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陆运河”专辑|钟法权:转向的河流(散文)

文摘   2024-12-19 08:23   北京  

钟法权,中国作协会员。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青年文学》等刊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五百余万字,有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等各类选刊选载。出版小说集《行走的声音》《脸谱》,长篇小说《浴火》《重生》,长篇报告文学《张富清传》《为珠峰测高的人们》等十余部。曾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第八届冰心散文奖等。




2024年的七月仲夏,正是八桂大地热浪滚滚的季节。站在烈日下,如大火烤身,不用半刻的时间,全身便大汗淋漓。

七月同样是郁江最充盈、最浩荡的季节。立于横州市新福镇平塘江口的郁江岸边,眼里看到的是水波无边的浩渺,听到的是浪潮拍岸的热烈絮叨。面对眼前一江波涛,观者无不神思遐想,一种“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广阔空间由此铺展,一条新世纪的人工平陆运河将在江口华丽转向,由北向南,朝着钦州、北海和防城港一路奔腾,去拥抱蔚蓝壮阔的海洋。


1.通海的梦想


在盛夏酷暑的日子里奔向南宁,不是为了观景赏花,也不是为了探亲访友,而是为目睹一条向海图强的平陆运河。

广西有人工运河吗?我不敢张口提问,担心被人笑话,说我寡闻少见。于是,只好拜百度为师,寻求解答。历史上广西并没有人工运河的记录,只有一条正在开凿的平陆运河,如今都进入了天上飞航空器、地上跑高铁、地下钻地铁的现代化交通时代,为什么还要学古人开凿运河呢?怀着满脑的疑问和好奇,我踏上了南宁这座花开四季的城市。

中国的运河开凿,可以说历史悠久,最早可追溯到公元前506年,那是春秋战国时期,伍子胥主持开凿了人工胥河,也称胥溪运河和伍堰河。当时他之所以开凿胥河,主要是便于吴王伐楚,战事之后主要用于农用灌溉、水运交通和排洪排涝。后人为纪念伍子胥的功绩,将这条人工运河取名为胥河。胥河从此成为中国乃至世界最早最古老的人工运河。建于中国隋朝的京杭大运河,既是世界上最长的运河,也是中国贯穿南北的重要水路。

到了有着绿色之城称号的南宁,到了离南宁一百多公里的人工运河工地现场,听了关于平陆运河的介绍,才知道平陆运河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广西壮族自治区建设的第一条通江达海的运河,一条投入727亿巨资建设的人工运河。

也就是说,平陆运河借郁江之水,从南宁市邕江下游150公里横州市西津水库平塘江口向南开凿,跨沙坪河与钦江支流旧州江分水岭,再经钦州市灵山县陆屋镇沿钦江干流南下进入北部湾钦州港海域,完成通江达海的人间壮举。

眼下,平陆运河正在平塘江口和钦州入海口多段开挖,全长达134.2公里的平陆运河,从平塘江口向南分流转向,最终直下北部湾钦州的临江大海。

在广西,河流纵横,郁江、西江、右江、左江和邕江,都被广西人民视为母亲河。左右两江汇合而成的郁江,没有在平塘江口朝南转向,流向最近的钦州汇入大海,而是以坚忍不拔的执着,一路向东,在桂平与西江汇合流入珠江,流入浩瀚无边的南海。

如此一来,郁江河变长了,广西人出江达海的航运时间也就延长了五天之久,航运的成本也在无形中增加。来自西南地区的货物要出海,只得“舍近求远”,绕道珠三角。

以工业重镇柳州为例,柳州生产的大量工业产品需要运往200公里以外的贵港和梧州内河码头中转上船,再顺西江、珠江而下,从广州转港,发往海内外市场。物流成本高不说,且时间长。寻找一条便捷的入海通道,是广西人民世世代代的梦想。随着新世纪的到来,开凿一条人工运河的梦想终于得到支持,2019年,国家将平陆运河工程列入“十四五”规划和2035年远景目标,2021年,党中央、国务院将平陆运河纳入“四纵四横两网”国家高等级航道布局规划建设。2022年8月28日,一个新时代的伟大创举在广西落地,平陆运河正式开工。

广西人通江达海的人工运河梦,就此向着现实迈进。


2.江口的风景


烈日下的郁江,三公里宽的江面甚是辽阔,跳动的浪花尖上,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水鸟在激流的江面上展翅飞翔,鹭鸶正不辞辛劳地出江入水为主人捕鱼。

少有船行的空旷江面好不寂寞。

我转身向南,只见江口南岸的码头边,停着一条条大大小小的渔船,被阳光晒烤无船航行的江面,顿时有了灵动与生气。只见一条船上,一位老人正在洗刷晒鱼的簸箕。

我们于是满怀好奇地穿过一栋栋民宅,来到江口码头边。

我心怀激动地跳上老渔民的小船,船轻轻一晃,老渔民用他那鹰一样的眼睛看了我一眼后,又埋头继续他的洗刷。少言寡语的老渔民,身穿一件咖啡色的短袖衬衣,下穿黑色短裤,脚穿一双黑色塑料拖鞋,蹲在船的边沿,就着江水反复清洗手中的簸箕。

我蹲下身,顶着烈日,主动与老渔民攀谈。在一番颇费周章的对话中,我终于得知,老渔民叫孔凡财,今年78岁。因为语言不通,交流起来磕磕巴巴。

同行的石老师是南宁人,见我与老人交流不畅,于是信心满满地跳上小船。可是小船太小了,长不过一丈,宽不过一米,真正的一叶扁舟,哪里能够承受三人之重。我见小船晃动剧烈,吃水线离船舷只有一拳的距离,立即跳到了小船一旁的大船上。

小船得以平稳,石老师这才放心地蹲下,屈腿蹲在孔凡财老人的身边,与老人拉起家常。

在广西有一句俗语“十里不同音”。石老师的南宁话,老人同样听不懂,老人说的话,石老师也不明其意。我欣然地对石老师说,看来不是我普通话讲得不够标准,关键还是语言表达系统存在明显差异。石老师点头表示认同,迈着碎步跳到了大船上。

大船不仅有挡雨遮阳的拱棚,棚下还摆着木制矮桌和矮椅,如此有限的空间,既是老人白天闲坐吃饭之地,也是老人夜晚起居之所。孔凡财老人说,他就爱住在船上,即使岸边有房子,他还是习惯在船上生活。潮热的夜晚,睡在船上不仅凉爽,而且心里踏实安稳。

太阳太毒了,江面上没有一丝凉风,时值正午的船棚,温度并不比陆地低,湿闷的空气让人心慌气短。我只好赶紧从船棚里钻出,快速移步船头,跳到岸上。

站在泥土岸上,环顾左右,只见岸的左边搭着一个长长的遮阳棚,奔着凉棚,我快步走了过去。棚子下,只见火花飞溅,一个人正在埋头焊接。

造船人叫孔金,今年刚过花甲之年,经年的水上生活和常年造船焊接,使他的脸变成了古铜色,两眼虽然布满了血丝,但那眼珠依然晶亮,周正的鼻子、洁白的牙齿、飘然的头发,显示出一个渔民的固有精明与豪爽利索。他身高在1.75米左右,穿一件灰色秋衣,秋衣已被焊条冒出的火花烧灼得千疮百孔,黑色的裤子也是乌黑发亮,一双塑料拖鞋更是失去了本色。

孔金见我走进凉棚与他老婆莫锦妹说话,便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坐在老婆身旁的高椅上,有一句无一句地与我交流。

莫锦妹性格开朗,乐于表达;孔金内向,则在一旁补充。他们夫妻给我讲了他们孔家的家世。在江口,他们孔家世代靠捕鱼为生,在他们之前,爷爷、父亲只有船,在江口码头没有自己的房子,一家人吃住行都是在一大一小两条船上。

爱说爱笑的莫锦妹并不是江口街本地人。她说,她是横州那边的,1986年到繁华的江口街一家餐馆打工,与常到餐馆下馆子的当地渔民孔金相识。孔金说,在餐馆里见到莫锦妹后,人就像丢了魂,不惜打渔挣下的辛苦钱,三天两头往餐馆跑,为的是多看一眼爱说爱笑的莫锦妹,只要能与莫锦妹多说上几句话,多上几次餐馆其实很值得。久而久之,日久生情,他们得偿所愿地谈起了恋爱。每到晚上餐馆打烊,他们总会在街头坡上的凤眼果树下约会,在朦胧的月光下,他们沿江边的小径散步,畅谈未来的生活。甜蜜的爱情很快瓜熟蒂落,年底两人便结了婚,过不几年育下一儿一女,如今几十年过去了,儿子女儿都长大成人,在广东打工谋生。

孔金与莫锦妹结婚后,两人也有过外出打工的经历,本来他们是可以继续在外打工挣钱的,可孔金万般留念他在郁江宽阔江面上自由自在的捕鱼人生,在挣钱与选择自己喜爱的生活方式之间,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他与妻子选择了回乡,过上了祖祖辈辈在郁江上横舟撒网的打鱼生活。唯独与父辈不同的是,他们在有了积蓄后,在江边修建了一栋砖瓦房,结束了一年四季水上漂荡的生活,住有所居地生活在了陆地上。

讲到江口街昔日的繁华,他们夫妻俩更是异口同声,发出同样的赞美。

孔金家的房子后面就是一条长长的古街,街道两旁的门面多为岭南一带最时尚的骑楼式。孔金两口子告诉我,江口街过去也有过繁华,江口码头不仅是郁江水系连通钦州的重要通道,而且也是广西历史上重要的盐埠,往来的船商在江口码头装卸货物,在码头驻泊停留,那时的江口商贾云集,车水马龙,船舶如梭,人流如织,大小餐馆、商铺从水边码头一直延伸到岭上。那时的江口,即使到了星光闪烁的夜晚,也有着“夜半钟声到客船”的繁荣景象。

正可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随着高速、高铁在广西境内纵横贯通,大小船舶不再涌向江口,大小商贩不再云集江口,大小商铺的老板纷纷撤摊远走,喧闹的江口仿佛在一夜之间寂静下来,江口码头昔日“门泊东吴万里船”的风光很快随之消失。原因在于,经郁江入西江到珠江的水路过于漫长,从钦州到江口的水路又太费周折,耗费的时间和资金投入与收益不成正比,于是趋利避害的商人们选择了更便捷更挣钱的生产生活方式。

在时代的变迁中,江口仿佛成为一个被时光遗弃的光影。

如今的江口街一派凋零,繁华已经成为过去,具有民族风格的骑楼已经斑驳破败。码头上桅杆如林、街市不再酒绿灯红摩肩接踵,昔日的光鲜只是留在老人记忆里的风景。一切都变了,唯独长在街头的那棵凤眼果树依然茂盛,像一把巨伞撑在街口,供乘凉的老人们回忆过去、展望未来。如今江口街的年轻人,为了谋生,大多外出务工,街上的门面要么关门,要么只有老人看守,而且都是像孔凡财年岁一样大的老人,像孔金这样刚过花甲的人,在江口绝对算得上“年轻”人,而且是生产的主力军。

望着滔滔向前奔流不息的郁江,孔金的思绪又回到了过去打渔为生的悠然岁月。他说,过去郁江没有禁渔之前,他一天可捕鱼一百多斤,先前是二三元钱一斤,后来涨到四五元钱一斤,再后来涨到五六块钱一斤。那时靠打渔就能养家糊口。禁渔后,他干起了造船的营生。他造的船不是木头船,而是用铁板焊制。看他造的大小铁船,我还以为他拜了师傅。他说他是自学成才。船就在他的心中,不用画样,切割和焊接钢板都是无师自通。造一条用来打渔的小船,用时在一个月左右,卖价在六七千元。造一条可以住人和生活的大船,一般需要一个半月,卖价在两万左右。他的船之所以卖得便宜,原因在于没有动力,需要人工摇桨。

看一眼寂静的江口码头,我充满疑虑地问他:“现在渔民越来越少了,你造的船还有人买吗?”

孔金说出了一句富有哲理的话,他说:“渔民世代打渔为生,船就是出行的工具,如今哪怕是不靠打渔谋生了,也是离不开船的,船就是渔民在水上行走的路、活着的魂,只要活在世上一天,就要与船相伴一天。”

孔金的话,让我感受到了一条船对于一个渔民的重要意义。这也就让我明白了为什么孔凡财老人78岁高龄了,有屋不住,还乐于住在飘摇的船上。

孔金是渔民,是一个既捕鱼又造船的渔民。他家有两大一小三只铁船,他的叔叔孔凡财有一大一小两只铁船,江口街的人都像孔金、孔凡财一样有着自己的大小铁船停靠在江口码头,那是江口特有的风景,是他们生命的寄托,也是他们的诗和远方。


3.美梦成真


站在船头,孔金夫妇远眺的不再是横州,而是更远的钦州。他说,在过去的岁月里,他驾船去过最远的地方是横州,到横州不是为了去玩耍,而是为了把捕的鱼卖出去,卖一个令自己满意的好价钱。不久的将来,平陆运河贯通,航程距离不足一百四十公里,也就是半天航程,他们夫妇异口同声地说:“运河通航后,一定到钦州出趟远门,不再费力驾船,坐游船去看海,看一眼大海的样子。”

在此之前,我也没有到过钦州,也不知道临海的北海、防城港的模样。于是打开手机,调出广西壮族自治区的地图,只见北部湾蜿蜒绵亘的海岸线上,串联起北海、钦州、防城港三座港口。在古代,它们都是海上丝绸之路的始发港,自汉代起,便是广西拥抱海洋、走向世界的重要海路通道。

眼下,广西人正以快马加鞭、多段开花的方式进行着人工平陆运河建设。过去的运河开凿,靠的是肩挑手搬式的人海战术,如今平陆运河几乎清一色的现代化机械作业。

在平陆运河项目航道15标入海口近海段,随着施工指令的下达,一大批先进的绞吸船、反铲挖泥船、挖掘机、无人测量船等大型机械设备共2900台(套)投入各个工段。最值得一提的是我国自主建造的首艘超大型自航绞吸船“天鲸号”也投入到了平陆运河建设施工现场。“天鲸号”就像一条水中蛟龙,潜入海中的绞刀一经飞速运转,绞碎的泥沙碎岩就被输送到1200米以外的纳泥区。

15标段的河床土质复杂多变,高低不平,特别是岩石含量大,抗压强度高,极难开挖输送,施工作业面临前所未有的困难,依靠人工挖掘不仅工效慢、工期长、费钱费力,关键是风险系数高、难度大,在“天鲸号”这个国之重器面前,一切困难都迎刃而解,如今“天鲸号”以切石吞泥的豪气,书写着新世纪新工程的绚丽华章。


……


(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4年第12期)

专辑责任编辑 张金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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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作:阿旺加措 

编校:张媛媛

审校:杨玉梅

核发:陈亚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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