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萨日娜,蒙古族。中国作协会员,内蒙古翻译家协会副主席。作品散见《民族文学》《青年文学》《上海文学》《草原》《花的原野》等刊物,有作品入选《长江文艺·好小说》等。中短篇小说集《放生》入选2022年度“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项目。
像参加障碍赛一样,白马在横七竖八的带刺铁丝网之间奔跑、起跳、腾空而起、飞跃铁丝网、完美着地,继续奔跑、起跳、腾空而起、飞越铁丝网、完美着地。它的鬃毛像飘动的白云。突然,地里升腾起浓雾,草原变得灰蒙蒙的。一片混沌中,刺啦一声响,一个铁刺撕开了白马的肚皮。其他的铁刺像蝗虫一样纷纷跳起来,密密麻麻地扑向我的白马,鲜红的血从白马身上喷涌而出。我惊叫着扑向白马,这一扑,把自己惊醒了。
我睁开眼睛。座位、封闭式行李架是灰色的;空姐的衣服是灰色的;舷窗被灰色的遮光板挡住了;灰色的安全带紧紧地捆绑着我。邻座——一个妆容精致的少妇正惊恐地看着我。后座的乘客在看电影,什么东西在他的世界里刺啦刺啦地响。
我离开昆都仑草原已经三年了。刚刚梦见的是我那被卖到屠宰场三年后突然跑回来的白马。早上我在出租屋里醒来,打开微信就看见了铺天盖地的关于白马跑回昆都仑草原的视频和语音。娜米亚用她那百灵鸟一样的声音告诉我:“你的白马回来了,你也该回来了。”“可是,白马不是被卖到屠宰场了吗?”“那,白马的魂灵跑回来了。”“我马上去机场。”我从被窝里跳起来。娜米亚比我大七岁,是个美丽的女人。离开昆都仑草原的这三年里,我跟她联系得最多,额博(爷爷)每个月都偷偷地通过娜米亚的手机给我转他那点儿老年补贴金。我往双肩包里塞松香、牙具、充电器,拿马头琴的时候才想起今晚有个酬劳不错的演出,算了,让演出见鬼去吧,让酬劳也见鬼去吧。我奔向机场。脑海里缠绕的问题比我的头发还多:白马是怎么逃过被宰的命运活到现在的?它又是怎么跨过那么多围栏、铁轨、高速公路跑回家乡的?是什么让它一往无前地奔向昆都仑草原?我的白马会不会再次被带走……离家三年后我该怎么面对阿爸?怎么面对娜米亚?怎么面对额博?我的脑袋被这些问题挤得胀痛。我下意识地用手去摸索我的马头琴。任何时候,我都离不开它。没摸到马头琴,手却碰到了邻座少妇的胳膊,我慌忙收回手。马头琴托运了,机场值机人员一再地向我保证,它会安然无恙地出现在我到达机场的行李输送带上。
灰色让我憋闷。后面传来的刺啦刺啦声让我心慌意乱。
“可不可以让我看看我的白马。”我向邻座说。她皱起修得精致的眉毛,用睫毛很长的眼睛盯了我一会儿,“嗖”地站起来寻找空姐。她肯定以为我是个疯子。
“姐姐,求求你!”我低声哀求。邻座重新坐下来。
“你不可能在飞机上看到你的白马。”她的声音里有怜悯,也有不安。
“看看白云也行。”
她左右看了看,“啪”地解开安全带起身,示意我收腿,然后走出去,把靠窗的位置让给了我。
我坐进她的座位,打开遮光板。舷窗外有我的白马和它的同伴。它们成群结队地奔跑着。洁白的鬃毛、洁白的尾巴,阳光透射过来,它们耀眼得像一座座雪山。娜米亚给我发的就是一匹雪山一样美丽耀眼的白马。
白马刚来我家的时候瘦得跟猴子似的。
那是个刮着沙尘暴的午后。我闭着眼睛躺在草垛上等去集市的额博回来。额博心软,有点儿窝囊,面对阿爸的牢骚和不满总是以沉默来回应。但这么窝囊的一个老头儿却能在琳琅满目的物品中挑选最奇特的东西带给我。他还会拉马头琴,拉得鸟儿都愿意闭上嘴聆听。对我来说,这就足够了,没有谁比额博更了不起了。
沙尘已经掩埋了我。我静静地躺着,听风的哭诉和沙尘鞭打脸颊的声音。阿妈走后,我总是这样静静地躺在草垛上。下雨的时候听雨声,刮风的时候听风声,黑夜里听虫子的声音。天气晴朗的话,会有灰雀歇在我脸上。灰雀的爪子细细的、凉凉的,像湿润的树枝。灰雀的爪子一次也没有挠破过我的脸。有时候我并不安静,一个人在草垛上打滚、蹦跳、喊叫,扯下一撮撮草扔下去又捡回来。除非娜米亚牵着我的手,否则白天的我是不愿进屋的。没有阿妈的屋子黑乎乎的。不管春夏秋冬,额博总是在窗前给我留住一个草垛。“额博的稻草人,小心有蛇呀。蛇跟你一样喜欢草垛呢。”额博眯着眼睛呵呵呵地笑。“干吗留这么一堆臭草?跟个坟堆似的。”阿爸心情不好就拿这个说事儿。阿爸隔个三五天就出一趟门,第二天才回来。阿爸的铺盖卷边有个带锁的黑匣子。他出门回来后从腰间掏出钥匙打开黑匣子,拿出笔和纸趴在炕上写写画画,然后放回去,重新锁上黑匣子。超过七天不出门他就心情不好,总拿我的草垛出气。“孩子喜欢就随他好了,也不碍什么事。”额博每次都这样搪塞。“四间房子不够他躺的吗?让人看了笑话,狼怎么不把他叼走。”阿爸出完气也就过去了,没有一把火烧了我的草垛。“要不你把她娶进门吧,还能照顾照顾我的小稻草人。”额博小心翼翼地讨好阿爸。“你听说过哪个后妈的好话?”阿爸瞪眼。额博不敢再说话。夏天的傍晚,额博盘腿坐在我的草垛边拉马头琴。他的马头琴很旧了,棕色的琴头光溜溜的,原先白色的弓毛黑不溜秋,掉了漆的弓杆上面斑斑点点的。苍老的额博拉着陈旧的马头琴,很有岁月的厚重感。
“额博的稻草人,快过来看看额博给你带来了什么。”我的耳朵从呼啸的风沙中精准地辨别出额博的声音。我跳下草垛,被尘土裹住的额博牵着一匹披着一身黄沙的小马驹。小马驹很瘦弱,倚着额博哆哆嗦嗦地站着。我担心额博放开缰绳它就会被风刮跑。
“它怎么这个样子?”我有点儿嫌弃地拍拍它的脊背。被我拍到的地方露出了白色。这是一匹白色的小马驹。
“它没有妈妈,怪可怜的,跟刺猬一样缩成一团,快被沙尘埋掉了。”
“可是它没有刺。”
“是的,没有刺,不会扎你。你好好照料它,以后它是你的坐骑了。”额博把缰绳递给我。阿爸的马群里有几匹漂亮的小马驹,但不属于我。眼前的小东西虽然瘦弱难看,但它属于我了,这种意义很特别。
我牵着它认我的草垛,又在院子里遛了几圈。小马驹很听话,缰绳往哪儿拉它就往哪儿走。它没有力气挣脱缰绳。
“怎么买了个骨架子?”阿爸用粗糙的大巴掌重重地拍小马驹的脑袋,随手一推,小马驹像醉汉一样摇晃了几下,险些摔倒。阿爸爱马,但他爱漂亮健壮的赛马。
“可怜的东西,哆嗦得都快缩进骨头里了,我就买下了。我的稻草人能照料它,它是一匹好马的料。”额博会认马驹,发现过很多好马。但这次我怀疑他为了留住这匹瘦弱的马驹而说谎了。
“煮烂了也煮不出几滴油的东西。它见不到今年夏天的绿草。真糟蹋钱。”阿爸说着从我手里夺过缰绳,粗暴地将马笼头从小马驹的脑袋上拽下来,一脚踢在小马驹的肚子上,把它赶出了院子。“多少钱?”阿爸看着夹着尾巴颤颤巍巍地往外走的小马驹问。
额博装作没听见,进屋了。
傍晚,沙尘暴停了。太阳满脸灰尘,照得草原灰突突的。马群还没来到附近。白马驹拘束地站在院墙的挡风处,偶尔走两步探出小脑袋看看我。我拿着马梳子出去给它梳毛,它的毛还没有脱完。
额博拿着他那陈旧的马头琴出来了。他今天拉的是《苏和的白马》。额博的琴声里有种苍凉、悲戚,把浑浊的傍晚拉得漫长、忧伤。小白马驹从院墙那边探出头,往院里走了几步,又停下,侧着耳朵倾听,又试着往院里靠近了一步。我一手抱住白马驹的脖子,一手推白马驹的屁股,把它弄进院子里。白马驹靠着草垛站住了。我重新爬上我的草垛,伸出手抚摸白马驹那毛糙卷曲的毛。额博一遍一遍地拉着《苏和的白马》。我突然觉得我就是传说中的苏和,我有了一匹小白马。我的小白马也会长成一匹漂亮的骏马,我骑着它参加那达慕。当然,现在没有抢夺白马的王爷,我也不必为了思念白马用白马的脑袋做琴头。我会让娜米亚看见我骑着白马奔跑在那达慕上的样子。我站起来踮着脚尖看向娜米亚家。娜米亚正在挤奶,她戴着蓝色纱巾的头倚在花白母牛的肚子上。洁白的乳汁从她手指间涌出。娜米亚的两个妹妹在旗里念书。娜米亚高中毕业后回来帮父母操持家务。她每天踩着夕阳的余晖走到我身边,把一碗温热的牛奶送到我手里。她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间有一颗绿豆大小的痣。她的鼻梁上有六七颗雀斑,我记得阿妈的鼻梁上也有几颗雀斑。为了显示我的男子气概,我粗鲁地从她手里夺过牛奶,憋着气一口喝完,然后豪迈地用袖子擦擦嘴巴,把空碗递给她。她接过空碗,露出珍珠般洁白光滑的牙齿冲我笑,夕阳照得她彩虹般美丽。她转身回去,蓝色的头巾跟蓝天融为一体。等长大了就娶娜米亚,看着她的背影,我每次都这么想。娜米亚挤完了花白母牛,拎着奶桶站起来。我赶紧趴下,缩到我的草垛上,很快她就会端着一碗温热的牛奶走到我面前,露出珍珠般洁白光滑的牙齿对我笑。我的心像小花洒,把甜蜜喷洒到身体的每一处。我突然想拉马头琴,于是溜下草垛纠缠额博教我。额博呵呵地笑着,把那沉甸甸的马头琴递给了我。我第一次听到自己的指尖拨弄出的声音,虽然不好听,但是很奇妙。
马群回来了。它们每天傍晚都会来家门前溜达一圈。天色依然浑浊,马匹们却光亮得像五彩的绸缎。它们在奔跑中甩掉了身上的沙尘。草原敞开怀抱安抚着每一粒飘离大地的尘土。阿爸的白额小马驹风驰电掣般跑过来,在院门口紧急刹车,看到小白马后小马驹伸长脖子好奇地凑上来。阿爸的银鬃小马驹、花蹄子小马驹也飞快地跑过来了。它们仨是同一天出生的,浑身朱砂色,却一个额白,一个蹄白,一个鬃毛银白。它们的妈妈把它们喂得像鸡蛋一样光溜。它们仨是阿爸的宝贝,阿爸一见到它们奔跑就咧嘴笑。白额小马驹毫无畏惧地走近我的草垛,试探性地用脑袋碰小白马,嗅小白马那卷曲的被火苗舔过似的毛,突然又跳开,嗅嗅草垛,嗅嗅我的手掌。我的小白马像害羞的孩子一样站着,眼神里充满胆怯的渴望。银鬃小马驹和花蹄子小马驹也跑进了院子里,分别嗅了嗅小白马,又撒开蹄子撒起欢儿来。小白马被它们鼓舞了,颤颤巍巍地跑了几步。我真担心它会摔倒。三匹小马驹围着小白马跑几圈后又跑到了各自的妈妈身边,小白马在一旁落寞地望着。
第二天傍晚,草原像用清水洗过似的,晴朗明净。我缠着额博教我拉马头琴。白额马驹跟银鬃马驹、花蹄子马驹一起跑过来了。它们径直跑进院子,先用嘴碰碰我的马头琴,然后围着小白马撒起欢儿来。小白马不像昨天那么害羞了,也伸出脖子蹭蹭白额小马驹,然后跟着它们走了几步。三个小精灵商量好了似的,慢慢地引着小白马往马群走。
有一段时间,小白马跟不上马群,只能在家附近吃草。好在那年雨水多,到处都是草。娜米亚给我端来温热的牛奶,我不再当着她的面亮出碗底了,而是礼貌地接过牛奶小心翼翼地走进屋里,偷偷倒进我的小脸盆。娜米亚还是露出珍珠般洁白光滑的牙齿冲我笑。她转身走的时候,我看着她美丽的身影想,我要把白马喂得高大肥壮,然后骑着我的白马去迎娶你。当她走出院子,走进她自己家门的那一刻,我飞快地跑回屋,把装牛奶的小脸盆端过来送到小白马跟前。我的小白马很快就长了肉脱了毛,脚步变得有力,脑袋抬得高昂了。傍晚,额博的马头琴声响起时,马群也来到附近,三匹小马驹像赛跑似的跑过来。小白马快乐地晃荡着脑袋迎上前去。它们已经很熟悉了。
额博给我的零食,我都会偷偷地分给小白马一份,奶豆腐、奶皮子、奶糖,我吃什么它也吃什么。没有妈妈的小马驹从不嫌弃没有阿妈的我。
白马、白额马、花蹄子马、银鬃马都长成了漂亮的骏马。它们的臀部上印着我家星星形状的烙印。它们一起奔跑,一起吃草,一起长大。我放学回来,马群也从牧场回来了。白马一看到我就向我跑过来,把温热的嘴塞进我的衣兜里寻找零食。我不用缰绳不套马鞍也能骑着白马在草原上驰骋。娜米亚家门前总是停着各种机动车。村里那些讨厌的年轻人有事没事往娜米亚家里串。我骑着我的白马从娜米亚家门前跑过去,跑回来,再跑过去,再跑回来。
飞机开始下降了。我试着跟邻座说话。给我让座后她去卫生间待了很久,或许她找空姐请求换座位去了。
“我以为它早已变成盘中肉了,可它非但没有变成盘中肉,还跋山涉水,跑两天两夜回到了家乡。我推掉了一个很重要的演出,回去看我的白马。马的乡愁比人的更强烈。”
邻座瞥了我一眼,眼神里满是戒备。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对黑宝石一样的蓝牙耳机塞进了耳朵里。
“真可惜。”我摇摇头对自己说。手机处在飞行模式。后面的刺啦刺啦声还在持续。我打开“牧民之家”微信群,调大声音,一句不漏地回放。
“看啊,这匹白马已经到昆都仑草原的边界了。”
“春天长草的时候和秋天草木成熟的时候马最想念家乡。”
“马只有到成年才会往家乡跑,未成年的马体力不够。”
“可是,它是怎么通过那些铁丝网的?谁有它跨过围栏的视频?”
“它怎么没有迷路呢?它是抄近路跑回家的。如果是人肯定会迷路。”
“这是一匹神马呀,它的主人怎么忍心卖掉它?”
……
高三毕业那年,阿爸把我的白马牵到集市卖掉了,是按肉价卖的。那年白马八岁。阿爸一直想把白马驯成一匹走马参加那达慕走马比赛,又嫌弃它步伐不标准。一天,阿爸又让白马在他特制的驯走马的木桩上走圈。他先是远远地牵着马的缰绳,拿着长长的马鞭赶着白马走圈。不一会儿,阿爸周围聚集了十多个爱看驯马的村里人。阿爸心血来潮扔下马鞭跳上马背。说来也怪,一阵突然从地里卷起的旋风不偏不倚地袭向了阿爸。白马惊得撒蹄子狂奔,把阿爸摔在了木桩上。阿爸骂骂咧咧地要站起来,但没能成功。他的腿骨折了。当人们跑过来扶起他时,他脸色苍白朝白马的蹄子扬起的尘土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我的白马呢?它慌不择路,在木桩上磕伤了前腿。
“白马是我的,你凭什么卖掉它?”我放假回家一听这消息就炸了。人生第一次,我像一条疯狗一样向阿爸龇开了咬人的牙齿。我的内心除了悲伤愤怒,还有害怕、兴奋和惊讶。这句质问好像不是出自我嘴里。我站在离阿爸两米远的地方,以便随时逃跑。额博拉我的衣袖阻止我说出更放肆的话。
“马的腿废了就全废了,别说参加比赛,骑也骑不了,我养个废物干啥?”
“你有那么多不骑的马怎么不卖?白马是我的,我的!你卖它是因为它让你当众出丑了吧?你永远驯服不了它,永远。因为它是我的,只认我。”话一说出口我自己都感到脸发热了。俗话说,羞死一个人不如刺死一个人。
“臭狼崽,翅膀硬了?你要跟我算账吗?”阿爸瞪大眼睛跳起来。额博一步上前把我护在身后。我以为阿爸会跳上来给我一拳,但是他没有。他跳到炕上掏出钥匙打开黑匣子挑出一个很旧的算草本扔到我面前。我疑惑地看着他,伸长手臂勾住那本算草本。我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他没有动手的迹象,于是我打开了算草本。本上正反两面密密麻麻地写着文字和数字。我的手开始哆嗦,腿也哆嗦起来。我明白过来了,这些“蚂蚁”都是钱,是从小到大用在我身上的每一分钱,上面还附着日期:苹果、奶糖、玩具手枪、牛仔外套、耐克鞋、内裤、李宁袜子、马头琴、松香、篮球、伙食费……一页又一页,密密麻麻但是清清楚楚。我的脸变得滚烫。刚刚还为我人生中的第一次顶撞感到兴奋,此刻却被耻辱击中了要害。我将算草本紧紧地攥在手里,揉皱,眼睛挑衅地看向阿爸。阿爸的眼神里有着居高临下的得意,即便他什么也不做,也处在不败之地。梗在喉咙眼儿的什么跌进了肚子里,喉咙里空空的,胸膛里也空空的。我松开手把算草本放开,铺展,扔到炕上,拿起马头琴走出去。到门口我想起这把马头琴也在那些密密麻麻的账单里。我感到阿爸仍然在用居高临下的眼神得意地看着我的后背。我放下了马头琴。真糟糕,我身上的衣服、鞋子、袜子,甚至我这十八岁的身体都是他给的。有些东西就是这么千丝万缕剪不断理不清。我恨不得把自己杀掉,好划清跟他的界限。
天空太空旷,没有在地上投下任何影子。我的影子太小,一不小心要被我踩在脚下。那个黑匣子里还有什么呢?会不会还有额博的、阿妈的算草本?阿爸每次出门回来趴在炕上写写画画,难道是记那个女人的账?他始终不肯把她娶进门真的是为了不让我看后妈的脸色?太阳晒得我直冒汗。阿妈走了这么多年,那个爱记账的男人一直没有再娶。他经营马群,侍弄赛马,养少量的牛羊。他很节俭,碗底从不剩下一粒米,但他不吝啬,给我花钱很大方。那么他记录这些有何意义呢?他生活的意义是什么呢?我搞不懂。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办,耻辱还在我的身体里发酵弥漫。我想到出走,去一个很远的地方跟爱记账的男人划清界限。可是,我能去哪儿呢?那个未知的远方让我既向往又恐惧,我还没有足够的勇气身无分文地为尊严而战。也许,我可以成家,另立门户,彻底从爱记账的男人那里脱离出来。如果娜米亚觉得我还小,不适合结婚,我就说服她带她远走高飞,有她在身边我还怕什么呢?一股暖流从心里涌出来传遍我全身。美丽的娜米亚会用她柔软的蓝色纱巾拂去我的耻辱和伤痛。我要领着我的娜米亚去跟爱记账的男人宣战,驱赶他眼里的得意。
我小跑着去娜米亚家。
娜米亚家门前停着一辆白色的越野车。娜米亚在屋外的炉子上做奶豆腐。她没有戴蓝色的纱巾,乌黑丝滑的头发挡住了她的侧脸。她旁边站着一个脸色黝黑的高个儿小伙子,正用他健壮的身体给她遮挡火球般的太阳。奶豆腐就要出锅了,奶香四溢,洒得到处都是。小伙从旁边的铁架子上拿奶豆腐模子给她,顺便把娜米亚的头发掖到她耳朵后边。娜米亚害羞地微笑着,没有露出那珍珠般洁白光滑的牙齿。她把一小块热奶豆腐送到男人嘴边,男人低下头张开嘴,眼睛还直勾勾地盯着娜米亚……我真想找个洞钻进去。不过,没必要,娜米亚怎么会看到我呢?她那娇羞的脸上满是幸福的红晕,她清澈的眼里全是爱的涟漪。这个像我阿妈一样有几颗雀斑的女人恋爱了,眼里心里不再有我的位置了。可是,我有没有告诉过娜米亚长大了就娶她?好像没有。现在一切都晚了。也许她心里一直都没有我的位置,只是看我没有阿妈疼挺可怜才收容我,就像当初额博收容白马一样。
我疾步走着,不知道去哪里,或者去哪里都行,只要离开昆都仑草原就行。我钻过一个铁丝网,跳过一条小沟,走出一片牛粪包,走到了村北的水泥路。我沿着水泥路走着。一辆白色的货车驶来。我招手上了车。当村庄被货车甩到后边消失不见的时候,我开始后悔了。我至少该跟可怜的额博打个招呼的,我也该跟娜米亚好好告别,哪怕再一次近距离地看一眼她鼻梁上的雀斑也好啊。
三年了,我在生活的山川河流之间艰难跋涉,拼命回忆童年的种种不好和对爱记账的男人的种种不满来让自己维持在外漂泊的决心。如今我的白马,那匹被主人卖到屠宰场的白马不计前嫌跋山涉水排除万难回家了。我的脑子突然变成了筛子,筛掉了那些不愉快的回忆,留下了很多非回去不可的美好。我想念白马,想念额博,想念娜米亚,想念那片安葬着我阿妈的地方。
机场门口,我看到了爱记账的男人。他穿着靴尖掉了皮的黑靴子,戴着方框茶色眼镜。在昆都仑草原,他的穿着、他弯曲的膝盖以及他的汗味儿都跟马群协调得像是一体的,但在这里他是那么显眼,那么格格不入。
他可能早就看到了我,把头扭过去,微张着嘴直视太阳,似乎在向太阳祈求一个响亮的喷嚏。
“来了?”我开口。我没有告诉额博我要回家,更没有告诉这个爱记账的男人,可能是娜米亚走漏了风声。他能来接我算是一种和解了。我又何必再等九头牛来拉我呢,有个台阶就下吧。
“我正好来附近办事。”他没看我,径直向他的车走去,喷嚏没打成他看起来有点儿不爽。
“你好像在城里有很多事可办似的。”我心里想着没说出口。
在街里开车他有点儿拘谨,手、脚、眼睛和精力全都忙活在油门、刹车、方向盘上。我扭头看向街边。我们各忙各的,不用直面彼此的尴尬。出城后道路宽敞了,他的注意力被解放了,车外面也没什么紧凑的风景让我聚精会神。车里显得别扭起来。我想了想,我跟他之间可以聊聊额博。
“额博……”
“你额博不太记事了。”
“怎么了?他身体不好吗?那还把每个月的养老金发给我干啥?”
“他哪儿来的养老金?”
额博明明每个月让娜米亚给我转他的养老金啊。突然,我的心跳错过了几个拍子。难道那些钱是娜米亚给我的?
“去医院了吗?”
“去过,没查出什么毛病。除了风湿病,他的身体不痛不痒的,就是不记事,一阵儿好一阵儿不好,有些事记得很清楚,有些事完全记不住了。”
我们都不再说话。
他调大了车里的音乐。车里播放的都是一些老歌。我把耳机塞进耳朵假装睡觉,避免跟他没话找话的尴尬。
到家的时候夕阳西斜了。远远地,我看见满头白发的额博佝偻着背像罕山上的白头翁一样孤独地站在门前的牛粪堆上张望。我从车上跳下来跑到他跟前。
“额博——”我喊道,“额博——”
额博眼神涣散,像在一个遥远的记忆里遨游。
“额博——”我的眼泪就要流出来。三年前我不该头也不回地扔下这个孤独的老人离开。我出走有远方,回来有家乡,中间还有没空捡起掉落帽子的忙碌生活。他有什么呢?他只有我这么一个一手拉扯大的孙子。
“额博,我回来了。你的稻草人回来了。”
“额博的稻草人。”额博嘴里嘀咕着,脸皱了几下,浑浊的泪水便渗进了他脸上的沟壑里。我上前抱住他。额博的身体像干枯的木头,散发出腐朽的味道。
额博像牵着小时候的我一样拉着我走进院子。院子里有一个干草垛。草垛上的草翠绿,散发着清香,这是新晒干的草。我扫了一眼院子,看见院子东南角放着推车,推车里有一把镰刀。我抓起额博的手,额博的右手掌心长满了茧子,左手掌心的纹路里全是绿油油的草汁。他用那满是草汁的手摸了摸我的脑袋,指着草垛说:“额博的稻草人,你喜欢的草垛。上去玩吧。小心有蛇呀。蛇跟你一样喜欢草垛呢。”我默默地爬上草垛。额博满意地笑了,推着推车踉踉跄跄地往北院的深草处走去。
“额博,等等我。”我溜下草垛跑进屋放下双肩包和马头琴,出来启动摩托车,“额博,咱俩去看马群。”
“马群,马群。”额博嘀咕着把推车放回原地,回屋拿了自己那把陈旧的马头琴。
“额博,你拿马头琴干什么?咱不拿马头琴了好吧?”
额博不语,把马头琴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路过娜米亚家门口,我情不自禁地停下。
娜米亚抱着孩子哼着歌站在房子的阴影里。她瘦了,下巴尖了,锁骨露出来了。孩子露出两对大米粒一样的门牙对娜米亚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娜米亚的身体轻轻摇晃着,右手轻轻地拍着孩子的后背。我似乎能看见她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间的那颗痣。
“回来了?”娜米亚对我笑。她的笑容有点儿疲惫,珍珠般洁白光滑的牙齿都没能露出来。我想紧紧地拥抱娜米亚。用一个拥抱犒劳我三年来的思念应该不过分吧。如果她能在我的额头上来一个吻,就像母亲亲吻归来的孩子一样,那我所有的思念都值得了。我的每一步都像踩在云朵上。我走到她面前伸出手臂。敞开的窗户里突然传出尖厉的声音:“别吓着孩子。”我才看见窗户跟前的书桌边坐着一个戴着黑色鸭舌帽的姑娘。书桌上乱七八糟的全是书和试卷,摞得很高。姑娘站起来从窗户里消失了一下,叉腰出现在了门口。我认出来了,是苏米亚,娜米亚最小的妹妹。
“出去几年没学好啊,把手拿回去。”她命令道。我赶紧缩回手臂。娜米亚笑着瞪妹妹一眼,“苏米亚,别闹了,能不能改改你这臭脾气。快回去学习吧。”
“改什么改?你才该改改你那绿度母的脾气。姐夫没了,你受的委屈还少吗?我就看不惯动手动脚的男人。”
“姐夫……没了?”我像遭到了晴天霹雳。娜米亚从没跟我透露过这天大的不幸。三年来,她每月五号给我发两百块钱的红包,上面备注着额博的养老金下来了。一次也没中断过。谁能知道她正在经历着人生中的巨大悲痛呢。
“孩子满月那天高兴了,喝完酒骑摩托车出去……快一年了。”
我后退几步,又走回来。我张开手臂想抱抱孩子,孩子露出大米粒一样的门牙逗我一笑便把脸藏进了她阿妈的怀里。我还在张开手臂站着,脑子里涌进了很多虚无的概念,新生、死亡、遗忘、铭记、轮回、永恒,这些概念那么虚无却又充斥在万物中。我们要经历多少苦难才能抵达终点?娜米亚靠一声轻叹从悲伤中爬出来。她笑着对怀里的孩子说:“舅舅,叫舅——舅。”孩子把脸转过来逗我一笑又藏进了她阿妈的怀里。
“稻草人,稻草人——”额博喊我。
我逃跑般转身跑向摩托车。
酷热已退去,我飞奔到牧场。远远地,我看见了一匹白马,像云团一样落在山坡上,孤独又脱俗。白马的右上方是一棵孤独的老榆树,阳光照在树上,赋予了榆树无比惆怅的影子。几朵白云飘荡在白马头顶,把影子投放到大地上。山的那边传来马群的响鼻声、嘶鸣声、奔跑声。马群有着严密的管理制度。白马离开马群三年了,其间,老儿马被狂妄的年轻儿马替代,所以不会轻易接受白马。白马偶尔低头啃草,偶尔伸长脖子看向山的那边。它壮实了,成了一匹雪山一样耀眼的成年白马。这就是我的白马,那个曾经瘦瘦弱弱、胆小害羞的白马;跟我一起吃零食,一起听额博的马头琴长大的白马。它跳过围栏,穿过铁轨,跑过高速公路,跋山涉水日夜兼程回到了家乡,回到了马群,回到了主人身边。
一股热流直冲我的鼻尖。我跳下摩托车小心翼翼又急急忙忙地向白马走去。它臀部的印记很清晰,是象征马匹像星星一样繁多的星星烙印。我还记得当初给它烙上马印的时候,我心疼得哭了,被阿爸臭骂了一顿。我看见了长途跋涉留给白马的印迹。它身上有大大小小的划痕,有的凝结成紫色的血块。梦里出现的刺啦刺啦声再次刺痛了我。
我轻轻地呼唤它:“咕瑞——咕瑞,咕瑞——我的白马——”
白马用它深潭一样的眼睛忧伤地看着我。我伸出手,轻轻地呼唤着它,慢慢地靠近它。它脑袋一昂,转身,走了。我急切地呼唤着,加快了脚步。它也加快脚步。我的心慢慢地往下沉,像坠落到西山的太阳一样沉重又无助,我的腿脚被这重量压得动弹不得。它能记住漫长的艰难险阻的回家之路(而且还不是原路返回),但是它记不起我了。它对我心寒了。我瘫坐下来,突然感到肚子空空的,从早上到现在我还没往舌头上放一粒米。
额博抱着马头琴走了过来。这座山坡度不大,但是对有严重风湿病的额博来说也是够难爬的了。他抱着马头琴,前倾着上身,伸长脖子奋力走着。膝盖的疼痛让他咬牙切齿。夕阳照在他被岁月榨干了水分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历尽沧桑的凄美。额博把那沾满了他的汗渍和烟味儿的、陪伴我和白马一起长大的苍老陈旧的马头琴递给了我。我接过沉甸甸的马头琴,在草地上盘腿坐下来。
在外面,我用我的马头琴演奏过无数个曲子。在酒吧、在广场上、在婚礼上,在任何能挣到钱的地方我演奏过流行歌曲、婚礼进行曲、生日歌。我周围都是繁华的喧嚣,我根本听不见自己的马头琴声。但是现在,我的牧场,我的昆都仑草原像天空一样安静。娜米亚在山脚下的一座砖瓦房的阴影里隐藏起全部的悲伤哄着她的小孩。爱记账的男人的马群在山的那边吃草。苍老的额博坐在我旁边捶打着他的膝盖。我的白马在离我不远处咀嚼着它的孤独。我调了调琴,拉起马头琴曲《苏和的白马》。
我反反复复地拉着《苏和的白马》,那棵孤独的老榆树跟它惆怅的影子拥抱在了一起。额博坐在我面前安静地看着我。马群从山的那边现身了。我的白马转过头来看看我,又转过头去看看马群,有时候还低下头嗅嗅蹄下的土地。它被迫离开,它重新归来,这片宽容、坦然的大地从来没有对它闹过情绪。
夜幕降临了,星星出来了。我依然在拉马头琴。我听见了马蹄声,听见了马的鼻息声。我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地靠近我。然后,温热的、带着青草芳香的呼吸喷到了我的手上、我的肩膀上、我的脖子上。我放下马头琴抱起白马的脖子失声痛哭起来。
第二天,鸟儿还没张嘴吵闹,我便走到了摩托车旁。
额博一看我启动摩托车,就一手抱着马头琴,一手扣着蓝色衬衫的扣子从屋里匆忙走出来。他把衬衫扣子都扣错位了。我蹲下来重新给他系好扣子。
在牧场,我看见了苏米亚。她拿着马笼头蹑手蹑脚地靠近白马。她还是戴着那顶黑色鸭舌帽。白马在那棵榆树上蹭着它的伤疤。白额马、花蹄子马、银鬃马在白马旁边摇头晃脑。马群在离它们不远处吃草。
“你不在家学习,拿着马笼头在我牧场里干什么?”
“哎呀,天天做题我都成难题了。让我骑一下白马。”苏米亚变脸似的给我变出了一张笑脸,眼睛弯成了初二的月亮。
“你出来了你那些书不逃跑吗?”难得呀,昨天还那么尖酸刻薄的她还会卖萌。
“书不逃,我逃了。你来得正好。给,马笼头。”她像跳舞一样旋转过来递给我马笼头。
“在家陪陪你姐姐多好。”我径直走向白马。
“你的琴声真好听。我昨晚一直坐在山下听你拉马头琴。”我立刻停下了脚步。我想问她娜米亚有没有跟你一起听?但是我没问,我有点儿怕这个小妮子。我还抱着白马放声痛哭了呢,她是不是也听到了?我不理会她,迈开大步向前走去。
白额马看到我们靠近就往马群跑去,花蹄子马、银鬃马跟上。白马停止磨蹭,跟着它们仨跑进马群。儿马终于有机会在妻妾们面前耍威风了,甩着鬃毛红着眼睛对白马又踢又咬。不知道儿马这是第几次驱赶白马了。为了掩饰被赶出来的尴尬,白马上下摇晃着脑袋,装作若无其事走向刚刚蹭伤疤的老榆树。白马的三个伙伴从马群里跑出来,从白马身旁疾驰而过。白马理解了三个伙伴的意思,撒开蹄子跟它们奔跑起来。
“它们仨接受它了。”我高兴得抓起苏米亚的胳膊大声叫起来。
“又来这一套。”苏米亚抽出胳膊,嫌恶地拍了拍被我抓过的胳膊,脸却变得白里透红十分好看。
“我以为抓的是额博呢。”我也拍了拍抓她胳膊的手。额博在一处草木茂密的地方,正在薅草。
“哈——”苏米亚大叫起来,不合时宜地抓住我的手放到她胳膊上,“你看看,你摸摸看,像是额博的皮肤吗?”我甩开她的手向前走。
“看在昨晚你为我拉了一夜马头琴的份儿上原谅你了。”她自我安慰着跟上来。
“白马现在的主人找来了怎么办呢?”我自言自语。
“能怎么办?人家已经花钱买走了,还养了三年。人家想带走白马你们谁也没话说。所以,我们要抓住当下的机会。你帮我抓住它,让我骑一回这匹传奇的白马。”
“不行。无论多少钱,我都要留住它。”
“你要知道,当初你阿爸是把它卖到屠宰场的。”
“白马没计较,它要是计较也不会跑回来的。”
白马跟它的伙伴飞奔到山的那边。蹄子扬起的尘土还没消散呢,又从山的那边飞奔过来。
“你给我想想办法,怎么做才能留住白马?只要能留住白马,我天天给你拉马头琴。”
“哎,听起来挺诱人啊,”苏米亚叹口气,说,“没用,咱们不在理。”
额博薅了一堆草。他累得满头大汗。
“推车呢?我们把草推回家去。我的稻草人喜欢草垛。”额博紧张地左右寻找起来。
“额博,不用推车,我们有摩托车。”苏米亚说着转向我,“快捆起来。”我把那些草捆起来,放在我的摩托车上。额博抱着马头琴站着不肯坐苏米亚后边。
“哼,额博嫌弃我。”苏米亚嘟起嘴,让我把捆草放在她摩托车上。额博高兴地上了我的摩托车。
阿爸突然对白马产生了兴趣。他拿着手机给白马拍照片、拍视频。拍视频的时候不厌其烦地讲述白马如何在离开了三年后跑两天两夜,甩掉三百多公里,穿过铁路、高速公路、围栏回到了它心心念念的昆都仑草原,却只字不提他把它卖到屠宰场的事。他拍完横的就拍竖的。给白马拍完后,叫我给他和白马合拍。我心不在焉拍得不好,阿爸不满地嘟哝着让我反复拍,拍到他满意为止。他把精心挑选的照片和视频发到快手、抖音。不管发图片还是视频,他肯定不忘给自己那红血丝暴露的、眼皮耷拉的脸一个镜头。
“我们应该跟白马现在的主人好好谈谈,让白马留下来。加钱就加钱。我现在没有多少钱,但我一定把钱连本带息地还给您。”吃午饭的时候,我把在心里反复练过的话一口气说了出来。
“当然。”阿爸似笑非笑地说,“白马给我涨了不少粉丝。它现在是网红了。留下它,我不亏。”
“不亏?”我放下筷子站了起来,“你怎么那么势利眼。”
“哼,看来这三年你没吃苦啊。”阿爸很不屑。
额博扒着饭,对我们的争吵置之不理。
我不知道阿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我看出他会留下白马,而且志在必得。我现在不能惹怒他。不管怎么说,如果钱真的能让白马重新回归昆都仑草原,那么阿爸有这个能力。
一辆银灰色的皮卡车拖着长长的尾巴冲过来。我一下就猜出那辆车是奔着白马来的。我拴好牛犊圈的门,握紧拳头迎上去。
车子在门口急刹车,下来一个瘦高的男人。他跟阿爸和额博打招呼,也跟我打了招呼。我看见皮卡车厢放着一个漂亮的马鞍,马鞍上的银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互相问好后瘦高男人摘下帽子挠了挠后脑勺,“我叫恩赫,我的白马跑回来了。我一路追踪过来的。我还带来了白马的马鞍。”他用拿着帽子的手指了指皮卡车厢。
阿爸笑了笑,伸出手邀请他进屋。
苏米亚像被虎狼追着似的跑来了。她没戴鸭舌帽,任一头棕色的波浪在风中翻滚。
“赛怒,赛怒!”苏米亚跟恩赫打招呼,“我一看见你的车就猜到是来找白马的。我的直觉准不准?你开车走了多远?”
“四百多公里。我不能像我的白马一样跨过围栏抄近路跑,所以走得绕。”
“进屋,进屋。”阿爸打断他们。
阿爸让苏米亚烧水端茶。自己给恩赫递烟,还殷勤地给点上。阿爸不说白马的话题,而是说些今年的雨水怎么样,牧场怎么样之类的话。苏米亚几次插嘴提到白马都被阿爸打断了。恩赫嗯嗯啊啊地敷衍着。天气、牧场、牛羊都问候完了,屋里安静了下来。冰箱突然发出一声长叹。一只绿头苍蝇在纱窗上嗡鸣。
“我想去看看我的白马。”恩赫打破了安静。
“让它留下吧。那么老远地跑回来了。你怎么忍心把它带回去?”阿爸开始情感绑架。
“不,我要带它回家。”
“围栏、高速公路、铁轨都阻拦不了它。因为这是它的家乡,它放不下。你不会那么狠心硬要把它带回家吧?”
苏米亚忽闪着大眼睛看看阿爸,又看看恩赫。恩赫眯着眼睛呼出一口烟,低下了头,阿爸说到了他的痛处。白马,在他细心照料了三年后,抛下他,回到了家乡。他对它再好也替代不了它的家乡。恩赫吐了几口烟后抬起头,站了起来。
“三年前,你把它卖给了屠宰场,是我用我五岁的马外加一千块钱换下它的。我没有从你手上买下它,我也不认识你。它现在是我的马。我要把自己的马牵回家。”
阿爸上扬的嘴角垂下来了,暴露着红血丝的脸变得白一块红一块。气氛突然变得紧张起来。恩赫不像是个会拐弯的人,斗鸡似的梗着脖子紧盯着阿爸。阿爸快速眨巴了几下眼睛,脸抽搐几下便恢复了正常。他重新扬起了嘴角,“价钱咱可以商量。”
“这不是钱能解决的问题。”
“咱总得商量商量嘛。”阿爸耍无赖了。
“你听好了,我没偷没抢。我想带走我的马谁也拦不住。我不会靠我的白马发财。”把话甩出去后恩赫迈开大步往外走。
“喂,喂,真是个暴脾气。叔,咱们先去看马吧。”苏米亚跟着恩赫走出屋。
“我开车。”阿爸说。恩赫坐进了阿爸的车。
“他们不会打起来吧?”我说。
“坐我后边。”苏米亚朝我喊,“放心,你阿爸不会打架的。”不知为什么,我很听话地坐到她后边。草原的风爱恶作剧,一个劲儿地用她的头发扫我脸。一股薰衣草的香味儿熏得我鼻子痒痒。我费了一点儿力把思绪转移到白马身上。我祈祷马群接受了白马。看样子,恩赫这家伙挺犟,阿爸的那一套对他不管用。如果恩赫看到白马回到昆都仑草原过得安心自在,跟马群处得亲密无间,他也许会成全白马呢。
马群在山坡上吃草,却不见白马和它的三个伙伴。我们绕着山坡走到山的那边,白马和花蹄子马、白额马、银鬃马一起在那边吃草。
“你的马群不接受我可怜的白马。”恩赫的语气中透着一点儿幸灾乐祸。
“迟早会接受的。”阿爸抬起了下巴。
“它的同伴接受它了。”我插嘴。
恩赫吹一声口哨。白马转过头来甩着尾巴看我们。恩赫继续吹着口哨向它走过去,白马也向他走过来。白马刚见到我时可不是这样的。我也向白马走过去,苏米亚一把拽住我,向我摇摇头。
白马走到恩赫面前温顺地低下了头,像是在认错。恩赫抚摸着白马的鬃毛、脖子,一个跳跃跳上了马背。他趴在马背上,对着白马的耳朵低语着什么。过了一会儿,恩赫直起身子,用脚轻轻地碰了碰白马的肚子,白马奔跑起来。它们在阿爸的牧场上来来回回地飞奔。恩赫像一个凯旋的战士一样骄傲地从马背上跳下来,黝黑的脸被兴奋晕染成了褐色。
“它不是嫌弃我才跑回来的。”他高兴地说。
“什么也替代不了家乡,那是烙进骨子里的东西。人和马都一样。”阿爸再次亮出感情牌。
“我不跟山水神灵争夺什么,反正我的白马不是因为嫌弃我才跑回来的。它会跟我回去的。”
苏米亚突然插嘴了,“让它多吃点儿家乡的草。跟它的伙伴多待几天吧。别伤了马的心。”
“多嘴。”我恨恨地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要把白马送回去吗?我睁大眼睛瞪着苏米亚。
阿爸用最大的热情挽留恩赫,还叫苏米亚帮忙给客人做一顿晚餐。苏米亚难为情地笑了笑说:“做饭这事我姐姐最在行。”“你就等着考上公务员远走高飞呗?”我怼她。
娜米亚来了,从自己家里带了木耳、圆葱和一些调料。她像女主人一样进屋就忙碌起来。我给她打下手,生炉子、添劈柴、择菜。我不敢跟她说话,怕一不小心碰到她的痛处。但是,一年的时间显然让娜米亚从容了许多,她在麻利地切菜炒菜之余跟我说起了他生前的事。
结婚时,娜米亚的父母给女儿二十头牛、六十只羊、两匹马作为嫁妆。婚后,他们租下两千亩草场,扩建牛羊圈,决心在他的家乡把根扎牢。他去山上挖石头拉石头垒石头,娜米亚做小工。娜米亚怀孕后他不让娜米亚插手外面的活儿,比画一下都不行。牛羊圈很快扩建完了。娜米亚从娘家拉走了牛羊马,迁出了户口,把自己从昆都仑草原连根拔起。然而,被拔掉的坑洼还没被填平他就走了,去了个活人不知道的地方。娜米亚在他乡待了半年,然后抱着孩子赶着牛羊马回到了昆都仑草原。这是娜米亚人生中的一段跋山涉水的路程。娜米亚有很多困惑,她以为他是她的终点,以为他乡会成为新的家乡,但是他的终点是哪里?如果死亡是他的终点,那么他为什么还在她的世界里活得那么实实在在又那么虚无缥缈?
我琢磨着要不要现在告诉娜米亚我一直在等着自己长大,等着跟她成家。如果以前我爱的是美丽的、待我好的娜米亚,那么我现在连同她受的苦也爱。
“你发什么呆?添一下柴火,火要灭了。”娜米亚大声说。我机械地往炉子里添劈柴,把炉子塞得满满的。厨房有点儿暗,白天也需要点灯。娜米亚穿着宽松的黑色短袖,无论是切菜还是炒菜,或者是走路,她的乳房像兔子一样在衣服里蹦跳个不停。在我给她端空盆等她盛菜的时候,我看见她衣服的前襟被乳汁浸湿了,先是两个小点儿,很快蔓延开来。我掉转视线不敢看她。偏偏厨房太窄,一不小心就碰到她柔软的身体。我的身体像着了火,走路都费劲。她却什么也不知道,还是像陀螺一样忙碌着,偶尔大声叫我名字,让我给她递这个递那个。
饭菜做好了,可没等摆上桌子,苏米亚抱着哭闹的孩子来了。她一把将孩子塞进娜米亚的怀里,顺手从案板上拿一根黄瓜清脆地咬一口便走了出去。娜米亚坐在厨房角落里的一个凳子上,掀起衣服露出洁白的乳房,把粉嫩的乳头塞进孩子的嘴里。
“你出来。你杵在那儿看什么?”苏米亚喊,羞得我差点儿钻进炉子里。
晚饭桌上,阿爸拿出草原烈酒,一个劲儿地劝恩赫喝酒。阿爸酒量好,一般人喝不过他。恩赫呢?一杯酒下肚后对自己今天说过的硬话道了歉。阿爸说几句好话,恩赫就把小酒杯里的酒泼进喉咙里。很快,怕一说话嘴里掉金子的恩赫话多了起来,声音也提高了,挥舞着手不让别人插话。
“我跟你们讲啊。我差一点儿就错过了那辆罪孽的车。那时候集市快散了,我骑着摩托车要回家。刚拐过马交易市场,我就在路边看到了那辆车。我瞥一眼,停下摩托车。车上装着十多匹马,其中有一匹白得像雪。我一眼就相中了。得是什么样的睁眼瞎才会把这么好的马卖到屠宰场去呢?”
“喝酒,喝酒,喝酒,咱们今天不说马。”阿爸僵硬地笑着眨巴着眼睛打断恩赫。
“除了马,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恩赫挥舞着手继续道,“我找到马贩子说,我要留下白马。马贩子一个劲儿地摇头,差点儿没把脖子摇断。‘不,不,不,已经跟山东那边的屠宰场说好了,他们晚上就来拉走。’唉,我经常碰上这样死心眼儿的人。我跟马贩子说我用我的马换白马,另外再加一千块钱。就这样,我买下了白马。集市离我家挺远,我一路跟白马说话。我跟它说,今天我把你从屠刀下救出来了,以后你要好好为我卖命。这没良心的家伙,居然跑回来了。”没有人劝说,恩赫自己拿起酒杯将酒倒进了嘴里。
“唉,白马跑回来我也挺感动的。太出人意料了。有时候人真不如畜生。”几杯酒下肚,阿爸似乎要感慨一番了。
恩赫不接茬儿,继续挥舞着手大声说道:“我的牧场是用铁丝网围起来的。马群都放在围栏里。我的儿马一下子就接受了它。但是白马跟我的马群合不来。它总是站在山顶低声嘶鸣。”
“哈哈哈——”阿爸爆出大笑,“那是白马想家了。来来来,喝酒,喝酒。”
“在我们村里,只有我家门前有拴马桩。我把三个坐骑拴在上面,正中间是白马的位置。你们看到我的马鞍了吧?专门为白马定做的。漂亮不?”恩赫又豪放地往嘴里倒进了一杯酒。“那天,就是大前天,我给村里的牛羊做防疫。防疫期间不怎么用马,我把白马和另外两匹坐骑放进了牧场。傍晚,另外两匹坐骑回来了,白马跳过围栏跑了。我的白马以前也跳过围栏跑出去过,但它总会跳过围栏跑回来。有时候反复跳过去跳回来。现在想来它可能是在为这一天的长途奔跑做准备。我以为它这次也只是跑出去撒欢儿了,天黑以前就会回来,但它没回来。我骑马去牧场观察。它径直往西北方向跑了。你们不知道我的白马有多聪明。路过罕山无人区时它是从阿斯噶沟里通过的,一般人是不可能追踪到它的踪迹的。”恩赫抬起醉意蒙眬的眼睛扫一圈桌上的人,声音突然放低了,“老实说,我更爱我的白马了。”
恩赫低下头再也不说话。许久后,他溜下炕走出门,踉踉跄跄地往牧场的方向走去。我拿起马头琴骑上摩托车赶上他,载着他奔向马群。
马群在山坡上吃草。白马跟它的三个伙伴在离马群几百米的地方吃草。恩赫在草地上坐下,拿出烟递给我。我摇了摇头。我的血液里流淌着阿爸自私的基因。恩赫一口咬定要把白马带回家,我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暗暗琢磨着留下白马的办法。我从恩赫的言行中寻找着对他不利的突破口。我希望马群赶快接受白马,好让我有底气跟恩赫交谈。恩赫酒桌上的讲述让我退缩了,白马的命都是他救的,我还能说什么呢?我不知道为什么带马头琴来,或许我知道,马头琴可能是我最后的武器了。我坐到恩赫身旁试探性地问:“你会把它带走吗?”
恩赫看了看白马,折下一根草放进嘴里嚼着,腮帮子肌肉鼓起来又瘪下去。
“它多自在。它跟那三匹马是一起长大的。它们那时候像各自的影子一样不分开。”
“可是你的马群还没有接受它。”
恩赫枕着双手仰躺下来。
我拉起了马头琴。我拉的是《苏和的白马》。
白马不吃草了,抬起头看着我们。
“换一首。”恩赫把嘴里的草根吐出去。“我又不是抢苏和小白马的王爷。”
我一曲连一曲地演奏起来,《蒙古骏马》《回家》《摇篮曲》《神马》。苏米亚来了。她招呼也没打,坐在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默默地听。听曲的苏米亚很安静,像娜米亚一样安静。
我们头顶着满天的星星回家。
娜米亚把孩子哄睡后又来我家帮忙。她换了一件宽松的湖蓝色短袖。看着她像女主人一样熟练地刷碗、擦桌子、扫地,我又开始想入非非。趁别人不注意,我拿起酒桌上剩下的半瓶酒,咕咚咕咚地灌进我的胃里。很快,酒在我体内燃烧起来。我想哭,抱着某个人放声痛哭,只有我的泪水才能浇灭这燃烧的火焰。
娜米亚把厨房收拾得明亮又干净。她要回去了。我送她出门。
“稻草人长大了,学会喝酒了。你长得这么壮实少不了我的功劳哦。”在大门口她停下脚步跟我打趣。
“我送你回家。”
“快回屋吧,就几步路,我不怕。在昆都仑草原上,遇到鬼我都觉得亲切。”
我跟着她走了几步,突然上前拦住她的去路。“让我来当孩子的阿爸,让我来跟你一起度过每个漆黑的夜晚。”借着酒劲儿我猛地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像泥鳅一样溜走了。
“哈哈哈。”娜米亚爽朗地笑起来,“别说酒话了,我的稻草人。回屋吧,回屋吧。”
“不是酒话。我是认真的。”
娜米亚平静地看着我,伸出手像一个母亲一样轻轻地抚摸我的脸庞。她的手有点儿硬,有点儿粗糙。“我的小稻草人啊,别胡闹了。人只有一颗心,我把这颗心给了他。他没了,但没把我的心还给我。你说我能怎么办呢?”
“那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甚至你在最痛苦的时候也没忘记给我发红包。”
“长这么大了你还是个稻草人呢。碰上受伤的小鸟你救不救?失去妈妈的羔子你喂不喂?我有困难你帮不帮?我们不都是这样生活过来的吗?你放在心上做什么?”娜米亚转身走了。酒还在我体内燃烧。烧得我难受。娜米亚的话也让我难受。
“娜米亚——”我呼唤她。我似乎第一次这样呼唤她的名字。娜米亚停下脚步诧异地看着我。月光洒在她脸上,她看起来像一尊雕塑。很奇怪,在朦胧的月色下我还看见了她脸上的雀斑。
“娜米亚……姐姐——”我的舌头有点儿打卷,“你们不在一个世界里了。不要太委屈自己。你有追求幸福的权利。”
“好,好。快回屋休息吧。我的稻草人真的长大了。”
娜米亚转身走了,没有回头。
……
(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4年第12期)
责任编辑 郭金达 金魏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