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文苑】故乡情 | 陆文夫

文摘   2024-11-21 17:18   江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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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情

作者:陆文夫


图片选自网络


一个人不管走到什么地方,总要想起自己的故乡,抬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远行天涯常相问,何处是故乡?异国他邦,赏心乐事谁家院,不免又想起了自己的故乡……

故乡不是一个籍贯的概念,对许多漂泊不定的人来讲,故乡应该是童年或少年时代生活过的地方;故乡也不仅仅是一个村庄、一条小巷,而是在童年或少年时代曾经到过,并留下了难忘之情的地方。

按照我们家乡的风俗,孩子生下来之后要把胎盘埋在家前屋后的泥土里,这土地便称作衣胞之地。不管这孩子在这块土地上生活多久,这衣胞之地就算是他的故乡。

我的故乡不是苏州,虽然我在苏州已经生活了五十多年,可我的衣胞之地却是长江边上的一个小小的村庄,那村庄叫做四圩,属于江苏省的泰兴县。从“四圩”这两个字就可以看得出,这里是长江边上围垦出来的圩田。当年开垦时无以名之,便用数字代替,有头圩、二圩……我的外婆家就住在八十三圩。

四圩离开长江很近,小时候我站在家门口向南望,就会知道江水是不是猛涨,江水猛涨时大轮船好像是浮在江边人家的屋顶上,那大烟筒在江边的树林中移动。

用现在的眼光来看,当年的故乡是个很偏僻、很贫困的地方,因为村庄上的人大多是移民,是到这块新开垦的土地上来求发展的。我的祖父便是从江南的武进县迁徙到江北的泰兴来的。所以当年的四圩只有一户人家有三间瓦房,其余的人家都是草房。这种草房造起来很容易,草顶,墙壁是芦笆,在芦笆的外面再糊上一层泥。我家在村庄上算是中上,有六间草房。不过,你从远处眺望我们的村庄,看不见房屋,只看见一片黑森森的树木竹林。树木是农家财富的象征,如果一户人家有几棵合抱的大树,有一片茂盛的竹林,那就说明这户人家是殷实的,要不然的话,那树早就砍了,卖了,当柴烧了。

清晨和傍晚村庄很有生气,你可以看见那炊烟从树林间升起;早晨的炊烟消失在朝阳中,傍晚的炊烟混合在夜雾里。白天的村庄静得没有生息,只有几条狗躺在门口,人们都在田里。不过,如果有一个生客从村头上走过来的话,你可以听见那狗吠声连成一片。

我们的村庄排列得很整齐,宅基高于平地,那是用开挖两条小河的泥土堆集起来的。所以我家的前后都是河,屋前的一条大些,屋后的一条小点。这前后的两条小河把村庄上的家家户户连在一起。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是晒场,门后有竹园,两旁是菜地,围着竹篱笆,主要是防鸡,鸡进了菜园破坏性是很大的。童年时,祖母交给我的任务就是拿着一根竹竿坐在门口看鸡。小河、竹园、菜地,这就是农家的副食品基地。小河里有鱼虾、茭白、菱藕,竹园里有竹笋、蘑菇。菜园子里的菜四季不断,除掉冬天之外,常备的是韭菜,杜甫在《赠卫八处士》的诗中就写过“夜雨剪春韭,新欢间黄粱”。可见韭菜可备不时之需,何况春天的韭菜味极美。

那时候,我们家里来了客人也都是韭菜炒鸡蛋,再加上一些豆腐、鱼虾之类。农民很少有肉吃,当年的农村里有一个形容词,叫“比吃肉还要快活”,是形容快活到了极顶。可见吃肉是很快活的,不像现在有些人把吃肉当作痛苦。

农民要买肉需要到几里外的小街上去,买豆腐却不必。村庄上有人专门做豆腐,挑着担子串乡,只要站在门口喊一声,卖豆腐的便会从田埂上走来做买卖,可以给钱,也可以用黄豆换。据说,磨豆腐是很辛苦的,有首儿歌里就唱过:“咕噜噜,咕噜噜,半夜起来磨豆腐。”祖母告诉我说,三世不孝母,罚你磨豆腐。在当年的农村里,打铁、撑船、磨豆腐是三样最苦的活儿。当然,种田也是苦的,只有手艺人最好,活儿轻,又有活钱。所谓手艺人就是木匠、皮匠(绱鞋)、裁缝、笆匠……笆匠是一种当地特有的职业,他们是专门做芦笆墙和铺草屋顶的。多种手艺之中,以裁缝为上乘,裁缝坐在家里飞针走线,衣冠整洁,不晒太阳,最受姑娘嫂子们的欢迎,其中的原因之一是裁缝们大多会偷布,套裁一点零头布带回家,送给姑娘嫂子们做鞋面。有本事的裁缝远走上海和香港,他们回家过年时,讨鞋面布的人简直是门庭若市,因为在上海和香港能够偷到好料子,全毛华达呢、藏青毛哔叽、呢绒、法兰绒之类。在当年的农村里,如果能用全毛华达呢做一双鞋送给相好的,那比现在的意大利皮鞋还要高贵。

我总觉得农村里的孩子要比城市里的孩子自在些,那里天地广阔,自由自在。小男孩简直是自然之子,冬天玩冰,夏天玩水,放风筝、做弓箭、捉知了、掏鸟窝、捞鱼摸虾,无所不为。小小孩跟着大小孩,整天野散在外面,等到傍晚炊烟四起时,只听见村庄上到处有母亲在唤孩子:“小登林、小根林,家来啦!”小登林、小根林回来了,像个泥猴,有时候衣裳和裤子都撕破了,那小屁股上就得挨两记。

我家经常搬迁,但在我读初中之前,搬来搬去都在长江边,有时离长江远些,有时离长江近点。最近是在靖江县的夹港,离开长江大概只有一两百米,每日清晨醒来和傍晚入睡时,都听见那江涛沙沙,阵阵催眠;狂风大作,惊涛拍岸,声如雷鸣,那就得把头缩在被窝里。

江河为孩子带来无穷的乐趣,最有趣的当然不是游泳,游泳只是一种手段,捞鱼摸虾才是目的。捕捞鱼虾的手段多种多样,钓鱼是小玩意,是在天冷不宜入水的时候“消闲”的。用叉、用网、用罩,干脆用手摸,那比钓鱼痛快得多,而且见效快。家里来了客人时,大人便会把虾篓交给孩子:“去,摸点虾回来。”或者是把鱼叉拿出来:"去看看那条黑鱼是不是还在沟东头。”会捞鱼摸虾的人,平时总记着何处有鱼虾,以备不时之需。

孩子们如果要取鱼去卖的话,那就得到芦滩里去找机会。江边的芦滩里有很多凹塘,涨潮的时候这些凹塘就没在水里,鱼虾也都是乘着潮水到滩上来觅食,退潮时便往水多的地方走,走着走着便聚焦在凹塘里。取鱼的孩子便乘着退潮时去戽尽凹塘里的水,往往会大有收获,弄得好会捞起几十斤鱼虾。但也要有点本事,首先是要会选塘,要看得出哪一个塘里有丰收的可能,其次是要有力气,要赶在涨潮之前拼命地把塘水戽干,把鱼虾都收进竹篓,而且还要来得及往回逃,因为潮水涨起来很快,一会儿工夫便漫过下膝。我记得有一次在芦滩里迷了路,是背着虾篓,拉着芦苇,从港河里游回来的。江边上的孩子没有一个不会游水,水上人家的孩子游水和走路是同时学会的。

长江有时也会带来灾难,会咆哮,发大水,冲毁江堤,淹没房屋和农田。每年阴历的六七月是危险期。初一、月半如果是刮东南风,下大雨,潮水呼呼地涨,来不及退,大人们便愁上眉梢,夜里各家轮流上堤岸值班守夜,一旦出险便鸣锣为号。狂风大雨中那令人心惊肉跳的锣声是一种绝对的命令,锣声一响,各家的青壮年要全部出动,奔向险地。如果那锣声不停地响,说明险情严重,妇女、老人都要上堤,只有孩子们不上,因为那大浪扑向堤岸时有几丈高,会把孩子们卷走。江边上的人家有一种不成文的法律,如果有谁听见锣声不肯上堤的话,此人今后便会为人们所不齿,简直算不上是个人,婚丧喜庆,请人帮忙等等都会受到冷遇。

抢险也经常失败,眼看无法收拾时便有一个老人下令,各自回家收拾东西,把粮食和细软都搬至高处,准备家里进水。我记得我们家里曾经进过一次水,水把大门没掉了一半,划着木盆进出。大人们愁眉苦脸,孩子们却欢天喜地,因为水淹了一片西瓜地,成熟了的西瓜有的浮在水面上,有的沉在水底。种瓜的老人把浮在水面上的西瓜收集起来,沉在水底的瓜可以让孩子们去摸,谁有本事摸到了就归谁。孩子们早就垂涎着那些西瓜了,只因为老爷爷看得紧,平时难以得手,现在可以到水底摸瓜,把摘瓜和游泳集合在一起,何等有趣!我紧跟着大孩子们白天摸瓜,晚上捉虾。发大水的时候小虾特别多,一群群地在水面浮游。这种小虾在夜晚特别趋光,只要在水边点起一盏灯,灯光照着藏在水中的一只筛子。小虾成群集队地浮游过来了,在灯光下聚集,这时,迅速地把筛子提起来,小虾就躺在筛子上面,弄得好,一个晚上可以捕获几十斤。此种小虾晒干以后可以收藏,冬天用它来烧咸菜豆瓣汤很是鲜美……

我的童年和少年都是在长江边上的小村庄里度过的,我认为那些村庄是我的故乡,不管是看到海边的日出,还是看到湖上的月光,我都会想到那些长江边上的小村庄----我的故乡。


  

     陆文夫(1928年3月23日—2005年7月9日),江苏泰兴人,曾任苏州文联副主席、江苏省作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等。在50年文学生涯中,陆文夫在小说散文文艺评论等方面都取得了卓越的成就,他以《献身》《小贩世家》《围墙》《清高》《美食家》等优秀作品和《小说门外谈》等文论集饮誉文坛,深受中外读者的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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