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亚红|大炮坊(2/140)

文摘   文化   2024-10-02 06:00   陕西  









第二章

蒲克俭在村委会办公室那冰冷的瓷砖地板上呆坐着。他身上穿着肮脏廉价的棉袄,腿上是一条看不出任何颜色的牛仔裤,脚上是一双军用迷彩胶鞋。那胶鞋的鞋帮磨损得特别厉害。从破了一个大洞的鞋帮隐隐约约看见他那双黑不溜丢的尼龙袜子。人渐渐走光了。他的双腿在冰冷的地板上搁了足足有二十分钟,寒气毫不犹豫地侵入他的肌肤,沁入他的骨髓,他浑然未觉。起先还有人来劝慰他搀扶他,后来,人都叹着气、摇着头,自顾自走了。诺大的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枯坐着。刚才还在主席台上交头接耳的那些人一个也不见了。他不知道自己在这地板上到底坐了多久。他更不知道,别人是以怎样眼光来看他的。他想骂人,可他却找不到一个对手。他想打人,可身体的热量早已被冰凉的地板吸收殆尽。他的腿膝盖隐隐作痛。他双手撑地,右腿试图蹬住地面站起来。可是,地面光滑得厉害,甚至搁不住他那破烂不堪的胶鞋。他翻了个身,趴在地板上,双膝跪着撑起不断颤抖的身子。他吸溜着鼻涕,挣扎着爬起来。就在他要站起来的时候,忽然右膝盖一软,他摇晃了几下,几欲跌倒。他咬紧了牙,挣扎着爬起来。灯光下,他那张难以形容的面孔布满了乖戾之气。他活像一个流浪者,神态里有种忿忿的坚硬的东西。他无依无靠,形单影只。此时此刻,他没有一个朋友,一个亲人,甚至一个温暖的家。他好像走了一辈子的霉运,不停地跌跤,既不打算再倒霉又懒得去挣扎。头顶的日光灯射出了惨白瘆人的光。那光芒犹如世人的白眼。他是习惯了世人的白眼冷遇的,也习惯了诸如饥饿、寒冷、敌视等灰色的词汇。他摇摇晃晃地走出了村委会。他跨出了村委会办公室大门时,回头望了一下亮晃晃的但面孔冰冷的大房子。他从鼻子里发出了“哼”的一声,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那冷漠孤傲的神气让他高瘦的个子愈发显得单薄了。他又一次回过头,迅速打量了会议室一眼,他的目光中透出几分冷淡,但有几分企盼。他似乎渴望那儿能站着一个人,一个公家人,即使公家人有一副公允而傲慢的面孔也罢。

他几乎是蹒跚着离开村委会的。他一声不吭地消失在夜幕之中。

蒲克俭脚步不稳,踉踉跄跄,不知该去什么地方。他的内心空荡荡的,像被野兽掏空了似的。他摸出了一根纸烟点上。那黄豆粒大的红火星在黑色的夜幕下格外亮眼。他深深地咂了一口烟。烟头儿上的火星像蛇信子一样向前逶迤。那红红的烟头儿就像他不甘的灵魂一样灼热。他有一肚子的火气需要蓬勃的火焰来点燃。这烟头儿的火光是那样单薄和脆弱。他几乎是要将那红烟头吞进肚子里,让那闪烁的火星来点燃他郁结得快要爆炸了的情绪。他要毁灭,要疯狂!他几乎不能自已地伸出手在自己干瘦的胸膛上捶打。他一边打一边喊叫:爆炸!爆炸!都死!都去死!

蒲克俭的头脑发胀,浑身的没有一点力气了。他的脚步缓慢而踉跄,胳膊僵硬,两个肩膀疲软无力。他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神智已经模模糊糊,双手在自己的胸脯上不停地拍打挖抓。他手伸进棉袄里,将衬衣撕烂,在自己的胸口上抓。他似乎要将那颗尚未衰老的心脏抓出来,让世人都看一看。看一看他蒲克俭的心也是滚烫的,他也是爱人的。他不但爱人,更爱这一方热土,热爱这片养育了他的土地,更加热爱这个村庄。他的血是红的,是热的。他不是人们都传说的那样,是个薄情寡义的人。他爱生命,爱生活,他不是个懦夫。蒲克俭的手抓烂了几乎没有一点儿肌肉的胸膛。胸膛那火烧火燎的感觉几乎让他抓狂。滚烫的鲜血温暖着他那因长年抓握而弯曲变形了的手指。他的手指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口子。皴裂的口子和尘土、树胶、农药和污垢让他的手面目不清。他的手是典型的农村男人的手。手掌心布满了又厚又硬的老茧,手掌像松树皮一样粗糙而皴裂。他的手握过锄把、镢把、掀把,拉过架子车、攥过犁把、拽过牛缰绳。他的手在初春的麦田里拔过草,在夏季的麦田里挥镰收割,在秋季的绵绵细雨中掰过玉米棒子,在冬季的凛冽北风中拉土拉粪。他的手已经失去了手的本来面目,涵盖了人的手的所有内涵。在日子日益艰难的时候,他的手点瓜,种豆,掐枝,打杈,疏花,摘果。他的手是一双标准的西北老农的手。在申家村,这双手做过粗活累活但唯一没有做过炮。他的手没有沾过危险的黑药炸药,没有沾过腥臊的鲜血。在申家村,这是一双勤劳而干净的手,它恪守着做人的本分。农民的本分就是种地务庄稼。这也是一双能干而节俭的手。这双手种出的麦子没有一点儿杂草,务下的西瓜又大又甜,种植的苹果糖分高色泽好。他的手没有挥霍过一分钱。手里的每一分钱都是经过仔细揣摩了才肯花出去。但这双手又是遍遭唾弃的手,这双手虽然没黑没明地劳作却没有换来大把大把的票子,没有盖起楼房,甚至养不活妻女,就连唯一的儿子,也因为这双手的不作为命丧黄泉。

蒲克俭的这双手沾满了自己的鲜血。对于这个庄稼汉来说,他被逼无奈也不把手放在对手的身上。他只有放在自己的身上拼命地撕抓,让肉体的痛掩盖心灵的疼,拿自己的疼痛来惩罚别人。鲜血淋漓之时,他也热泪长淌了。

“谁呀?是谁?”一个人的声音让他浑身一颤。

“是我,蒲克俭。”他的声音里发着颤音。

“哦,是克俭呀。你咋还没有回?”

“是延庆哥呀,你咋也没回?”他终于听来是张延庆的声音。

“回呀,就回呀。”蒲克俭甚至没有停下脚步。

“哎,克俭。你有烟哩么?我想抽一根”。张延庆站起来问。

“有哩,有哩,哥,你不是不抽烟吗?”蒲克俭问。

“我想抽烟。我甚至想……他娘的,我看没有一点儿活路了。”

“活啥人哩?哥呀!实话说给你,哥,我没有一点儿心劲活人了。”蒲克俭暗哑着声音说。

“克俭,你好好的。你看,你还有娟儿哩。不为谁,就为娟儿和老娘,也要活下去呀!克俭。”

“哥呀!你说,我还活个啥意思!女人跑了。指望娟儿给咱弄成事。可她……唉,娃也不容易呀,大学毕业了,却连个工作都找不下,咱一个老百姓,在哪儿给娃寻个活儿去呀。”

“克俭,想开点。人活人能叫尿憋死?好好的,啊。”

“哥呀,你说,这世事能叫人活下去吗?我那五亩苹果树,辛辛苦苦五年了才开始卖钱。现在价钱也好了,指望这果子还娟儿上学欠的烂帐。可是,那些狗日的说要砍就砍哩。哥呀,你说,我还有个啥心劲哩?”蒲克俭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呜呜地哭开了。

蒲克俭一哭,张延庆的心里不由地发酸。他扶住蒲克俭站起来,搂住了他的肩膀。两个从小玩大的好伙伴,两个在申家村这块土地上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的男人,搂抱在了一起。他们互相拍着对方的肩膀,互相劝慰着,搀扶着向家里走去。

蒲克俭回家时,家里的灯还亮着。那六间半厦房在周围二层楼房的衬托下越发低矮和破败了。从窗户里射出的灯光也是惨白惨白的。村上的大多数人都做炮,都靠炮发了家,唯有他,从来不动那要命的玩意。唯有他咬紧牙关靠在土里刨食供着一个大学生和一个高中生。唯有他拢不住婆娘的心,让女人离家出走了。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他一头倒在炕上,不吭一声。房间里的灯光犹如破败厦房上的一只眼睛,那只眼睛圆圆地睁着,看着房间里的一切。

蒲娟儿正在收拾她的资料。那份她花了二百元制作的求职简历,已经投出去了不少,但都如泥牛入海。她学的是文秘专业,对财经、金融、营销等知识也懂一些,但都不精。文秘岗位不光是写写材料、收发文件那样简单的事。市场饱和,僧多粥少,大量的大学毕业生找不下工作。她这个大专生更是无单位要。其实也有单位要她。当时,她接到一家民营企业的面试电话,兴冲冲地去了。她笔试和面试都表现得无懈可击。最后一关由企业老总把关。当迈进那宽敞气派的老总办公室时,装修豪华的房子让她发懵。她的手心微微出汗,头脑晕乎乎的。她低垂着头,不敢看坐在老板桌后边的那个人。虽然是深秋,房间里却温暖如春。那个光头男人在电脑旁忙碌着。她低头镇定了一会儿,抬起头,发现那个人在不错眼地盯着她看。她被那人那双贪婪而肆无忌惮的目光吓坏了。她甚至来不及张口介绍自己,脸颊便发烧发烫。她怯生生地张了张嘴,只说了两个字:您好。

那个男人站起来,摸着脑袋,哈哈大笑起来。他踅过来,走到蒲娟儿的身旁,仔细打量着眼前羞怯的女孩儿。这个女孩儿漂亮得晃眼,尤其是那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显得那么单纯,长长的眼睫毛眨动着,一旦垂下来好像一对黑色的蝴蝶的翅膀那样微微地颤动着。她就像一朵水灵灵的花儿一样娇嫩鲜艳。那人忍不住吸了吸鼻子,飘进他鼻子里的是女孩儿身上特有的幽香。他凑近面前的女孩儿,朝她白净的耳垂吹了一口气。那肉呼呼的耳垂上的汗毛微微地摆动。他又一次呵呵笑了,说道,“好,你是来自农村的?”

蒲娟儿说:“是,我家在凤山县。”

男人又回到了了老板桌那儿,他拿起一支笔,夹在指缝里转了一转,然后抬起头,盯着蒲娟儿问:“你愿意当我的生活秘书吗?”

蒲娟儿眨了眨眼睛。她问:“生活秘书是干啥的?”

男人恢复了老总的威严,一本正经地说:“生活秘书也是秘书的一种嘛。就是专门为领导服务的秘书。”

蒲娟儿知道,秘书有许多种。既然是秘书,就是专业对口了。她心里一阵窃喜,忙不迭地点了点头,说:“我愿意。”

她找到了工作,还是很对口的工作。她将这个喜讯电话告知了在省城打工的母亲黎平和在家的父亲。家人都为她高兴,也都松了一口气。

上班的第一天,蒲娟儿被一个时髦的女人带到一处高档商场去购物。那女人一脸严肃,不苟言笑。她替蒲娟儿选购了内衣、外套和鞋子。蒲娟儿看了看吊牌价格,昂贵的价格吓得她直咋舌。说实话,长这么大,她连一百块钱的鞋子都没有穿过。她不知道这个严肃的女人是谁,但从她的神态可以看出,她对她充满了敌意和蔑视。她受不了女人的咄咄逼人。敏感的自尊心让她的内心似猫抓般难受。她跟在女人的身后一语不言。女人曲线婀娜的身体散发着馥郁的香气。蒲娟儿像一尊化石一样沉静。她的意志、欲望、理想以及所有的一切都石化了。外界与她的内心之间的闸门关闭了。唯有双脚不听使唤,跟着女人买完了东西。

衣服从头到脚置买下了。走出大商场,女人又领着蒲娟儿进了一家美发中心,为她设计了发型。当她穿上名牌服装,足蹬高档皮鞋从化妆间里走出来的时候,她甚至连路都不会走路了。她以为,作为老总的生活秘书,置办行头可能是业务需要。这样一想,她倒有了几分欢喜。起初有点儿害怕,还顾忌自己的寒酸。当一辆豪华轿车将她接走,进到一座大别墅里的时候,她忽然明白了,将要面临的是什么。

光头老总从卧室里走了出来,盯着蒲娟儿的脸。蒲娟儿美丽的脸白得像羊脂玉雕刻而成的。在灯光的映照下,她的神态充满着拒绝和恐惧。吸顶灯那柔和的光大度地抚在她的额头、眼睛、鼻梁和脸颊上。她坚定的目光拒绝着眼前的男人。她只要稍微动一动眼睛,稍微动一动嘴巴,她企图拒绝的世界就会以此为信号,一拥而入。

蒲娟儿没有在那个大别墅里呆到天明。她像一朵洁白的兰花惨遭蹂躏之后,挣扎出卧房。她几乎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找不到,胸罩的带子被扯烂了,衬衣被撕烂了,真丝短裙上血迹斑驳,唯有那件白色短外套洁净如初。在那个酣睡的男人身底下揉成了一朵破败的雪莲。她企图挣脱现实世界那浓稠的黑色黏胶,而她毕竟只是一只拼死挣扎的小鸟,还没有飞翔就被折断了翅膀。现实是残酷的,充满着恶臭。现实,鲜血淋漓的现实,像那个男人一样粉碎了女孩儿的梦想。

蒲娟儿回家了,她没有告诉父亲她已经被现实玷污的事情。她只是淡淡地说,现在的工作不好找,简历投出去了,在家等候消息。

蒲克俭和衣躺在炕上。他甚至连鞋都没有脱。蒲娟儿看着疲惫不堪的父亲,心里痛苦不已。父亲不到五十岁,已经沧桑无比衰老无比了。他的身体,像失了冬日的树叶一样干巴了,脸上的皮肤成了深褐色,额头上的皱纹比地里的犁沟深邃。花白的头发像冬日里的荒草一样干枯纷乱,曾经炯炯有神的眼睛已经变得混浊黯淡。是生活将正直善良的父亲压榨成了干巴巴的老头子,又是生活,让母亲远走他乡,在应颐养天年的时候漂泊在外。她知道,父亲对于母亲的出走气在心头恨在骨头。他以为母亲出去寻野男人去了寻肉体的快活去了,或者被别人包养着享福去了。殊不知,母亲黎平正在省城的一家大酒店里洗刷盘子。要不是母亲毅然离家,挣钱给她学费和生活费,她这三年大专休想上完。固执的父亲以为上了大学,她的前途就包进了包袱。他以为,公费大学就不用花钱。父亲的固执葬送了母亲一生幸福,更让她苦不堪言。她一月伍佰元的生活费,一年一万元的学费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垮了父亲以及这个家。太婆年迈多病,妹妹还在上高中。她原想自己毕业了找了工作,可以减轻一下家里的负担,偿还些她垒下的债务。可是,残酷的现实将她的梦想粉碎了。

昏黄的灯光下,蒲娟儿看见父亲一脸倦容。她没有叫醒父亲,只是轻轻地脱下了父亲的胶鞋。当她看见父亲的脚后跟从袜子的破洞中裸露出来,大拇趾也从窟窿里伸了出来的时候,她忍不住眼泪长淌。她拉开被子给父亲盖上,然后拿起英语书默念起来。

蒲克俭并没有睡,他是硬装着睡觉。他想给女儿说一说自己的痛苦。当他看见女儿拿起英语书读的时候,他又不忍心让女儿知道实情。女儿对生活还有渴望和企盼。他怎能残忍地将她的梦想撕碎。女儿应该有幸福的生活,而不是像他这样,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成为土地的败将,生活的败将。他抬眼瞅了瞅墙上的挂钟,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他的思绪像夏日的雷阵雨一样淋湿了这个暗淡的房间,房间的角角落落都被汹涌的思绪打湿了。蒲克俭等待着女儿睡着。他紧闭住双眼,耐心地思忖。

村庄沉沉地睡去了。也许,有些人还在自己的屋子里偷偷地卷炮,搓捻子,只是村庄失语了。村庄的痛苦只有蒲克俭能够深切地体会到。村庄已经失去了灵魂,成为一个气派的空壳子。如今的村庄已经不是那个有着淳朴民风、厚道村民的村庄了。村庄被市场经济这把大手揉搓着拨转着,村庄圣洁的灵魂已经被利益熏黑了、沤臭了。村庄失去了健康的肌体。它不能在饱满如籽的阳光下自在地呼吸,更不能在黄土沃地的温床上伸展慵懒的四肢。虽然电视天线像现代化的标签插在村庄的脑袋上,虽然铁门钢窗给村庄打扮了现代化的脸面,村庄已经不伦不类了。村庄的柏油马路上疾驰着电瓶车、摩托车、农用车,面包车,小轿车,村庄的腰杆被那些铁质的机器撞断了。村庄发出痛苦的呻吟。在这如夏雷阵阵的呻吟声中,夹杂着被遗弃老人的啜泣,夹杂着留守儿童对爱的呼唤,也夹杂着弃妇、怨妇的呻吟。村庄的声音暗哑了,面目模糊了,村庄里不再是鸡鸣狗吠,不再是人类社会最后一块处女地,村庄被现代化阉割了。失去了灵魂的村庄,只能是困住乡愁的城堡。

蒲克俭似乎听到了申家村几代魂灵的呐喊和呻吟。花炮的历史也是血淋淋的断头史。申家村的张家、敬家、蒲家、年家,哪一个家族没有出过事故?没有招过祸事?当那能换来钱的火炮一旦疯狂了,轰隆隆一声响,一股浓浓的黑烟冲天而起。在人们的惊叫声中,炮坊被掀翻,石碾子被炸飞,碌碡像离了炮筒的炮弹一样冲向辽阔的天宇。随后,掉落下来的只有一些肠肠肚肚,或者一只血淋淋的胳膊,或者是大腿被炸成一绺绺的肉串子。

灾难史是申家村的正史。

蒲克俭走出了屋门,走出了院门。他隐约听到父亲在叫他。他恍然看见,父亲和母亲在昏暗如豆的煤油灯下做炮。婆在炕上钻炮筒眼眼。煤油灯的火焰像一个穿着橘黄色裙子的小仙女在舞蹈。粗黑的烟柱子像一条钢索吊住了那个穿裙子的小精灵。仙女腾挪跌宕,摇摇摆摆。那裙裾柔软如纱,随着母亲的呼吸不停地摇摆。三岁的蒲克俭看着摇摆不定的煤油灯愣神。热炕上,婆怀里抱着弟弟。炕边上,姐姐在给包好的炮仗上大红纸面儿。爹正在脚地捆炮筒子。娘穿着粗布大襟棉袄,端着一针线笸篮散炮在快速地辫炮。蒲克俭看着墙上被煤油灯照得又虚又大的娘的影子。娘的影子很夸张地动。煤油灯的灯芯儿摇曳一下,娘的影子就在墙上跳一下。灯芯儿摇摆两下,娘的影子就在墙上跳两下。他看得痴了,咯咯地笑了起来。他要让煤油灯的仙女儿跳跃个不停,让娘的影子也跳个不停。蒲克俭伸手端起架在炕桌上的煤油灯,摇晃起来。忽然,灯芯儿蹦了一下,一粒火柴头大的火星跳进了娘的针线笸篮里。屋子里到处都是炮。蒲克俭听得父亲大叫,克俭,克俭,我娃你快放下灯……一声巨响,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看见他醒了,爷爷蒲恭让“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他不知道是这个懵懂的小孙子造下的灾难。他只知道,当他从外地买捻子回来,难子已经挏下两天了。三间土坯房被掀翻了屋顶。儿子死了,媳妇死了。老婆的脸被烧残了。老婆怀里抱着的小孙子被捂死了。孙女儿也死了。一家七口人,只剩下他和老婆以及小孙子克俭。他的心像被恶狼饱餐了似的,浑身没一点儿力气。村子里的人来了。家门户族的人了。人们看着那些被炸烂的肠肠肚肚、挂在槐树上的胳膊和腿,忍不住痛哭流涕。蒲恭让抱着孙子一动不动,他已经七天七夜没有合眼了。村子里的人帮他在院子里搭了个草棚。大家收拾了尸骨,埋进了祖坟里。那五口人,连一个浑全的尸首都没有。每当想起那惨状,蒲恭让就疼得浑身颤抖。蒲克俭懵懵懂懂的。他只记得父亲叫克俭,克俭,剩下的什么都记不清了。蒲恭让再也不碰花炮了。他也不让孙子蒲克俭做花炮,就是穷死、饿死,能要饭吃,不去碰那个凶残的火老虎。

蒲克俭站在祖母的窗前。九十多岁的婆连一天福都没有享过,失去了儿子、儿媳,她的天塌下来了。可为了儿子和儿媳留下的这唯一的骨血,她强撑着坍塌下来的家园。她给孙子缝衣服,做鞋,做饭,洗衣服,教导孙子做一个正直厚道的庄稼人。她嘴里时常念叨着,老天不睁眼,让好人遭了殃。她是一个连蚂蚁都舍不得踩的农村老人。村街上来了要饭吃的,她总是舀一大碗热饭端给吃。她甚至将老汉的棉衣送给没人赡养的五保户。自从失去了亲人之后,她就开始吃素念佛了。她将生活倾倒给她的苦水大口大口地吞咽下去也毫无怨言。她以为,人生来就是受苦的。只要她诚心念佛,一心向善,老天爷会睁眼的。婆为了他,省吃俭用,和爷一起将他养大,给他娶了媳妇,又养重孙子。重孙子都大了,婆还是没有享过一天福。蒲克俭想进去给婆说一声,他似乎又听见,爷在叫他。克俭,克俭,你来。蒲克俭连鞋都没有趿上,跟随着那声音,走出了院门。一走出家门,他恍然看见爷在门外的大石头上圪蹴着。他还衔着那个黄铜烟锅,吧嗒吧嗒地吸烟。烟锅的火星像煤油灯一样明亮了。他的眼前又显出了那跳动不已的煤油灯芯子。在枯黄的灯光下,母亲抱着弟弟,父亲抱着姐姐。他们都笑咪咪地望着他。母亲伸出手,在他的脸上抚摸着。他甚至能感觉到母亲的手是温暖而粗糙的。母亲怀里的小弟弟调皮地咯咯笑着。蒲克俭仔细地端详着母亲。母亲的面容还是那样慈爱而美好。母亲的额角已经出现了丝丝白发。母亲的眼睛像一碧深潭,那里溢满了温暖和温馨。蒲克俭踅到母亲跟前,嗫嚅着说,娘,我错了。你打我吧。母亲又一次伸出手抚摸他的脑袋。父亲在一旁催促着说,走,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蒲克俭说,爹,娘,你们往那搭去呀?不要丢下你娃我呀。说完,他的喉头哽咽了。爷也走了过来,拉住他的手说,走吧,走吧。咱一家人团聚了。。

蒲克俭跟随着一家人,从自家门口的巷子里走出来,走到村子的主街道上。路上人影绰绰,不时有熟悉的面孔出现。张延吉跳跃着跑过来,一把抱住他,哈哈,你小子终于想明白了。走,咱都走。鬼影子从各个巷子里冒出来了,像一渠水一样哗哗地向前涌动。影子越来越多,闹闹嚷嚷,窸悉簌簌。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也有小孩儿。每个影子的脸上都是一副漠然的神情。影子汇聚成了一团,且越来越大,像河流一样流出村子,流向田地里,在黑漆漆的夜晚里汇成了汪洋,又似乎是密匝匝的人的森林驻扎在申家村的田野里。一阵阴风刮过来,人影被吹得飘忽不定。忽而,风旋了起来,人影子拥挤成了一疙瘩。蒲克俭怕冷似的抱紧了双臂。他的双脚冰凉。他有些害怕,对拽住他的父亲说,爹,要不你们先走,我去穿一双鞋。父亲不耐烦了,他瞅了儿子一样说,瓜娃,穿啥鞋哩?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话又说回来,你说,鞋脱下来了,还能穿上吗?

影子们从西边的大路上涌向东边。在东边那宽阔的麦田里游动不定。在这片田地里,冬日的麦苗紧贴土地,陷入沉沉地冬眠。土地似乎都被阴风吹得打了个趔趄。只有他那五亩苹果树落光了叶子的枝干还在哗啦啦地响。苹果树枝仿佛老人那瘦骨嶙峋的手,拽住了蒲克俭的衣襟。蒲克俭感觉到果树对他的情意。树枝剧烈地摆动着,似乎在向他招手。他停住脚步,抱住苹果树大哭起来。





J

作者简介


贾亚红,女,笔名丫丫,1975年生于陕西省凤翔县(现为凤翔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2007年开始小说文学创作,先后在《延河》《牡丹》《绿洲》等杂志上发表了小说数十篇,2010年出版短篇小说集《窗外阳光灿烂》。现在宝鸡市凤翔区某机关工作。






【联系方式】


《雍州文学》编辑部

欢迎您的关注和投稿。

微信ID:gh_fcf994b1b24a

联系邮箱:fxzxgwyx@sina.com

我们努力做到最好!

征稿启事


1.投稿人必须确定本人拥有作品网络版权的处置权,投稿文章产生的版权纠纷由投稿人自行负责。编辑部拥有对作品内容进行适当修订后发表的权利。

2.本平台原则选用原创首发稿件,首发稿件一经采用即视为将网络版权授予《雍州文学》,平台将在文内设置“原创”标识,其他平台转载必须联系转载授权或注明转载自《雍州文学》。  

3.散文、小说作品原则不超过5000字,长篇小说提供完整版和5000字以内节选版,单首诗歌200行以内。

4.投稿时应在邮件“主题”栏标注文章名称+作者姓名,并在正文中留下联系电话。

5.投稿时请在稿件正文末尾附上作者简历(含个人近照)一份(平台编辑对简历有删改权)。请务必通过指定邮箱投递稿件,凡微信发送作品一概不予接收。如有图片,请注意图文分开,但指明图片位置和要求。

6.《雍州文学》微信公众平台已获得并将开通微信授权的打赏功能。欢迎读者为自己喜欢的作者和喜爱的作品打赏。我们将在预留平台运营基本费用(10元以内不返还,作为平台编辑、运营费用)的基础上,按照打赏金额50%比例为作者发放稿酬,稿酬最高300元。微信公众平台官方打赏计算期按通用流式模式,返还期一般为自稿酬核算结束起10天。

7.投稿邮箱:凤翔区作协《雍州文学》fxzxgwyx@sina.com。

8.按照稿件投递的先后顺序,责任编辑进行初审,编委会复审,编辑审阅工作将在收到投稿后15个工作日内完成。若自投稿日起15个工作日内未推出即视为稿件不予采用。






《雍州文学》等你来


 《时光捡漏》

您的读书笔记




《芳菲随笔》

欢迎你的关注


扫码关注
《雍州诗词》
微信公众号



雍州文学
凤翔区作家协会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