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青年·95后文学 | 虎子(散文)

文摘   文化   2024-11-18 17:00   北京  

作  者:杨 璇

见习编辑:郑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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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再见到过像虎子一样的狗。它漂亮,孤独,高傲,是田野里最自由的诗人、浪子。
  虎子全身的皮毛黑得发亮,总闭紧嘴巴,但是有缺口的嘴遮不住右边尖锐的獠牙,这使得它即使不做什么,也像随时要上阵厮杀。那根蓬松漂亮有力的尾巴总是高傲地卷曲,甚至极少会谄媚地摇摆。它是一只忠诚于自己的奇怪的狗。
  虎子是村里人口中的“杂种”、串串,甚至大小也只到我的小腿,但是它在乡间的威望比很多大狗都要高。只要它出现,身边一定会围绕着几只颜色不同、大小各异的狗,而虎子就懒懒地走在狗群的最前面,仿佛生来就要被众星拱月,生来就是领导者。
  虎子不乏“追随者”,但更多的时候他更喜欢自己待着。我会在乡间的田埂间看到它,我会在回三姑家的土路上看到它,我会在二伯的蔬菜大棚旁边看到它,我会在乡间的土庙旁看到它……虎子在村中的泥土地里不急不缓地踱步,就像一个巡视自己领土的王,它惬意地在领土上趴下,躺倒,静坐。虎子,是乡间最肆意的灵魂。
  这样的狗,是有主人的。
  虎子是我住在乡下的三姑的狗,三姑总是怜爱地形容虎子:虎头虎脑,远看活像一块毛茸茸的矮石头。三姑也从来不担心虎子会走丢,她对虎子是放养的状态,一是因为乡间没有那么多约束,二是因为三姑从来不怕虎子丢,她说:“虎子,灵着嘞!”
  虎子的“灵”,对三姑来说,是最宝贵的东西。
  据说虎子是被三姑在一个黄土坑里捡到的。当时这只可怜的狗浑身都是泥巴和灰土,甚至看不出颜色。它浑身都是小小的、细碎的伤口,其中最大的伤口就在嘴巴上,右侧包住牙齿的肉不知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咬去一块,鲜血碎肉混着泥沙,不知道还能不能活下来。三姑信佛,那天拜完土庙回来,发了善心,捡回了这只可怜的狗,还遭了三姑夫一顿数落。三姑听了丈夫的埋怨也不反驳,只是哀叹着可怜,把人吃的消炎药就着虎子破了口的嘴,和着早上喝剩下的米粥灌了进去。
  后来,虎子竟也神奇地撑了过来,逐渐恢复了活力,三姑逢人就说:“这狗,灵着嘞。”三姑夫虽然不喜欢虎子,但到底还是接受了家里多了一个狗饭盆。
  虎子虽然伤口逐渐愈合了,但脸上到底少了一块肉,得益于它露出的獠牙,使这只狗无端地增添了几分蛮横与疯狂。村里人遇到了虎子都要绕开走,甚至发狠了还要用扫把之类的驱逐虎子。尤其是小孩儿,更是被家长三令五申不允许靠近虎子。但是三姑很喜欢这只狗,她有些自豪地说她是村里第一个敢摸虎子敦厚狗头的人。
  三姑一直说虎子是一只有性格的好狗,但即使是偶尔喂虎子火腿肠的三姑父,有时候也会被它龇牙威胁,气得三姑夫直骂虎子是“白眼狼”“狗崽子”。
  虎子不喜欢被人抚摸,三姑刚收养虎子时,村里有不少好事者都被虎子咬过。三姑说起这个总是带着埋怨的眼神看着虎子,“狂犬疫苗一针多贵你知道吗?”三姑愤愤地向我抱怨着,但随即又会转身去给狗常用的碗里添点水。
  三姑啊三姑,这个朴实的农村妇女还是心软,她到底舍不得打骂虎子。
  虎子也并不完全是三姑夫所说的“白眼狼”,他也是三姑家的功臣。每次讲到这时三姑总会咧开嘴,高兴地向听客们炫耀:“这狗,灵着嘞!”
  三姑说虎子曾救过自己一家人的命,前些年前盗贼猖獗,人人自危。那天晚上一家人早就睡了,结果半夜突然听到了虎子疯狂地叫声,三姑父本来只是在热乎乎的土炕上愤愤地高骂了两句虎子,结果听了一会儿,情况好像不太对。虎子的狂吠声非但没有停止,反而好像还听到了人的声音!
  三姑意识到了什么,大声说道:“不对!有人!”
  三姑父也侧耳听了,确认危险后,两人急忙穿好衣服,拿起炕头的菜刀就冲出了院子。农民没有什么钱财,但他们所拥有的两头羊、一只鸡和后墙根堆放的破砖块也是珍贵的宝藏,守护宝藏,拼命也不稀奇。
  等两人挥舞着武器大喊地冲出屋门,正好看到一个黑影翻墙离去。而站在墙跟儿的虎子还在不要命般疯狂地叫着,嘴边好像还勾挂着些什么东西。三姑父走近一瞧,才发现虎子咬掉了那恶贼的黑色裤脚,墙头也有点点血迹。嘿!看来,虎子是狠狠地咬了那贼人一口!“都知道狂犬疫苗有多贵了!这还不够他喝一壶的!”三姑高兴极了。
  遭贼那天三姑和三姑父非常高兴,一是因为自家财物没有亏损,二是虎子这一口几乎是替很多惶恐的人出了一口恶气,于是夫妻俩破天荒地为了虎子准备了一顿猪头肉。
  在一个村子里,消息不到第二天,很快,村里就都知道了虎子的英雄事迹,人人都来观摩“灵狗虎子”。很多人家受虎子启发也在家里养了狗,渐渐地,盗贼真的不再出现了。
  从那以后虎子在村里的地位也高了,还是像之前一样到处在村中溜达,当然还是有人惧怕它,但是不会再有人驱逐它。村里人甚至高兴了还会给虎子一些自家吃剩的食物,面对乡亲们热情赠予的食物,虎子也只是闻一闻,偶尔遇到喜欢吃的便吃掉,不喜欢吃的闻闻就走开,很是通人性。于是人们愈发相信三姑说的,“这狗,灵着嘞!”
  虎子比较好斗,他经常和村里的两条流浪狗发生冲突,那两条流浪狗我曾远远地见过,一只很瘦的杂色狗和另外一只比较高大的黄毛狗。虎子碰到这两只狗必要龇牙嚎叫,冲上前去与他们争个高低。虽然我不太明白狗与狗之间的斗争,但是我还是坚定地认为虎子肯定是没有错的,一定是那两只流浪狗有错在先,毕竟虎子“灵”得很嘞!虎子那黝黑发亮的皮毛迎风飘,卷起来的黑尾巴像是一个炸开的大花卷,英雄总是特立独行的,总是没有错的!
  虎子还是晃晃悠悠地走在村子里,不会为谁专门停留。
  如果浪子一定要有个家,那就是三姑身边吧。也许虎子记得恩人三姑,只有在面对三姑时,它那高傲的尾巴才会大幅度地摇晃,僵硬地,欢快地。我经常能看到三姑在村口和一群大姨聊天,而虎子特别顺从地卧在三姑的脚边,有时被太阳晒得热了,还会自己挪一挪地方,但是不管怎么挪,肯定是抬头就能看到三姑的地方。每次三姑轻轻地抚摸虎子的狗头时,虎子总是眯着眼睛享受。
  我遇到虎子时,还很小,但是我至今都记得抚摸虎子敦厚的狗头的感觉,像毛毯一样舒服又伴着温热。虽然家人经常警告我不要离它太近,小心被咬,但虎子好像也不全像村里人传说的那么凶狠。它总是对孩子有很大的耐心,每次我摸它,它都会懒懒地看我一眼,顺从地让我抚摸它油光水滑的皮毛。甚至还愿意包容我和我的小伙伴在它脚边的黄土上画画,即使树枝可能会划伤它。
  三姑看到我这么喜欢虎子,还是警告我说:“别太招惹虎子哦,它灵着嘞。”是的,虎子不想被抚摸时会躲开我的手,甚至会张开嘴对我龇出尖锐的獠牙,喉咙里发出小声的呜呜警告。有次虎子对我发脾气恰好被奶奶看到,奶奶拉着我离开了虎子。
  我受了虎子的委屈,以为奶奶会帮我骂虎子坏狗。但奶奶并没有维护我,也没有对虎子发火,而是笑着说:“你不要招惹它呀,它也会烦的。”
  奶奶生活在农村,她的观念和三姑等很多村里人的观念一样:狗就是狗,人就是人。
  但奶奶和村里人又非常自洽地认为狗也有自己的生活道理。
  村里人不会强迫自己的狗做一些露出肚皮或是撒娇的行为,而是希望它们认真为自己看门。如果狗真的不小心做出一些咬人的举动,当然会有一些厌恶与非议,但是更多的是对自己运气不好的感慨,毕竟干吗要和一只狗计较呢。
  在山西的这个小村落里,村民与狗之间若即若离,但是又保持着一种绝对独立的自由感。村里人会因为被吠叫或者自己心情不好而踢向路边的流浪狗,但是他们也会尊重每条狗的习惯,让它们在村头田间自由自在地奔跑、相互撕咬,或是放任它们或横或竖地躺在任何一块土地上,享受美好的阳光。
  流浪的狗,失家的猫,就算是田地里的毛虫在这里都是自由的,它们一同享受着太阳。
  不久后,我和奶奶一起回到了在城市的家。再次听到虎子的消息是两年之后,我听到电话那头的三姑哽咽的声音说起了虎子,虎子死了。
  三姑说虎子死得很壮烈。
  三姑说那次虎子和村口的那两条流浪狗打架回来的时候身上的毛被刮掉了很大一片,嘴角也流了鲜血,没过几天,它就不再吃东西,恹恹地趴在地上。后来有一天,三姑看不到在家的虎子,无论她如何在村里呼喊,虎子都没有回来。
  虎子,第一次丢了。
  第二天,三姑整个村子都跑遍了,“虎子、虎子”的叫喊声延伸到了整个村落。
  第三天,有村民告诉三姑虎子在村口。三姑在村口找到了虎子的尸体,它是自己离开的,可能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并没有让自己死在家里,临死,都像是一个老将军要在战场上倒下。
  三姑很难过,她甚至认为可能是村里的某个人看不惯虎子给下药毒死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
  三姑的悲伤也被冲淡。
  后来,三姑打电话来说又养了一条狗,浑身雪白,很是漂亮,遇到人会欢快地摇起大尾巴。村里人都很喜欢这只新“虎子”,但是三姑还是忍不住絮絮叨叨,这狗虽好,却始终不像虎子那样“灵”了……
  唉,虎子,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再见到过像虎子一样的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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