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民教育出版社课程教材研究所 王本华
2024年1月5日,“北京大学语文教育研究所成立二十周年纪念会暨‘语文教育基本问题’专家座谈会”在北京大学如期召开。本次座谈会,诸多领导出席,专家云集,我作为中国教育学会中学语文教学专业委员会理事长应邀到会,并在大会上发言。
本次座谈会是探讨“语文教育基本问题”,请大家注意这个“基本”,不是“语文教育问题”,也不是“语文教育主要问题”。既然是“基本问题”,那就应该是语文教育中最根本的问题,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问题,是多年研究但尚未根本解决的问题。我觉得由北京大学语文教育研究所牵头来探讨这样的问题,可谓正逢其时。
大家知道,进入21世纪20年代,基础教育课程改革可谓如火如荼。21世纪初第八轮课程改革中综合性学习的提出、自主合作探究学习方式的提倡,20年后核心素养的确立、大情境大单元的追求,等等,可以说都是课程的整体观念在推动着学科教育前行。一方面,语文教育也在接纳着这些理念,从课标研制到教材编写,从教育科研到课堂教学,我们看到了很多改革、创新。然而,另一方面,我们又常常被这些“层出不穷”的理念所困扰,深陷其中而忘却了“庐山真面目”,追求形式上的切近而失去了语文的本真。
但是,课程的高屋建瓴并不能解决每门学科的所有问题、具体问题,每门学科之所以独立为一科,必然是更多地体现着这门学科的个性、独特性,语文学科更是有着自身的不可替代的特性。正像张志公先生在研究传统语文教育时所说:“我愈益感到,语文是个民族性很强的学科。它不仅受一个民族语言文字特点的制约,而且还受这个民族文化传统以及心理特点的影响。”[1]因此,语文作为一门历史最悠久的传统学科,作为一门具有极强民族性的学科,其独特性、不可复制性更加明显。
因此,在当前教育改革、课程改革浪潮下,探讨“语文教育基本问题”,能让我们认真思考语文教育改革的方向,清醒认识语文教育存在的一些基本问题,可谓意义巨大。
相较于其他学科,语文教育历来问题多,这是不争的事实。一个现象,每隔几年,语文教育就会有一次大的论争,文白之争、汉语与文学分科教学、文道之争、语文教学效率大讨论、语文教学科学化问题、工具性与人文性讨论等等,反映了不同历史时期人们对语文教育目的、内容、方法等方面的认识与思考。语文教育问题多,我想,概括起来大致有两方面原因。
1. 客观原因
与其他学科相比,语文综合性最强,所以21世纪以后的语文课标都将其定义为“综合性、实践性课程”。语文的综合性,不是简单的我们以前讨论的“语言+文学”“语言+文章”,抑或是“语言+文化”,而是各种各样的语言的、文字的、文章的、文学的、文化的,也就是一切口头语加上书面语都属于语文,因此就内容上说可能涉及方方面面、各种领域、不同学科。早期我们可能更偏于语言,偏于文学,偏于一般性文章(记叙文、说明文、议论文以及各种实用性文章等)。渐渐地,一些科技说明文、政论性的社科论文、科学性的科技论文,也都进入了语文视野。特别是到现在,不仅要求读单篇的文章,整本书阅读也成为课程内容的一部分;不仅要求阅读文章,训练听、说、读、写技能,还要求了解社会,参与社会实践活动。所以说语文学科的内容越来越丰厚,综合性越来越强,甚至所有其他学科的内容都可以纳入语文范畴。
从另一方面说,其他学科的教育内容都有边际感,也就是学科内容相对来说专一而确定。自然科学如数学、物理、化学这类学科不必说,就连人文学科的历史、政治都是有边际的,有特定内容的。比如高中思想政治,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当代国际政治与经济、法律与生活、逻辑与思维、经济与社会等,相对来说都有比较确定的内容。语文学科则是融合的,课文内容涉及方方面面,语文知识包括“语、修、逻、文”甚至更多,语言技能包括听、说、读、写(现在叫阅读与鉴赏、表达与交流、梳理与探究),常常是各种知识交融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现在有了语文学习任务群,不同任务群虽然有边际感,比如整本书阅读与研讨、文学阅读与写作、实用性阅读与交流、思辨性阅读与表达,但不同类文本仍然可以涉及各种各样的内容,仍然带有很强的综合性特征。综合,涉及方方面面,要求就必然高,安排起来不容易,教学起来也有难度,带来的问题、需要解决的问题自然会更多。
2. 主观原因
与其他学科相比,语文学科历来是得到意见、受到批评最多的学科。一个是语文复杂,尚需解决的问题较多;更重要的原因是语文和每个人的生活密切相关,看上去又简单,谁都觉得自己能懂。汉字谁不认识呀?谁没读过几篇文章呀?所以社会上有意见,好像对语文谁都能说几句,而且没有政治风险。作为语文教材编写者,这些年我们不知回复了多少封信,答复了多少封邮件,接听了多少个电话。自媒体时代,有关语文的舆情更是让人应接不暇。近几年人民教育出版社建立了一个网络意见反馈平台,收到的意见超过一半都是语文学科的;但细细梳理这些意见,有价值的又极少。这是表面的原因带来的让人感觉问题很多。
还有一个主观原因,是各种考试的影响。日常测评、结业考试,特别是中考和高考,应该说对我们的研究也好、教学也好,影响是非常大的。有时候因为考试的影响,课程设计、教材编写、课堂教学都会有一些无力感,因为考试和常规的学习、训练毕竟不同,但又是绕不开的存在,是各层面都要面对的巨大现实。比方说自2018年《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2017年版)》(以下简称“2017年版高中课标”)颁布以后,整本书阅读已经成为语文课程必备的内容(以前只是提倡课外阅读名著),统编语文教材也把单篇阅读、多文本阅读、整本书阅读作为教材编写的基本样态。本来仅仅是阅读、学习还问题不大,但不幸的是遇到了考试。一遇到考试,教师就对整本书阅读产生了无尽的焦虑:考不考呀?考什么呀?怎么考呀?这是他们最先想到的。进而再想:教师怎么指导呀?学生怎么读呀?读到什么程度呀?有的干脆为了应考,就读缩写本、提要本、梗概本,就用练习册。现在整本书阅读指导书非常多,有专家指教的,有一线教师指导的,各种各样,各有思路,把语文教师指挥得无所适从。我曾经看到一本高考复习材料,其中给高中推荐的《乡土中国》一书配置了50页左右的练习题,真的让我感觉非常恐怖。这是受考试影响带来的需要解决的问题多,应该也属于主观原因带来的问题多。
主客观原因带来诸多问题,哪些是基本的,哪些是主要的,哪些是亟待解决的?语文教育工作者要认真思考。我以为目前有两个基本的又亟待解决的问题,需要加紧研究。
1. 从理论层面说,要尽快建构起稳定的语文学科内容体系
语文学科内容体系,包括学科知识体系和学科能力体系,或者说是支持学科核心素养的“关键能力”体系。总体看,自1904年独立设科以来,语文学科的教学内容一直处于变动中,就是一些看似不变动的内容其内部也处于变化之中,不像其他学科相对稳定。也就是说,多年来语文学科内容一直是不确定的。
我们不妨回顾一下历史,主要是中学部分。清末以后,早期是“读经讲经”“中国文学”,以读为主,主要是读传统经典和文学作品;后来是在“读书”基础上增加“作文”,明确了写作的地位;再后来又有了“文法”,讲一些基本的文章作法和语言知识。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我们以初中学段为例,1956年汉语、文学分科不算,自1963年《全日制中学语文教学大纲(草案)》起,课程内容包括“课文”,“语法、修辞、逻辑等知识”(后来叫“语文知识”),“作文”(后来叫“作文教学”),甚至有一段时间将“注释”“思考和练习”等也放到教学内容中。并且那个时候,每一册教学内容在大纲中都有规定,标示为“各年级的教学要求和教学内容”,主要包括课文目录和文法知识;1986年以后课程内容不再全部规定下来,课文只给“基本篇目”,这就给教材编写留下了一定的自主空间,此种情况一直延续到20世纪90年代前后。1992年《九年义务教育全日制初级中学语文教学大纲(试用)》将课程内容确定为“课文”“能力训练”“基础知识”“课外活动”,开始进入以能力为主的时代,语文活动受到重视,“基本篇目”也不再分册设置。
进入21世纪课程标准时代,《全日制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实验稿)》(以下简称“××年版义教课标”)只有“课程目标”,包括“识字与写字”“阅读”“写话”“口语交际”“综合性学习”,是从能力、活动的角度设计语文课程内容;2011年版义教课标则直接将“课程目标”调整为“课程目标与内容”,把“目标”与“内容”作为一体两面来看待,其中的“识字与写字”“阅读”“写话”“口语交际”“综合性学习”内容基本未变。2022年版义教课标延续2017年版高中课标的研制思路,将“语文学习任务群”定性为语文课程内容,名为“内容组织与呈现方式”(2017年版高中课标直接表述为“课程内容”),制订了3大类6个任务群,包括:(1)基础型的语言文字积累与梳理;(2)发展型的实用性阅读与交流、文学阅读与创意表达、思辨性阅读与表达;(3)拓展型的整本书阅读和跨学科学习。
有专家说,语文学习任务群的提出,解决了多年来语文课程内容不确定的问题,语文课程终于有了自己的内容。但仔细研读我们就会发现,这种说法似乎很难成立。比如2017年版高中课标首先在“课程结构”部分提出了“语文学习任务群”的概念,然后在“课程内容”中直接阐述18个学习任务群的“学习目标与内容”和“教学提示”,同时与“学习任务群”并列还给出了“学习要求”,可见“学习任务群”既是课程内容,但又不是课程内容的全部。而到了具有极强继承性的2022年版义教课标,先是将课程内容分为“主题与载体形式”和“内容组织与呈现方式”,并在后一项中将学习任务群进行重组,如上所述分为3大类6个任务群,然后对每个任务群分学段从“学习内容”和“教学提示”两个方面进行阐释。我们对比一下高中课标和义教课标课程内容的基本框架:
这个框架图很直观,但它也让人疑惑:语文的课程内容到底是什么?学习任务群是不是课程专家为语文设置的课程内容?
再进一步研读课标对各个任务群的具体阐释,就会发现,不管是高中课标给不同任务群设置的“学习目标与内容”,还是义教课标直接标示的“学习内容”,事实上给出的更多是阅读(也包括写作)的范围或样式、学习的方式(活动的方式)与组织、学习的价值与思想的引领等,但在必备知识与关键能力方面是有缺失的。而必备知识与关键能力恐怕也应当是语文课程最需要明确的内容,是语文课程内容的关键。所以,有研究者在力求对“语文学习任务群”这一概念作出准确界定时,得出的结论是:“‘语文学习任务群’不是在语文教育研究中逐渐生成的一个学术概念,而是在课程标准修订的特殊情境下智慧地发明的一个工作概念。”[2]也有研究者认为,学习任务群中表述的“学习内容”更近似于“活动目标”,是围绕该任务群给定的一系列学习任务。所以,我一直认为,语文学习任务群在给定语文课程“内容组织与呈现方式”的同时,主要界定了语文学习的范围与学习的方式,更重要的是对语文学习路径的引导,这个路径不再是以往简单的读写训练、知识传授等等,而是通过任务的解决、整合的实践来达成语文素养的提升。王宁先生也说:“实际上,学习任务群就是一种课堂教学,不过是转变了一下内在的主体,把以教为主变成了以学为主。”[3]那么,语文课程内容到底是什么?其实在课标里,透过学习任务群,我们还是难以看到其真实面目。这也是我认为当前亟须建构稳定的语文课程内容体系的主要原因。
2. 从教学实践层面来说,要促使教师让“两股劲儿”形成合力,相向而行
这个问题的提出,也是与上边讲到的学习任务群相关。学习任务群虽然没能清晰地呈现语文课程内容,但却给传统的语文教学方式带来了巨大的挑战。任务、情境、整合、活动、实践这些课程理念的提出,改变了传统的以教为主或以学为主的语文课堂范式,将语文学习指向真实的语文生活,这是任务群理念对语文学习路径的引导。面对这样新型的学习方式,相当一部分老师还处于无所适从的状态:不改吧,显得守旧、过时,跟不上改革的步伐;改吧,是处处时时都要改,还是因时因境而改,传统的教学方式又该怎样对待。所以,2017年版高中课标颁布时,统编高中语文教材使用时,常常有教师问:所有课程都按任务群教学吗?有教师说:现在公开课、示范课,教师都羞于上单篇课文。但是日常教学,教师基本上还是一篇一篇“老生常谈”。
我以为,这其实是两股劲儿:一股劲儿,继承,守正,尊重语文教学的基本规律,不忘语文教育的“初心”;一股劲儿,发展,创新,听从时代的召唤,跟上课程改革的步伐,落实语文教学的新理念。我想,这两股劲儿并非有你无我、非此即彼,而是应该顺应具体内容和情境,让二者形成合力,相向而行。
我从1990年入职人民教育出版社,经历了若干套语文教材的编写,每套编完都有教师培训,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拧巴”,一方面说要跟上课程改革的步伐,要有新的理念,贯串新的精神,一方面又说,千万不要丢掉根本,不要只顾着前行而丢掉了语文的“初心”。
语文的“初心”是什么?我想以阅读为例谈谈自己的看法。
我们过去看电视上出现学生画面时,常常是全班同学整整齐齐地拿着语文教材在读书,而现在呢,可以说,“读书”式微。这个“读书”有一般意义上的读,比如出声地、大声地读,现在课堂上很少听到琅琅读书声了。自2020年起,中国教育学会中学语文教学专业委员会(以下简称“中语专委会”)每年举办课堂教学展示大会,年初邀请各省级中语会推荐课例,经过遴选后在大会上作展示。2023年中语专委会收到各地推荐的初高中课例共59节,我粗粗看了这些课堂教学视频,基本上没有看到朗读的环节,这就有点儿匪夷所思。当然,这个“读书”也包括反复地、字斟句酌地、涵泳体味地、有感悟有体验地读,也就是自主地精读、细读、品读。我刚刚说到的59节课例,有这样的读,但也比较少。那么,课堂上都在做什么?大量地在做活动,在完成任务,在不同的篇章中找材料,在匆匆地从一篇篇文章中一掠而过。
语文教学,从过去的讲读、重知识,训练、重技能,合作探究、重素质,到今天的任务活动、重素养,一路走来,似乎有一个从文章本身到文本之外的飞跃。这当然也符合“初心”,因为从一到多的阅读、从一篇文本到一类文本的阅读、增加学生的阅读面、扩大学生的阅读量,也是语文课程的追求。但是,这中间就有一个如何将“一”的阅读落到实处的问题。过去很多时候重视文本本身,在文本之内发力,虽然有弊端,或连篇累牍讲解,或陷入烦琐训练,但也有大量的精讲精练的课堂、重视涵泳品味的课堂、重视自主阅读的课堂、重视思维品质提升的课堂、重视迁移运用的课堂等,值得继承下来。今天我们倡导设计“指向学生的核心素养发展,具有情境性、实践性、综合性”[4]的语文学习任务,主张通过语文实践活动让学生自主建构知识与能力。这样的倡导更多强调课程的整合性、情境性、实践性,这都非常好,但是有些时候出现了贴标签、为任务而任务的情况,特别是一些课堂展示或教学大赛几乎一边倒地去做任务,而忽视了语文基础知识的学习和关键能力的培养,使得语文课堂虽然热闹却似乎缺少些“灵魂”。
还是上边说到的59节课例,我曾经做过统计,其中有49节阅读课,包括单篇阅读28节、群文阅读14节、单元整体设计7节。整体看各种课型都有,很好,但仔细分析,我们会发现,从教学方式指向看,有45节都采用了任务式(活动式)教学设计。因为是各省份推荐的优秀课例,所以大部分任务设计是可取的,有相当一部分也注意到了对单篇文本的研读,但也有一部分是不理想的。这一部分课堂设计,或有任务之名而无任务之实,或情境设置表象化,或仅仅把文本当作完成任务的语言材料,缺少对文本的认真研读、语言的细致揣摩、文本体式的准确把握等。这是就这些优秀课例说,至于日常教学,如果是以任务为导向进行教学设计,恐怕问题出现得就更多了。
所以我说要促使教师让“两股劲儿”形成合力,一方面跟上教育改革的步伐,一方面要慢下脚步守住传统这个根本。一句话,要勇于尝试任务、情境、整合、实践等新理念,同时单篇文本的细读、语言文字的积累、琅琅读书声的出现也不容忽视!
参考文献:
[1]张志公. 张志公文集4:传统语文教学研究[M].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1991:237.
[2]王荣生.“语文学习任务群”的含义——语文课程标准文本中的关键词[J].中国教育学刊,2022(11):76.
[3]《语文建设》编辑部. 语文学习任务群的“是”与“非”:北京师范大学王宁教授访谈[J]. 语文建设,2019(01):5.
[4]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 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2022年版)[S].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19.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十四五”规划2022年度教育学课题“基于国家事权的语文教材编制理论体系建构研究”(编号:BHA220136)成果。]
——《语文学习》2024年第9期《争鸣》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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