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客厅|二先生埋下的伏笔(访谈)

文摘   2024-12-25 14:06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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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民族文学》编辑 徐海玉

◎嘉 宾:田冯太(土家族)


主持人:您创作《修仙记》这篇小说的契机是什么?

田冯太:最直接的契机是《神仙传》。我不知道研究道家文化和道教文化的学者们怎么看待这本书,在我看来,这是一本很伟大的笔记体小说。有意思的是,《神仙传》跟别的笔记体小说不一样。从《山海经》《淮南子》到《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没有哪一本笔记体小说像《神仙传》这样,写作的目的不是为了审美本身,而是通过审美的手段论证出一个结论:神仙可以学致。《神仙传》的作者葛洪认为,神仙不是天生的,而是人通过学习、修炼而成。什么人可以修炼成神仙呢?王公贵族可以,平民百姓同样可以。在修仙这件事上是不分等级阶层的。这让我想起了先父——二先生(他在家排行老二,村里人都称呼他为“二先生”),一个活跃于民间的“泥腿子”道士。

二先生已于2010年去世。他去世前,我们父子关系挺紧张。直到他去世后,我才发现他在村里的口碑竟然那么好。乡亲们谈起二先生,总会说他是个大善人。我觉得挺逗。在以前的我看来,大善人指的是那些乐善好施、修桥铺路的“财主”,而从我记事起到二先生去世,我家一直很穷,他拿什么行善?乡亲们却纠正我说,二先生活着的时候,不管哪家有事,随喊随到。这倒是真的。在我记忆中,好多次我们在田里插着秧,别人来叫,他都毫不犹豫地去了,裤脚都没放下来,腿上还沾着泥巴。在乡亲们看来,二先生的死亡不是终结,而是一个新的开始,他们认为二先生已经“成仙”了。时至今日,村里仍流传着二先生“显圣”的传说。

二先生的故事和葛洪的观点在脑中相互印证,令我更确定地认为:一个人生前贫穷也好,富贵也罢,只要后人记住了他的好,留下了“美名”,他就成仙了。这可能也是相当一部分同胞的历史观,我们不像西方人那样认为人生来就是有罪的,所以要努力赎罪;我们在乎的是后人的评价,所以要努力行善积德,或者在自己的专业领域作出贡献。“美名”流传即为神仙,留下恶名则成妖成魔。

这种价值观显然与我们的传统文化联系紧密,在现代生活中,如果有人想要“位列仙班”会怎样?于是,我决定写一篇小说探一探。

“表哥”的原型是我一个大学同学,彝族,他身材矮小,皮肤黝黑,性格内向且倔强。他是他们村第一个大学生,是乡亲们敲锣打鼓把他送出村的。他有一个很具体的梦想,就是赚很多钱,然后将进村的泥巴路铺上水泥。毕业后,他没有找工作,而是选择了自主创业,他认为创业来钱快。很不幸,创业失败了,然后他在曲靖的一家工厂打工。有一年他来昆明出差,我叫了留在昆明的所有同学陪他吃了顿饭。大概是他发现同学们的经济状况、社会地位都比他优越吧,那以后,他从我们的世界消失了,电话从关机突然变成了空号。我去他打工的工厂找过,厂里的人说他早就辞职了。我想,他大概还在“修仙”的路上默默独行吧。他要对得起他的父老乡亲们,要让乡亲们记住他的好、他的知恩图报,这是他的修仙之路,也是“表哥”的。他是个悲剧人物,还没来得及“实现梦想”,他的梦想政府已经帮他实现了。 

主要人物现身后,其他人物几乎不由我控制,一个个自己找上门来了,我只需如实记录即可。这里的“实”不是生活的真实,而是文本的逻辑真实。至于“表哥”到底有没有位列仙班,这个问题应该留给读者。

 

主持人:与诗歌、散文相比,在写小说时有什么不同的想法和期待吗?

田冯太:我特别不愿意谈这个话题。每次参加文学活动,别人介绍我时,给我的身份界定是编辑、诗人,从来没人说我是小说家,有时候我忍不住想要澄清一番,他们就改口说我是写小说的诗人。 

事实上,我的写作目标从一开始就盯准了小说,发表的第一个作品就是短篇小说《凤凰》(《民族文学》2009年第5期)。我写诗,是因为我认为写诗可以帮助我锤炼语言,为小说创作服务,同时也可以随时记录自己瞬间的想法。至于散文,感到不吐不快时,也写,也是为了记录比较成熟的想法。

对诗歌和散文,其实我都没太多期待,有感触就写一点,没有就不写,一切随性。我还是比较看重小说,敲下的每一个字都很慎重。潘灵主编就不止一次说我:“你要是拿出写散文那种松弛感写小说,该有多好呀!”我知道他是对的,我也想松弛,但做起来何其难!

我的小说写作很有计划,每年经营好一个中篇和一个短篇,不追求数量。但是,每写完一篇,我都十分忐忑,害怕写得不好——写诗和散文时就没这种沉重的感觉,写完后会发给信得过的朋友们看,请他们说说看法。 

后来我发现,无论什么体裁,我的作品总是不自觉地想要传达一种观念。这些观念不一定正确,但都是我在生活和阅读中提炼出来的。比如,对于中国人而言,人生就是一个修仙的过程,我认为这是中国人的历史观,于是就有了《修仙记》。

 

主持人:听你谈过在少年时代对于父亲和他深谙的道家文化是比较排斥的,为何又将这些理念融到自己的小说创作中?

田冯太:这是个疼痛的话题。少年时我认为,一个男人不能让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就不是一个“合格”的男人;既然他“不合格”,那么他的一切都是错的,包括认知和观念。那时,但凡他主张的我都反对,这其中就包括对道家文化的研究。父亲去世后,那么多乡亲们怀念他,甚至将他的形象“刻画”得很玄乎,我才开始读他读的那些书。这一读,就再也没法放下。

必须声明一点,道家文化跟道教文化是有区别的。宗教的东西我不懂,不乱说。但道家文化魅力无限。我不敢说道家文化是中华文明的源头,但我敢肯定,诸子百家中,道家出现得最早,《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中就有孔子问礼于老聃的记载,如果把伏羲八卦、河图洛书也归为道家文化,则会更早,有中国文字就有道家文化。从我有限的阅读经验分析,道家是诸子百家中唯一有世界观的。儒家的观念应归为伦理学,制定一套秩序: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们“敬鬼神而远之”“不能事人焉能事鬼”,刻意回避终极问题。这一点,跟我本科所学的社会学专业有点类似。社会学建立在不可知论的哲学基础之上。

但是,在道家看来,世界是可知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道家也不反对伦理学,只是反对过度的限制,也就是“礼”,“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道家的伦理即为人道,“故天之道,利而不害;人之道,为而弗争”。道家思想如此渊博、深邃,难怪孔子评价老子时说“其犹龙也”。

光一本《老子》就够我研究一辈子了,可道家的典籍还有《周易》《庄子》《列子》《文子》《尸子》《关尹子》《化书》《无能子》《周易参同契》《老子指归》等等,我根本没时间全部读通读透。任何一本,都足以增进我对这个世界的认知,那么,何不将认识到的东西融入我的小说里呢?我知道这很难,但我想试一试。除了《修仙记》,我还在一个中篇中融入了《老子》《庄子》,在另一个中篇中融入了《易经》(主要是《周易》,《连山易》和《归藏易》我还没机会拜读)。它们是目前我自己最满意的中篇小说。


主持人:您也是一位编辑,日常看大量稿件,感觉上目前借鉴西方美学经验甚至文本架构的小说多一些,《修仙记》也有现代小说的结构特点,而你又用它表达了很纯粹的、中国式的关于人生价值的思考。在这个创作过程中,你还有哪些新的想法想分享的?

田冯太:我一直有个很固执的看法,在汉语文学领域,我应该坚持“中体西用”。我非常欣赏西方文学,尤其是20世纪以来的西方现代小说,它们在形式上的自由与丰富、内容上的悲悯情怀(尤其是对生命的尊重),都非常值得我们学习。但也不意味着要一味地学西方。

我主张的中体西用的“体”,就是我们使用的语言,也就是《老子》“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中的第一个“名”,是“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中的“名”。语言不仅仅是文化的载体,语言就是世界本身。我们的语言决定了我们的思维、情感和行为。我用的是汉语,这决定了我不能背弃我的“体”。我写作如此,当编辑看稿亦如此。

就我个人而言,学西方,主要是借鉴他们的形式。如您所说,《修仙记》的结构不符合中国小说的传统。我们必须承认,中国传统小说在形式方面确实是单一的。但是,结构这东西,归根结底是一种修辞,而不是文学本身,哪个好用就用哪个。 

多年前跟朋友们讨论中西方文学,一个朋友说,我们学西方学的是他们的悲悯情怀,是他们对生命的尊重。现在,我依然认为他说的对。读了一些道家典籍后,我开始不满足于他的论断了。我们的传统文学中确实有些比较残忍的片段,比如《水浒传》中,孙二娘在十字坡开黑店用人肉做包子、武松血溅鸳鸯楼;《三国演义》中猎户刘安杀死妻子用她的肉招待刘备,等等。但在“独尊儒术”之前,我们的文学不是这样子的,《诗经》不是,《楚辞》也不是。

《列子·说符》中记载有这样一个故事:齐田氏在厅堂上设宴祭祖,赴宴宾客多达千人。席中有人进献鱼和鹅,主人感叹说:“上天对待下民真是优厚!它繁殖五谷,生养鱼鸟,以供人类享用。”众位宾客像回声一般纷纷附和。有个年仅十二岁的姓鲍的孩子进言道:“事实并不像您说的那样。天地万物与我们共同生存,各成其类。类与类之间并没有高低贵贱的差别,仅仅是凭着个头、智慧以及体力的不同而相互制约,更迭相食,并没有谁为谁存在的道理。人不过是拿了可以吃的东西来吃,怎么会是上天为了人类而特意生养这些生命呢?照这么说,蚊虫叮咬人的皮肤、虎狼吞噬人的骨肉,莫非是上天为了蚊虫和虎狼而生出人来,为它们提供食物?”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就懂得众生平等的道理,他甚至都不是一个人本主义者。至于《庄子·齐物论》“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就更不必说了,既然天地万物都是平等的,又何来谁尊重谁、哪个群体尊重另一个群体之说?

如果说西方的悲悯情怀更多地源自他们的原罪思想,那么中国人行善积德、在专业领域作贡献的动机和目的,或者说中国人的人生价值追求是什么。我们在乎后人的评价,想为世界和后人留下点什么。这或许很片面,还有更多有关中国人的秘密等待我们去挖掘。我只是想将我已经挖掘出的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化石碎末”用文学的方式呈现出来。我知道这做起来很难,或许穷尽一生也难以深挖半寸,但我不打算放弃。



本期嘉宾:

田冯太,常用笔名田鼠,土家族。部分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山花》《长城》《大家》《四川文学》《湖南文学》《山西文学》《诗刊》《星星》《江南诗》《中国诗歌》《厦门文学》《广州文艺》《文学港》《滇池》等。


(刊于《民族文学》汉文版2024年第12期)

责任编辑 徐海玉



制作:程    澈

编校:张媛媛

审校:杨玉梅

核发:陈亚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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