恶如秋寒般深入骨髓。

此时此刻,张延庆打了一个寒颤,他的心思完全没在撒尿上。他头大如斗,里面乱纷纷地充满了愤懑。我X他娘敬文瑞。他忿忿地提了提裤腰,抖索着勒好了裤带。他摸了摸口袋,棉衣口袋里空空如也。他的内心也空荡荡的。那种空,无着无落,无边无际,就像一块被刈割干净的麦茬地那样空乏,又像初冬时节落了薄霜的田野那样空旷,更像从女人肚皮上爬起来的男人那样空虚。他需要一样东西来握在手里,比如老年人手里总攥着的烟锅,比如年轻人手里随时握着的手机。年轻的时候他也抽烟。抽旱烟,吸纸烟,惯下了烟瘾。但是与花炮打交道的人,见不得一点儿火星。为了做炮不出事故,他下狠心戒掉了烟瘾。没有了东西握,他只好将双手揣在裤兜里,转过身,乜斜着身后的村委会。这是他曾经工作了十年的地方。他将青春和汗水抛洒在了这里。一九六八年到七零年,他当过申家村支部书记。粉碎“四人帮”后,他一直当的是大队队长。到了七九年包产到户,农业社解散了,他才卸去了大队队长的职务,去自己的生产队当了队长。他深知一个男人要干成事,必须腰杆子硬。没有钱傍身,他永远在人前抬不起头、说不起话。提起往事泪涟涟。他上有老下有小。父母,三个娃娃。二哥张延吉在铜陵煤矿出事后,侄子、侄女都要他养活。他就像一头被套上了轭头的老牛,没有一丝一毫喘息的机会,只有低着头拼命向前挣。他抱着生活的磨棍一步一步向前走。即使棍子累弯了他的腰身、压断了他的脊梁,他也只能紧紧地抱住它,拼尽了力气往前挣扎而不是扔下它逃之夭夭。他深知庄稼汉的不易和艰难。在他实在无力去操持集体的事情后,他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大队部。尽管大队部的办公室、会议室、广播室等五间大房是他带人一块土坯一块土坯打出来、垒上去的。五间大房上那一搂粗的松木檩条,是他带领一班去秦岭里割了三个月竹子换回来的。尽管那朱红色的油漆门窗和玻璃不合时宜了,但那也是他调好土漆,一遍一遍刷上去的。那土漆咬得他浑身痛痒难忍,他硬是咬着牙关将门窗、桌椅漆了三遍,最后刷上了清漆,把一个三千多人的社员之家收拾得窗明几净,排排场场的。想当年,他坐在会议室和群众一块儿学文件、背语录,每天早请示、晚汇报。每当他举起右手,对着毛主席像汇报一天来的劳动、学习和思想的时候,他总是激情浩荡,瞪大了眼睛一眼不眨地看着慈祥而伟大的领袖像。当他跳忠字舞时,他不由得热泪盈眶了。每当他念到,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他就激动得浑身颤抖。为了我们伟大而光荣的社会主义事业,他宁愿舍小家顾大家。他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农村汉子,他的一生就是在广袤的田野上像马一样驰骋,像牛一样犁耕,然后像羊一样吃少量的青草,挤出洁白而浓香的乳汁。他没有想到,真的没有想到,世事变幻无常,今日,有着悠久历史的花炮之乡申家村却变了天了。

张延庆又一次回头看了看村委会办公室。村委会办公室已经不是当年的村委会了。他为之付出心血的砖木结构的五间大瓦房早已被钢筋水泥的平房代替了。这个过程他是亲眼目睹的。当时,敬文瑞对村支部书记年长庚说,如果让他当申家村的村长,他立马给村上盖一座新办公室,并且按照新农村建设四星级标准建成村民休闲广场、街心花园、科普宣传栏和篮球场。他甚至拍着胸脯说,他要把陈旧的办公桌处理掉,给支部办公室、村委办公室、计生服务室、警务室换上一套高档的办公桌椅。年长庚正为新农村建设任务发愁。没钱啥都干不了。看来,村委会主任不换是不行了。虽然敬文瑞在申家村瞎出了名。但面对这样一个丰厚的条件,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年长庚找来十三个村民小组长和两委会成员,开了一个会议。在会上,他说,时代不同了,咱们申家村需要一个能人、一个强人来领导。这个人选对于三千多口人的大村至关重要。他要有能力带领大家脱贫致富奔小康,而且有魄力将咱们的花炮事业做大做强,要实现县上要求的公司化、规模化,让申家花炮走出西北,走出国门,让群众得到实实在在的利益,改变村上的落后面貌。要改变面貌,首先要改变村部的面貌。那么谁有这个意愿这个能力让村部旧貌换新颜呢?这个人就是敬文瑞,谁还有什么想法和不同意见就积极发表。说罢,年长庚点了一根纸烟,心不在焉地抽着。

五个支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言传。年长庚依然慢条斯理地抽烟。他不动声色,似乎陷入了遥远的回忆当中。那个调皮捣蛋的敬文瑞一步一步走来,从一个讨大伙厌弃的瞎怂变成了一个流里流气的赌棍,继而由赌棍摇身一变成了生意人,最后开上了奥迪车,成了一个财大气粗的大老板。当他提着好猫烟红西凤酒叫开年长庚家大门的时候,他的腰间别了一沓子红色票子。看见红色的票子他心动了。让年长庚没有想到的是,单单一个申家村村长的位子,已经不能满足敬文瑞的膨胀野心了。他年长庚后来更不会想到,他的糊涂和贪念竟然为申家村埋下了大患。

敬文瑞叫来了工程队,拆了旧房,垫了院基,盖起了一溜十间平房,又在村委会的门口建起了二层楼房,将楼房的产权占为己有。他似乎早已计划好,并且有条不紊地朝目标大步迈进。

张延庆想起来敬文瑞那些手段就不寒而栗了。此时此刻,他只有狠劲地跺着脚,气得胡骂:狗日的敬文瑞,你做事太绝了,你不得好死!他看在弟弟张延吉的份上,也可怜过接济过敬文瑞。家家粮食不够吃,敬文瑞家更甚。那一年冬天,冷冽的寒风吹在人脸上像扇巴掌一样,张延庆偷偷从自家的笼屉里拿出花卷馍馍,揣进棉衣的大襟里去找敬文瑞。他在敬家堡子转了几个圈子不见敬文瑞的影子。他走到后场里,在一个麦草垛里找到了敬文瑞。当张延庆转到麦草窝里的时候惊呆了。敬文瑞跪在麦草上,一只手拿着玉米面粑粑,一只手往下抹瓜女子的裤子。瓜女子手里拿着几根漂亮的公鸡毛。瓜女子是蒲天柱的碎女子,发高烧烧坏了脑子,村里人都叫瓜女子。瓜女子轮换着手,捋着花花绿绿的公鸡毛。她的头发上沾满了麦䄩子,脸上抹得五麻六道的,全然不顾敬文瑞已经解开了她的红裤带,一把抹下了她肥大的棉裤。敬文瑞咬了一口馍馍,嘴巴忘记了咀嚼,双眼瞪得像鸡蛋一样大,直直地盯着瓜女子的两腿间。见此情景,张延庆扬手就在敬文瑞的后脑勺上猛拍了一下。敬文瑞受了惊,将那一口馍馍咕儿一声咽了下去。他甚至没有嚼烂,饿极了咬下的馍馍足有鸡蛋大。敬文瑞被噎住了,他伸长了脖子,眼睛翻了翻。那眼仁小、眼白多的眼睛变得恐怖吓人。张延庆呵斥道,好你个狗东西,小小一点人还瞎成这个样子!你看啥哩?小心蒲天柱来把你的牛牛割了。张延庆替瓜女子把裤子提上,勒好。说,赶快走,再不走挏大难子呢,看你爹回去收拾你。小心着,再不要理识敬文瑞这个瞎怂了。瓜女子拿着鸡毛兴冲冲地跑远了。

敬文瑞长长吁了一口气。他站起来,捶了张延庆一拳,说,你看你,不但叫我没看清楚,还差点把我噎死,你真是欠打。

张延庆嘿嘿笑了,看谁欠打?你一点点娃娃咋呼啥?说着,拉开了架势。

敬文瑞提了提裤子说,我才不和你打呢。你有饱饭吃。腰杆硬。我饿得连裤腰都提不起了。说着,他拿起花卷馍爬进麦草窝里说,我看我还是吃馍要紧。

张延庆骂道,你这个贼东西,既吃了人家的馍,还要摸人家女子,缺德到家了。

敬文瑞说,嘿,我是拿鸡毛换下的馍馍。那么好看的鸡毛,我一根也没有糟蹋,全换了馍馍了,嘿嘿。张延庆才想起了自己怀里的馍馍。他知道,敬文瑞已经吃饱了,不稀罕他的馍馍了。他家里人多嘴多,有这馍给家里人吃,也不给这个狗东西吃。

张延庆回想起当年,他带领一伙小子将偷摘生产队的豌豆角的敬文瑞压倒在涝池里,让他喝污水。他说喝三口,他敬文瑞不敢喝两口半。是他将偷看女人上厕所的敬文瑞揪住,拉到了村委会。他说让他精身子在雪地里跑几圈就跑几圈。没想到,世事真的变了。变得人想不通了。他从来没有想到他,张延庆,被村里人叫做“十三能”的人也在村子里混不下去了。张延庆想跳脚大骂,想揪住对手美美地捶上一顿。可是,他伸出手,抓住的是隆冬季节冰冷刺骨的冷气。脚底下的土地冻得硬邦邦的,他就是跺一千次脚一万次脚,也不能对厚实的地皮产生任何影响。以前,申家村人常说,张延庆跺一跺脚,申家村的地皮都要忽闪哩。

幽蓝的天空显得那么高远和深邃。在如天鹅绒一般的苍穹之上,几颗星辰像钉子一般钉在了天幕上。上弦月淡如眉毛。月牙儿也怕冷似的蜷起了洁白的身子,不一会儿,就钻进了棉絮般的云朵里取暖去了。夜晚的村庄万籁俱寂。张延庆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村庄被夜幕包裹住了。张延庆知道,这个村庄已经不是昔日的村庄了。昔日的村庄鸡鸣狗咬,马嘶牛叫,人气旺盛。大家都一样,都老老实实地劳动,安安分分地当农民。女人们贤淑勤谨,男人们忠厚朴实,老人们仁慈和善,就连调皮捣蛋的娃娃们一个个也是听话懂事的。谁家的婆婆家法大、待儿媳苛刻,他张延庆就会在村广播上通报批评;谁家的儿子好吃懒做,他就在生产队社员大会上点名斥骂。那时候的村庄,朝气蓬勃,尤其是邻里之间和和睦睦的。可是现在,父子反目、婆媳为敌的现象屡见不鲜了。从村庄里走过去,听到的都是老年人的抱怨。村里的邪门歪道盛行。谁出去贩炮发了,谁偷运花炮栽了,谁家的炮被安监局没收了,谁家的媳妇跟人跑了。老年人在一块儿诉说着吃饭难看病难。他们长吁短叹,世事变了,变了天了。人心不古啊。

张延庆在这个村子里活了六十年,他热爱这方热土,热爱有着上千年花炮工艺的村庄,更热爱炮坊。他从小就做炮。在最早的记忆中,他从刚会走路时,就拿着钢针钻眼眼。后来,入了社给生产队建炮坊,联产承包责任制推行后,他有了自己的炮坊。他精心钻研制成了搓炮捻子的机器。做炮,是在虎口拔牙的营生。他正想大干一场的时候,家里出了事。老婆没了,但炮还得继续做下去。他福大命大,安然无恙,身体还硬朗着,还想再好好干一番,可是今日个,公家突然不让做炮了。就在安监局查封了村里二十多个手工作坊之后还没到一周,申家村文泰花炮有限责任公司成立了。今夜晚,村长敬文瑞召开了群众大会。参加会议的有县安监局的局长,有县供销联社的主任,有雍川镇的书记、镇长。他们再三强调,公司化、规模经营是申家花炮生存下去的唯一途径。为了安全生产,扩大规模,花炮生产集约化势在必行。敬文瑞要求,有作坊的以作坊入股,有技术的以技术入股,有土地的以土地入股,将申家村东边一百二十亩土地合并成公司用地,建高标准的厂房,安装生产线,走公司化机械化的道路。

敬文瑞话一说完,会场立马就炸了锅。有的人跳脚大骂,有的人举起板凳要砸桌子,有的女人痛哭失声。坐在张延庆旁边的蒲克俭“哇’地一声大哭不止。他抱住脑袋,身子蜷缩成了一团,似乎要钻进没有黑暗的另一个世界里去。张延庆和蒲克恭抱住蒲克俭的肩膀摇晃,不停地劝慰。甭哭了,克俭,走吧。走哇!克俭。张延庆拖长了哭腔说。蒲克俭自顾自地哭,他那拖音很长的哭声中带着沙哑的喊声:我的土地呀!

我的苹果树呀!唉呀呀!

活不成了呀!天爷呀!

我日他先人哩!没办法活了呀!啊哈哈!

他不顾周围人的劝说,尽情地嚎哭着,似乎要将憋屈了一辈子的怨气都洒出来,抛洒在大庭广众之下。在他看来,这个世道没有好人的活路了,更没有他的活路了。村子里人都欺辱他,就连公家都欺凌他,支持敬文瑞来夺走他的土地他的命根根。他的全部希望就是他的苹果园。申家村的人都知道,他蒲克俭为了那五亩苹果园费了多大的劲呀。就在人家都热火朝天地做炮卖炮发财致富的时候,全村只有蒲克俭一个人守着他的五亩责任田死不丢手。花炮的高额利润刺激得村里人眼仁都红了。除过农忙时节,全村的大人娃娃钻进炮坊里没黑没明地卷炮、辫炮。有些人靠贩黑药发了家,有些人靠搓炮筒筒发了财,也有的人家专业搓捻子,生意也很红火。手工作坊走到后来,分工越来越细,有的人干脆不买炮而是包装和销售。就连卖商标卖箱子的人都弄成了事情。就连老人娃娃们都靠穿捻子、辫炮、包炮挣钱。就在全村人为疯狂地做炮卖炮的时候,蒲克俭却非常冷静地种地务苹果,成了大家眼里的一个另类。他自己不做炮,也不让他的女人娃娃做炮,更不愿女人在炮坊打零工。他一心一意地侍弄着他的苹果树。苹果树几年才开花结果,且费工费时。蒲克俭精心作务了五年,终于等来了盛果期,终于要有卖钱了。可是东边的土地要建花炮公司。他的苹果园子就在村子的东边。眼看就要赚钱了,却要被砍伐掉。蒲克俭的嚎啕大哭惹得几个老年人欷歔不已。他们已经没有了眼泪,只是拉着泪声说,没有了土地,吃啥呀?喝啥呀?老年人一边劝慰蒲克俭,一边擦眼泪。张延庆劝了蒲克俭几句,见蒲克俭没有停止痛哭的意思,他只好作罢。他长吁了一口气,抬头望了望悠然自得地吸烟的敬文瑞。他从敬文瑞的目光中没有看出一点儿愧疚和怜悯,相反,他看出的是不屑和厌弃。他知道,凡是敬文瑞看中了的事情,非弄成不可。他从那次敬文瑞贿选村委会主任的事情,彻底看清了敬文瑞的嘴脸。这一次,敬文瑞请来了县上、镇上的领导。他知道,这事情已经是八九不离十了。

他站起身,欲搀扶蒲克俭。然而,他不但没有搀起蒲克俭,反而连他自己带累着跌倒在地了。张延庆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他当然知道,瓷砖铺就的村委会办公室里不会有多少尘土的。但他还是将浑身上下拍打了个干净,最后,他跺了跺脚。就在他转身欲走的时候,他又朝敬文瑞瞟了一眼。此时,敬文瑞已经站起身,对身边的张笃娃嘀咕了几句。张笃娃抬起头朝张延庆睃了一眼。张延庆狠狠地瞪了瞪张笃娃,转身就走出了村委会大门。

张延庆将没有咯出去的老痰终于咯了出来,转过身,将老痰朝村委会的方向唾去。他将羽绒棉衣拉链拉开,朝兜里摸索,他摸到了纸。纸那硬硬的质地硌疼了他。那是一张信纸,是刘芝爱留下来的。他甚至不用看,就能默诵出那封信的内容。张延庆又一次将信掏出来,轻轻地摩挲,一遍一遍地记忆信的内容:

老张:

原谅我不辞而别!我给你做了五年女人,我做够了。我出去打工了,自己养活自己,再也不拖累你了。你不要找我。我是至死也不会回申家村了。多保重。

刘芝爱

2010年11月10日

这封信,他读了不止上百遍。他一遍一遍地读,一个字一个字推敲,细细揣摩字里行间表达的意思。他几乎要将信的内容镌刻在心里。但他还是没有弄明白,刘芝爱为什么要出走?是给他当女人当烦了吗?还是他在什么地方亏欠了刘芝爱?张延庆一生娶了四个女人。四个女人中,最有女人味儿的是刘芝爱。他最疼最爱的也是刘芝爱。他一想起刘芝爱那水汪汪的大眼睛,浑身的肉都颤动不已。他一想起刘芝爱那大屁股圆奶头,身体的欲火就蓬蓬勃勃地燃烧起来。他只想搂住她,把她的衣服扒光,扒得一丝不挂,压在身底下尽情地发泄一番,要一览无余要淋漓尽致要欲仙欲死。刘芝爱是他唯一一个动了心的女人。尽管他曾经有过三个女人。是刘芝爱发掘了他五十岁男人的潜能,让他浑身洋溢着激情,邂逅了第二次青春。似乎,他辛苦一生就是为了等着这样一个女人。他不得不放下男人的威严和霸气,和刘芝爱搂抱在一处滚成一团。如今,在他外出打工不到两个月时间里,刘芝爱却不辞而别了,卷走了他所有值钱的东西和存折。留下的是空荡荡孤零零的二层楼房兀自矗立在村子的最西边。刘芝爱一走,张延庆的生活没有一点景致了。今晚的会议更让他仅存的心气儿一下泄光了。他从来没有想到,他,张延庆,会落到这个地步。他不急着回家。家里,已经没有人等待他,没有人给他煨好热炕,也没有人给他暖好被窝,当然也没有人给他端一碗热腾腾的饭食来填饱他的肚子。

一周了,刘芝爱走了一周了。他是十二月十二号回的家。他打开家门,一股尘土味儿扑面而来。院子里空荡荡的,落满了干枯的白杨树叶子。他走进厨房,案板上、锅台上、锅盖上,甚至刀架和碗架上都积满了灰尘。他往白瓷砖镶的锅台上摸了一下,手指头顿时成了黑色的。张延庆又去了正房。客厅的沙发和茶几上也是厚厚的一层灰尘。看来,刘芝爱不在家时间长了。他耐下性子,走进卧室,发现卧室的衣柜门都打开了。他心里一惊,翻了翻衣柜,仿佛被火烧了一下马上缩了回手。他再也控制不住了,大声喊了起来,遭贼了!屋里遭贼了!他爬上炕,掏出钥匙打开箱子仔细翻检。桌子暗屉里面空空如也!顿时,张延庆的心像被钢锥攮了一下疼了起来。他一下子跌坐在沙发上。难道说,这个跟了他五年的女人真的走了?难道说女人的心是石头做的?他将她捧在手里捂在心窝里。他最想做的最爱做的就是每个夜晚将这个肥屁股大奶头的女人压在身底下。可是,岁月不饶人呀,他毕竟老了。毕竟生活的磨盘山一样压在他不再年轻的身体上。生活是实实在在的,打开门七件事情,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一样不要钱?况且,他还要供养继女——刘芝爱的大女儿雪婷。雪婷上服装技校,每月要六百元的生活费,还有娘俩的手机话费一月三百元都不够。

四十五岁的刘芝爱是一个会生活的女人。她每天早上起来,洗漱完毕,在镜子前将润肤霜、抗皱霜、眼霜、隔离乳液一一搽遍,再泡一杯绿茶,慢慢地品。茶喝完了,将薏米、黑芝麻、大枣、花生仁、大豆等五谷杂粮打成豆浆,再煎两个鸡蛋,慢慢地吃。村上别的女人每天抱柴火,烧炕烧锅,烟熏火燎地做三顿饭。光是捡一笼子柴火,头上就沾满了尘土和柴屑。刘芝爱根本不会遭这样的洋罪。张延庆家的灶房盘的瓷砖灶台,她从来不用。一是因为儿和女都不在家,吃饭人少。二是因为张延庆吃饭从不挑剔。不管什么饭食,只要他肚子饥了,三两口就吃完了。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张延庆太爱刘芝爱了。刘芝爱不爱烧炕,他就买来电褥子。刘芝爱不爱烧柴火,他就买来煤气灶、电磁炉。只要刘芝爱高兴,他就是当牛做马,心里都是甜蜜蜜的。

他真没有想到,刘芝爱就这样走了。走得不明不白,连一点儿线索和因由都没有。炮坊被安监大队贴上了封条之后,张延庆的生活陡然跌入了深谷。他所有的家当,包括供儿子、女儿上学、给儿子找工作、买房的钱都是从炮坊的药碾子里碾出来的。他在炮坊里操持了一辈子。他曾经为研制雷鸣炮,三天三夜没有合过眼。他也曾经为碾黑药,炸死了他的原配老婆敬淑侠。他在炮坊里吃,在炮坊里睡。炮坊被查禁了之后,他感到真的没法活了。是刘芝爱让他去打工的。刘芝爱说,女儿要上学,家里的开销这么大,咱还没有攒够养老钱。你不出去打工我就去。张延庆哪能让自己的女人出去挣钱而自己窝在家里?走时,他将两万元和存折锁在了抽屉的暗仓里。给刘芝爱留了两千元零花钱。他特意给侄儿张乃娃交代了要照顾好这边家里。如果有事,就给他打电话。期间,张延庆还将一个月的工资两千元捎回了家。他没有想到,这个女人将他所有的钱和存折都拿走了。看来,女人让他出去打工是有预谋的。

张延庆一句一句仔细地咂摸着那封信。冬夜里的空气冷冽而尖刻。那砭人肌骨的西北风将这张纸吹得歘啦歘啦响。张延庆默诵着那不到五行的字。他知道,这封信有七十一个汉字,有十个标点符号,八个阿拉伯数字。就连笔画他都数了。但他还是弄不明白里面传达的信息。什么叫给我当女人当够了?什么叫自己养活自己?什么叫至死也不回?难道说,我虐待了你?是我嫌弃你还是数落了你?我没黑没明地在炮坊里碾药,搓捻子,卷炮筒。我将自己的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干活。每次装炮药,我都提心吊胆,害怕得发抖。我在麻杆灰、硝酸钾、硫磺等药堆子里瑟瑟发抖的时候,你正躺在热炕上睡大觉。夏天里,我搓捻子、卷炮筒,汗水杀得我的眼睛都睁不开,我不敢用手去擦,因为我的手上沾满了硫磺和火药。你在哪儿?你在家里的凉椅上吹风扇。我一年给自己买不下一件衣服,你成天上城,一周去一次,一次就花光了兜里的钱。你除过伸手问我要钱,你还会干啥?就这你还说我亏欠了你。刘芝爱呀,你真是把心瞎了!这个世界上的人都心瞎了。

张延庆一屁股坐在路边的道沿石上。他现在真的需要一把火,几包炸药。一把火去炸了敬文瑞的老窝。让敬文瑞那狗日的上了西天;一把火点燃申家村文泰花炮有限责任公司。将那些卷炮机、辫炮机送上西天。辫炮机器是他的发明,如今已被申家村大小炮坊仿制。现在的工艺流程更加精密和科学,生产力也大大提高了。还有一把火,去刘芝爱的父母家,放在他父母的炕眼洞里。他要再次问一问,你们咋养了这样一个忘恩负义的女儿?他甚至想去杀了她全家,让他一个人的命来换大小五口人的命。然而,此时此刻,他只能长长地叹息着。当那最后的嘘声消失在黑夜里的时候,他不禁难过得热泪长淌了。




J

作者简介


贾亚红,女,笔名丫丫,1975年生于陕西省凤翔县(现为凤翔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2007年开始小说文学创作,先后在《延河》《牡丹》《绿洲》等杂志上发表了小说数十篇,2010年出版短篇小说集《窗外阳光灿烂》。现在宝鸡市凤翔区某机关工作。






【联系方式】


《雍州文学》编辑部

欢迎您的关注和投稿。

微信ID:gh_fcf994b1b24a

联系邮箱:fxzxgwyx@sina.com

我们努力做到最好!

征稿启事


1.投稿人必须确定本人拥有作品网络版权的处置权,投稿文章产生的版权纠纷由投稿人自行负责。编辑部拥有对作品内容进行适当修订后发表的权利。

2.本平台原则选用原创首发稿件,首发稿件一经采用即视为将网络版权授予《雍州文学》,平台将在文内设置“原创”标识,其他平台转载必须联系转载授权或注明转载自《雍州文学》。  

3.散文、小说作品原则不超过5000字,长篇小说提供完整版和5000字以内节选版,单首诗歌200行以内。

4.投稿时应在邮件“主题”栏标注文章名称+作者姓名,并在正文中留下联系电话。

5.投稿时请在稿件正文末尾附上作者简历(含个人近照)一份(平台编辑对简历有删改权)。请务必通过指定邮箱投递稿件,凡微信发送作品一概不予接收。如有图片,请注意图文分开,但指明图片位置和要求。

6.《雍州文学》微信公众平台已获得并将开通微信授权的打赏功能。欢迎读者为自己喜欢的作者和喜爱的作品打赏。我们将在预留平台运营基本费用(10元以内不返还,作为平台编辑、运营费用)的基础上,按照打赏金额50%比例为作者发放稿酬,稿酬最高300元。微信公众平台官方打赏计算期按通用流式模式,返还期一般为自稿酬核算结束起10天。

7.投稿邮箱:凤翔区作协《雍州文学》fxzxgwyx@sina.com。

8.按照稿件投递的先后顺序,责任编辑进行初审,编委会复审,编辑审阅工作将在收到投稿后15个工作日内完成。若自投稿日起15个工作日内未推出即视为稿件不予采用。






《雍州文学》等你来


 《时光捡漏》

您的读书笔记




《芳菲随笔》

欢迎你的关注


扫码关注
《雍州诗词》
微信公众号


雍州文学
凤翔区作家协会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