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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曲霞西石桥
作者:汪向荣
图片选自网络
一座石桥,二百多年不塌不倒,大小也能算个奇迹;一座石桥,在倒塌了40余年以后,仍被当地人追忆,这说明其生命长度与物质形态并无必然的联系。我要说的是,地处泰兴与靖江交界处曲霞古镇曾经的西石桥。
曲霞,被通江河汊“丁”字水系贯穿,确有不俗的历史背景。日积月累,数百家商行联袂、布满了三里长街,每逢集市,靖江百姓就会挑着自家编织的竹器,如竹篮、竹椅、竹箩、竹簸等跨过界河前来设摊交易,“老小”(男孩)、“我头”(丫头)的吴语就和“杲昃”(东西)、“釜冠”(锅盖)的泰如官话纠缠在一起,沿着河岸飘到水上,随风漾开。最热闹的是阴历十月十三陈公塘庙会,四乡八邻聚集,只嫌当初街面依水而建过于局促,人气鼎沸就要涨上屋檐。这样的繁华市面不可能没有桥梁作纽带沟通四面八方。
西石桥,应运而生了。踏上三条石铺沿搨扒街一路向西,遇到了河岸也就到了石桥的堍下。桥,用石头板建造,宽过3米,东西两侧各有10几个台阶,顶部有一段过渡平台,底部为单拱,一般货船都能畅通无阻。上了年纪的老人回忆,这桥可能建在明末清初,此后小镇上出了两个有名的人物,一个是道光年间京城十二才子的篆书大家、学者陈潮;一个是乾隆年间江南四个武状元之一的张兆璠;后来又有人说,这桥是为纪念武状元和文举人所造,作为当地人杰地灵的见证……桥的来龙去脉,并未记载于史册,民间版本滋生了更多的想象。
到了七十年代后,古街上的民居密集如鳞,少缝可插,许多公用服务设施就只能规划到石桥西首去,比如粮店、煤球厂以及最早的汽车站,因此买米、打油、挑炭、进城,就必须跨过石桥。家家户户都绕不开石桥,这石桥哪天塌了,老百姓就会断炊,所以,石桥在,生活就在,希望就在。没启蒙前,母亲去粮店,我必跟无疑,那凭户口簿才能供应的米、面,都是母亲徒步用肩扛回来。可能嫌孩子碍事,每次经过石桥看到桥下停着外地的乌蓬船,她就吓唬我:你是从这条船上抱回来的。我没把她的话当回事,却对那条船产生了好奇心:船上的确有一对瘦弱的夫妇,时常挑了一副摆放着玻璃格子的货郎担到东街去,那上面放满了五颜六色的糖果,好像全世界的甜蜜都在那里展览着。童年的好奇心后面深藏着强烈的占有欲:一定要尝遍各色糖果。这是属于一个孩子与生俱来的贪馋本性,也是一个危险的念头。
糖果,不像天上的雨雪,说下就下,并且一下就是几天,可以免费享受。吃上糖果必须付出代价。我注意到家中大床背后一只没有上锁的红木箱,从中意外发现了祖母珍藏的一些铜板,甚至银簪、手镯,我开始往镇上仅有的一家铜匠铺跑,那里面坐着一个腿有些跛,常年用小铁锤打制金银首饰的老头,他的默认竟然对我继续作案形成了纵容。自此,我真的完全放弃了随母亲跨过西石桥买米打油的想法,对此母亲还有些奇怪。而这种放弃的结果,是一个孩子被充满梦幻色彩的糖果过早侵蚀了牙齿和童心。
西石桥,是一把神奇的钥匙,有意无意地为许多顽童打开通向奇异世界的大门。尤其在夏天放了暑假的孩子,会把游泳当作最大的快乐。在水里畅游还不过瘾,每当货船经过西石桥下,他们会像蚂蝗一样紧紧粘着舷帮,尾随船只远行几公里才肯撒手,再等着另一条船把他们顺路捎回。不过,更刺激的举动还是爬上石桥的栏杆纵身飞跃,“扑通”一声闷响就扎向了河底,然后在数十米外突然露出湿漉漉的“水鬼”脑袋。
我不识水性,只是好奇,他们在水底究竟看到了什么?因为大人都说:河里有毛猴子(水獭),它会用污泥塞住小人的屁眼……可那些意犹未尽的孩子都说:除了水,还是水,其它什么都没有。我疑惑地看着他们脑门、手背、脊梁上多出的一层黄锈以及附着的几根绿得发亮的水草,半信半疑。水里真的没有什么?其实在水下,人眼迫于水的压力,确实无法睁开,可石桥的桥墩不用换气,它一直隐藏在水里,并且滋生出不少绿藻、螺丝,对水的洞察它最为权威、客观,只是石桥习惯于沉默无言,似乎信守着某种承诺,从不向外界泄露一点水下的秘密——没有水流,就没有河道;没有河道也就没有桥存在的必要,对此,桥最好的感恩方式就是保密。
桥的命运,恰恰就是人的命运,当人们习惯从陆上的公路出行时,水道就受到了冷落;当活流被淤积窒息时,老桥也会遭到遗弃。那些大城市层出不穷的所谓立交桥、天桥,根本上都与水流无关而只为人流服务。好像是1978年,曲霞通往县城的县道在老街北侧打通后,一座用水泥、钢筋浇铸的新桥,在离西石桥五十米开外的地方开始取而代之。也许天意如此,仿佛命中注定,那天上午,新桥在欢天喜地的鞭炮声中举行了落成开通仪式,下午,住在附近的老百姓就听到不同寻常的几声,近乎自尽者跳水的闷响。“西石桥自己塌了”,有人从新桥上向南吃惊地张望,除了光秃秃的几截残石白骨般露出水面,那深深烙印在乡人心中,俯首贴地的谦卑身姿,圆满如弓的雄性脊梁都已荡然无存了。镇上的人开始议论:西石桥早不塌、晚不塌,是被新桥气死的。他们把石桥看作有血有肉的人了,会高兴、会欢笑,也会生气,更会绝望……
对于西石桥的消逝,我更倾向于把它看作油尽灯熄的自灭,算不上悲剧。倘若它能苟活到现世,当大拆大建的风暴席卷神州,古镇三里长的三条石街,像满口牙齿被撬得一颗不剩,代之以混凝土的凝固、铺陈,那作为自然过渡的西石桥就能幸免而独善其身吗?它不能渡人焉能渡己?寿终正寝、无疾而终似乎是最好的结局,而有人记得、念着,说明它还活着,坚固如初。
汪向荣,江苏泰兴人,现居仪征,原地方媒体总编,中国作协会员,兼扬州市诗歌学会名誉会长。八十年代末《诗歌报》重点推介作者、第十届全国里下河文学研讨会代表作者。作品散见《诗刊》《人民日报》《雨花》《扬子江诗刊》《上海文学》《星星》《诗歌月刊》《滇池》《西藏文学》等,出版诗文专著10本,其中《心仪之城》和《长江之犊》入选地方全民阅读推荐书目。诗作获《诗刊》“春天送你一首诗”品牌活动征文一等奖,入选《江苏文学50年》、教育部课外阅读文本等;担任文学撰稿的纪录片评为江苏省2022年度优秀文艺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