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娉婷,笔名唐火, 壮族,广西都安县人,广西作协会员。
1
2018年6月的一天中午,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宋正平一身疲惫回到单位——广西东兰县法院东院法庭。办公室像蒸笼一样,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他今天一大早就到大同乡化解一起法定继承纠纷案,经过调解,案件得到圆满解决。既解开了案件的“法结”,也解开了当事人的“心结”。忙活了一个上午,水都没顾上喝一口,又匆匆赶回法庭,办公桌上一堆案件卷宗在等着他审理。身后的电风扇已开到最高档,可身上的汗水还不停地冒出来,云淡风轻的背后是无数艰辛的付出。
宋正平端起水杯,仰起脖子咕咚咕咚一顿猛灌。放下杯子,正看见一位老奶奶拄着拐棍步履蹒跚地进到办公室来。宋正平迎上前去,扶着老奶奶坐到沙发上,把她的拐棍放到沙发一边,问道:“奶,您从哪里来?找我们有什么事吗?”
老奶奶说:“大事喔,不是大事就不到你们法院这里来。”
宋正平倒了一杯水递给老奶奶,对她说:“不着急,慢慢跟我讲哦。”
老奶奶说:“仔女(方言,儿女)不养我,我找了邻居好多人帮着讲理都没有用,只能请你们法院帮忙了。”
宋正平拉过一把椅子,坐到老奶奶前面,拉着她的手说:“仔女们怎么不养你啦?”
“他们各住各的,把我丢在一边不管。”老奶奶说。
宋正平问道:“阿卜(爷爷)呢?”
老奶奶说:“去世好几年了。”
宋正平忽然觉得饥肠辘辘,都这个点儿了还没吃午饭呢,心想老奶奶肯定也还没吃,就说:“奶,我这里只有泡面了。”老奶奶说:“找你办事,还吃你的面,真是过意不去。”宋正平说:“奶你客气了。”说着从墙角的纸箱里拿出泡面,撕开塑封膜用开水泡上,然后也给自己泡了一盒。
宋正平泡好面后递给老奶奶,见她拿不习惯泡面配的小叉叉,又从纸箱里拿一副一次性筷子递给她,和她面对面吃起来。
几口汤面下去,老奶奶面色红润起来。她一边吃泡面,一边喋喋不休地向宋正平诉苦。
老奶奶姓黄,叫黄乜同,家住花香乡坡峨村。老人家今年八十二岁了,育有四男二女。长女覃合六十六岁,次女覃欢六十三岁,长子覃有仁六十岁,次子覃有义五十七岁,三儿子覃有信五十岁,四儿子覃有智四十七岁。几年前老伴去世后,她便成了孤家寡人,尽管子女众多,却无一人照顾她的生活,独自居住在老房子里。随着年岁渐长,她的身体状况大不如前。看着自己越来越虚弱,一向刚硬的她感到了恐惧,生怕哪一天自己死在家里都没人知道。
按照黄奶奶的说法,她想让儿子们养老,但四个儿子互相推托。儿子儿媳们找各种理由将她“关”在门外。无奈之下,她又想到女儿家去住。可她知道,长期住在已出嫁的女儿家,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母亲赖在女儿家,是会被村里人笑话的。
身处困境,黄奶奶也曾求助过村干部。人家也都登门劝说过了,结果说也是白说。
黄奶奶说着说着,忍不住哭出声来,泪滴淌满她那布满沟壑的脸。宋正平递给她一张纸巾。
作为一名家事法官,在办案生涯中,宋正平无数次面对类似的场景。基层法庭是法院工作的前沿阵地,直接面对群众,办理的都是群众家长里短的案件,鸡飞狗跳、互不相让、反目成仇在他面前不时上演。很多时候他也想不通,想不明白,甚至感到不可思议不可理喻。就比如黄奶奶这事,鸦有反哺之义,羊有跪乳之恩,人世间怎么有母老不养这种奇葩的事儿!可当这些事儿真真切切地摆在面前,摆在他的案件卷宗里,他又不得不面对现实,坦然应对。他决定亲自去坡峨村一趟,对老人反映的情况进行实地了解。
黄奶奶不知想起了什么,又嘤嘤地哭出声来,“我这辈子造孽啊,有六个儿女,现在老了却连吃口饭都困难。”
“奶,我帮你解决这个问题。”宋正平安慰她道。黄奶奶一脸疑惑地望着他,“他们会听你的吗?”继而摇了摇头。宋正平轻轻地拍了拍黄奶奶的肩膀,“听不听,这事我都要管的。”看着眼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宋正平心里很不是滋味,按理说她这个年纪应儿孙绕膝、颐养天年,哪知吃饭都没有着落。
办公室内很安静,窗前一盆绿萝生长得分外茂盛。
2
警车一路前行,蜿蜒上山,沿途是郁郁葱葱的山林和时隐时现的云烟。太阳照在一座座山峰上,像给山峰涂了一层金黄的油彩。远处的山,近处的树,飞翔的小鸟,也变成金色的了。
“花香乡的风景真美!”身后书记员小韦惊叹道。她的惊叹把宋正平从思绪中拉回到现实。到法庭工作这几年,无论是春暖花开夏日炎炎,还是秋高气爽寒风凛冽的时节,宋正平都没少在这样的乡村公路上经过。他说是啊,可是以前我怎么没感觉到呢。小韦说其实下乡也是有好处的,既能呼吸新鲜空气,又能发现那些从未发现的美。宋正平接着说:“还能感受人生百态。”他扭头对小韦说,“给奶一瓶水。”又对黄奶奶说,“奶,你喝水。”黄奶奶说:“太谢谢你们了!把我送回来不说,还这么照顾我。”
车子拐过一道弯,坡峨村便出现在眼前。远远看去,整个山村被群山环抱,零散分布着民房。
村口一棵老榕树下,几个村民正在打牌。一个估摸五十来岁的中年男子看见警车进村,好奇地朝这边张望。黄奶奶眼尖,指着正在张望的中年男子说:“他是我家老三覃有信。”“停车!”宋正平说道。车刚停下,他就跳下来朝中年男子喊道:“喂,覃有信,过来扶一下你老妈。”
覃有信在原地愣了一下,将半截香烟往嘴里送,深吸两口后随手将烟头丢在地上,转身一溜烟似的跑了。
“那是我住的地方。”
顺着黄奶奶手指的方向,五六十米开外有一间黄色的土坯房,土坯房前面是一片宽阔的晒谷坪,是村民们平日里晾晒谷物、交流闲谈的地方。
宋正平扶着黄奶奶朝她家走去。这是一间低矮破旧的老屋。屋顶的瓦棱上落着厚厚的尘土,墙体陈旧斑驳,土墙的缝隙中长满了青苔。木门窗因为岁月的侵蚀显得有些腐朽,屋顶上的瓦片残缺不全。老屋门前的晒谷坪四周长满了野草,地坪上也长了一些青苔,估计很久没晒谷子了。附近几棵柚子树枝繁叶茂,与衰败的老屋形成强烈反差。
老屋大门是一扇约一米宽的木门,木门上挂着一把老挂锁。黄奶奶踮起脚,吃力地在门头上摸索着。平时黄奶奶锁上大门后,就把钥匙放在门头上。她摸了半天,终于摸到了钥匙。宋正平上前接过钥匙,帮她扭开了挂锁。
两人进到屋里。因终年不见阳光,屋里昏暗潮湿。屋顶有几处地方用塑料布代替瓦片遮着。灶台上脏兮兮的,显然已经很久没清理过。一张木床靠在墙角,上面铺着旧得发白的草席。床边是一张木桌,上面摆放着一些餐具。堂前墙上挂着阿卜的遗像。宋正平四处打量这间上下左右都被熏得漆黑的老房,神情凝重。
“平时就你一个人住在这儿?”
“那还有谁!”
“仔女们都不来看你?”
“一个影子也没有。”
“他们也太不孝顺了啊!”宋正平皱着眉头,他想起刚才一溜烟跑了的中年男子。
“唉!”黄奶奶长叹一声,随即无奈地摇摇头,“我一个老不死的,他们巴不得躲得远远的!”
“过年过节也没来?”
“没来。”
这间老屋是20世纪50年代黄奶奶嫁到覃家后,夫妻俩在原来半间草屋的基础上扩建起来的,六个儿女先后在这间老屋出生。宋正平一边环顾屋内陈设,一边询问黄奶奶生活情况。末了,他走到黄奶奶床前蹲下来,翻看脏脏的席子,又看了看被褥。
此情此景,令宋正平不禁心生悲凉。眼前这位老人生有六个子女,到头来子女们竟然忍心抛下她不顾。为儿女付出了一辈子的她,晚年却落到如此凄凉的境地。这样的儿女,该受责罚。
这时,书记员小韦进来报告:“人员陆续到了。”
宋正平转身看见坡峨村村委会李主任、牙副主任,以及周围站着的一些人。出发来黄奶奶家前,宋正平交代小韦给村干部打了电话,要求他们联系好老人的儿女,集中到家里来,他要面对面跟子女们说说话。得知法院的人来了,六个儿女先后来到老屋,来到生养过他们的家。
“到晒谷坪上讲吧。”宋正平招呼大家。大儿子覃有仁说:“太阳这么大,哪个受得了。”村委会李主任说:“人家法院法官都不怕晒,你一个种田的还怕晒。”牙副主任补充一句:“人在做天在看哪。”
晒谷坪上,宋正平、黄奶奶、李主任、牙副主任并排坐着,六个子女蹲坐在他们四周。家里仅有的四个板凳让老人和客人坐了,他们六个只能蹲着。李主任首先开口,指着宋正平对那六个人一连提了两个问题:“知道法官是干什么的吗?知道宋法官今天为什么来找你们吗?”
“我们又没犯法。”覃有仁嘟囔一声。
“难讲!”牙副主任也嘟囔了一声,“不是动手动脚才犯法,有时候不动手动脚也犯法。”
“讲吧。”宋正平说,“我今天是专门来听你们讲的,把你们心中的不满和委屈都讲出来吧。尤其是辛辛苦苦养大你们的乜(方言,母亲),她老人家有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也都讲出来。”宋正平心里明白,现在和往后有好多的话需要他来讲,但是他讲之前得先听。
现场安静了一会儿,有人讲话了。率先发言的是大女儿覃合,她说:“子女都有赡养老人的责任和义务,作为女儿我已嫁出去了,赡养老人的责任自然是家里男娃仔的,如果没有男娃仔才轮到我们当女儿的来赡养。”
覃有仁将伸出去的一只脚收回来,重新蹲好。他说他是家里长子,家里干农活儿最多、最苦、最累的是他。但分家的时候他没分得一片瓦、一斗米、一只鸡、一头猪,他是净身出门的。
宋正平说:“你的意思是父母对你不公平?”
覃有仁说:“对,很不公平。”
大儿子的话像一把针,深深地扎着老母亲的心。黄奶奶几次站起来要说话,都让宋正平劝住了。
宋正平望着次女覃欢和二儿子覃有义,说:“你们两个讲讲。”
覃欢说:“我的态度和大姐一样,他们四个男娃仔都养不了一个妈,还轮到我们嫁出去的女儿来养?到哪个法庭去讲也是这个道理。”
覃有义一开口就滔滔不绝,“刚才大哥讲他是干农活儿最多、最苦、最累的人,而我是这个家最亏的人,我连小学都没上就在家里干活儿了。我现在是个文盲多半与他们两个老人处事不公有关。乜生了我没错,可她是个偏心的人。老四从来不干活儿,她却最爱他。我总干活儿,可她最嫌弃我……”覃有义一番抱怨母亲的话,连两个村委会领导都听不下去,连连叹息摇头。
覃有义继续说:“母亲该由老四来养,父母最疼爱他了,小时候家里有好吃的总藏起来留给他,他不养谁养?”说罢扬长而去。覃欢也跟着离开,说要去集市上找个亲戚,几天内赶不回来,有事打她儿子电话。覃合、覃有仁也相继离去,理由一个也没有说。
现场只剩下老三覃有信、老四覃有智。宋正平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保持平和的心态。他还要耐心倾听他俩的诉求和不满,以便找到问题的症结所在。
“你们两个讲吧。”宋正平说道。
老三覃有信望着老四覃有智,“你先讲还是我先讲?”
覃有智说:“你先讲吧。”
覃有信说:“我想问乜一句话。”
黄奶奶说:“你讲。”
“我家三个娃仔你帮带过一天吗?”
黄奶奶说:“太忙了顾不过来嘛。”
“好,明白了。我再问乜一句。那年我娃仔生病,我去跟你借三百块钱,为何不给?”
“当时手头没钱啊。”
“你不是刚卖了鸭子吗?我知道你把卖鸭子的钱给了老四。”
覃有信面无表情地将手中的半截烟丢在地上,用脚踩了踩,说该讲的话我都讲完了,我也该走了,往下的事你们应该找老四。
望着老三覃有信离去的背影,老四覃有智不等询问就主动说:“赡养乜我没意见,但费用不能我一个人全包。我老婆讲了,应该大伙儿一起分摊。”又说,“我知道他们对我有意见,我承认乜身强力壮时多多少少给过我帮助,那是因为我家两个小孩从小体弱多病,加上老婆三十几岁时就做了结肠癌手术,乜可能比较同情我们,当初就经常帮我们带小孩,也确实资助过我几千块钱,但这不是让我一个人赡养乜的理由,他们现在个个比我过得好!”
覃有智临走时,宋正平叮嘱他:“在未达成一致赡养意见前,这段时间你负责照顾你妈妈的日常生活。”见他半天不吱声,宋正平盯着他道,“你妈妈要是饿了肚子,我拿你是问。”
覃有智走后,宋正平严肃地对李主任和牙副主任说:“今天只是了解案情,掌握情况,往下还要调解,实在不行就判决执行。你们平时多关注一下黄奶奶的生活情况,监督她子女照顾她,有事随时电话联系。”在宋正平的印象里,赡养案件大多是父母与子女反目成仇,调解工作极难进行,他已做好了打持久战的思想准备。
上车离开坡峨村时,看着老人眼里的光逐渐黯淡,宋正平安慰她道:“奶,我还会再来的。”
3
十天后,宋正平乘坐警车再次进到村里。
经过一个农户家前,宋正平突然让车子停下来,拿着相机悄悄地朝农户家走去。车上的人也跟着下来,他们的眼前出现一幅画面:羊栏里一只母羊在吃草,两只小羊羔在跪着吃奶。咔嚓,咔嚓,宋正平连续按下快门。
这次宋正平不仅带了自己的三位同事前来,还联系到乡司法所和派出所各一位同志一起进村。
昨天,村委会李主任给宋正平打电话。宋正平一接到电话就知道情况不妙,果然,李主任说黄奶奶的子女们又扯皮了。原先说好在未达成一致赡养意见前,先由老四覃有智负责照顾黄奶奶的日常生活。结果有三天,覃有智和他老婆外出,黄奶奶又吃不上饭了。她找上另外几个儿子的门,没一个理她,黄奶奶就跑到他家来告状。电话里李主任对宋正平说:“宋法官,你们法院干脆判决算了,通过法律的形式惩处这些不孝子。”宋正平说:“判决容易,执行也不难,可判决后亲情的裂缝如何弥合?还是先调解吧。”
四个儿子已坐在晒谷坪上,老三覃有信还带自己的老婆来参与调解。这次他们自个儿从家里带来了凳子,不再蹲在地上。长女覃合、次女覃欢因家里临时有事不能来现场,她们请村委会李主任托话给宋正平,只要有人管老妈,她们愿意分摊费用。
宋正平自己开场,他说上次我是来了解情况的,今天是来调解。正式调解之前,大家有什么意见还可以讲。话音刚落,老大覃有仁就对着宋正平大声嚷嚷起来,“上次你来了解情况时,我已经表态,今天我没有什么话要讲了。”
见到覃有仁态度如此恶劣,宋正平当即斥责他道:“覃有仁,你好歹也是个六十岁的人了,应该明白赡养母亲是法定的责任和义务。”
覃有仁“死猪不怕开水烫”,振振有词地说道:“这怪得我吗?当初分房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今天呢!”
“覃有仁,我看你乜是白养你了!”李主任拍着桌子站了起来,“如果她不是你乜,没人和你在这儿理论。她是你乜,你不想养也得养,法院可判决让你执行。”
“覃有仁,如果子女不赡养老人且情节严重,可构成遗弃罪,是要坐牢的。还有你们几个,应该要懂得问题的严重性。”派出所梁警官严肃地说。
“随便你怎么讲,去吃牢饭我也不怕。”
“其他人还有什么意见要发表?”宋正平问道。
“养要大伙一起养,乜不是一个人的乜。”覃有义神色坦然地看着大哥覃有仁。
“你看我干吗?哪个和你一起养。”覃有仁瞪着他道。
“覃有信,你的意见呢?”宋正平问道。
听到宋正平点到自己的名字,覃有信站起来,“大家分摊费用,我跟着。”
“覃有智,你个人的意见呢?”
覃有智表态说:“分摊费用我没意见,我在家里排行最小,两个小孩一个在上大学,一个正读高中,开支大,我希望能少出点。”
晒谷坪四周,知了在树上声声地叫着。
宋正平清了清嗓子说:“老人家养你们六个儿女,现在倒成了孤家寡人,她独自居住在老屋里,我不知道你们心里都是怎么想的!”他明白如果这次调解不成功,只有开庭审理了。他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对他们说,“这是我们法院为你们草拟的一份赡养协议书,你们都看一下,如果没有意见,就在上面签上你们的名字,以后就按协议书规定的内容执行。”
法庭两位同志和乡司法所、派出所两位同志,各拿一份赡养协议书送到四个兄弟的手上,并指导他们逐条阅读。
负责指导覃有仁阅读的是司法所老杨。老杨对覃有仁说,如果眼花看不清楚或者看不懂字,他可以帮念。覃有仁说不需要,建议老杨帮覃有义念,说覃有义才是文盲。
覃有义说:“要签字也是大家一起签,少一个不签,协议就没有用。”宋正平听罢,发现覃有信不见了。
牙副主任说:“刚才他还在呢,是不是上厕所去了?我去看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五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还是没见覃有信的影子。牙副主任回来说,厕所没人。
“我去找找看。”覃有信老婆往外跑去。
望着随之四散而去的四兄弟,宋正平当即在心里作出一个决定,给黄奶奶申请法律援助,让法律帮她说话,即对这个案件进行庭审。同时把庭审现场搬到坡峨村来,通过进村庭审震一震这几个不孝子,也可达到审理一案、教育一片的社会效果。
宋正平匆匆赶回到东院法庭,下午三点约了离婚案当事人来调解,四点是一个相邻纠纷的证据交换。
4
天空阴沉沉的,是那种像要下雨又不确定的天象。
宋正平和同事把集合出发的时间定在中午一点,开庭时间是下午三点。十天前,司法所给黄奶奶提供了法律援助并提交了相关材料。
晒谷坪旁有一处廊庭,平日里并不起眼,今天却显得格外醒目。廊庭的横梁上,一条醒目的红色横幅轻微摆动,横幅上面清晰地写着“东兰县人民法院流动巡回法庭”。简易法庭搭建在廊庭中,国徽高悬,两张方桌拼成的简易审判台庄严肃穆。
下午两点多,晒谷坪四周开始热闹,村民们三三两两聚集过来。有的怀里抱着小孩,有的手里做着针线活儿,大伙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临时搭建的法庭,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
“听说老妈把仔女告上了法庭。”有人说。
“坏脸(方言,丢脸),太坏脸了。”有人附和。
“坏什么脸呢,对这样的不孝子就该让他们坏脸。”说这话的是一位鬓发斑白、拄着拐杖的老人。他叫覃学辉,是黄奶奶的邻居,曾经是坡峨村的“老党”(方言,村党支部书记)。
覃有仁等六名被告,按时到达现场。开庭前,法庭已通过书面形式告知他们有关诉讼权利义务和诉讼规则。面对眼前这阵仗,他们有些迷茫和不安,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坐。他们互相交头接耳,脸上写满疑惑和忐忑。在书记员小韦的引导下,两名法警把黄奶奶扶到原告席上,和她的代理人坐在一起,而她的六个子女则坐在对面的被告席上。
两名法警分立于法庭两侧,身姿挺拔,神情严肃。书记员站在法庭中央,用清晰有力的声音宣读法庭纪律。
晒谷坪上只有微风拂过柚子树叶的沙沙声。
宋正平用威严的目光扫了一下全场说道:“东兰县人民法院现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民事诉讼法》第三十九条、第一百三十四条之规定,今天依法公开开庭审理原告黄乜同与被告覃合、覃欢、覃有仁、覃有义、覃有信、覃有智之间的赡养纠纷一案……”
“法官同志,我可以讲两句话吗?”人群中突然传出一个声音。鬓发斑白、拄着拐杖的覃学辉老人举起了右手。
“按照规定,非当事人不能在庭上发言,但鉴于我们今天是帮助黄奶奶一家解决问题,可以破例让您讲一讲。”宋正平说。
“谢谢法官同志!”覃学辉老人说,“我住他们家隔壁,这些孩子从穿开裆裤到脊背弯了我都看在眼里,他们家的情况我也了解得一清二楚。闹到今天这个地步,闹到法院来村里开庭,真是坏脸坏遍全村了。你们几个仔女,怎么能如此对待自己的乜呢!”
站立在人群中的覃学辉老人,身姿挺拔,声音洪亮。他用拐杖轻轻敲着地面,乜斜着六个被告,“有仁,跟你讲个事。五岁那年冬天你患急性肝病,全身发黄发紫。几天后你滴(方言,爹)摸你鼻孔没气了,就把你装到一只小棺材里。你滴在外面挖坟墓的时候,你乜把你从棺材里抱出来,冒着刺骨寒风,翻山越岭到几十里外的乡卫生院去抢救,才捡回了你这条小命。有仁,这事你听人讲过没有?”
覃有仁小声应道:“没听过。”
覃学辉老人说:“好,今天在这儿我算是告诉你了。”他的目光转向老二覃有义,“有义,你的名字起得好,当然是你滴起的。”他说,“你八岁那年干了一件不仁不义的事,什么事?你去偷卜敢家的龙眼,从树上下来时人家放狼狗去咬你,你乜闻讯后去跟那狼狗搏斗,把你从狼狗嘴里抢夺回来了,你乜却差点丢了性命。你怪乜没给你读书的机会,明明是你自己不好意思再去学校。”
覃学辉老人又用拐杖敲了敲地面,“有仁、有义,你们摸摸自己的心窝窝看,看它还跳不跳,如果不跳那是喂给狗吃了。”
午后的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斑驳地洒在晒谷坪上。
覃学辉老人扬起拐杖,指着覃有信和覃有智,声音略显颤抖却充满力量,“还有你俩,也不曾给乜省心过。有信,要不要我讲讲你差点淹死在小河里的事?”覃有信急忙站起来说:“不用讲了,我都记得清清楚楚。”覃学辉老人说:“我至今都想不明白,你乜是不会游水的,她是怎么在湍急的河流中把你拉上了岸?”
老人转向宋正平,“法官同志,我的话讲完了,讲得不对的地方请您批评指正。”
宋正平回道:“老人家您讲得很好!”他确实没想到覃学辉老人会了解四兄弟这样的故事。其实天底下的母亲,本身就是一本故事书。
人群中开始有人窃窃私语,议论声在空旷的晒谷坪上回响。四个儿子的脸上逐渐露出复杂的表情,他们或许开始意识到自己对母亲的不满和委屈是多么自私和无知,开始想起母亲为他们付出的点点滴滴,那些被忽略的慈爱、被遗忘的辛劳,此刻都如同电影画面在他们脑海中回放。他们的眼睛开始变得湿润,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他们都低着头,反思自己的行为,思考如何弥补对母亲的亏欠。
有个小小的声音问道:“宋法官,还可以调解吗?”
宋正平问道:“谁在提问?请再说一遍。”
覃有仁站起来说:“可以再调解吗?我愿意接受调解。”
覃有义、覃有信、覃有智跟着站了起来,“我们愿意接受调解。”
“当然可以!”宋正平内心感到一阵喜悦。他看向黄奶奶,只见她眼里闪烁着泪光。
这次庭审的意义,不仅仅是解决黄奶奶与子女之间的赡养纠纷,更期望他们能够摒弃过去的积怨,重拾亲情,让黄奶奶在晚年能够享受到家庭的温暖和子女的关爱。作为一名家事法官,宋正平想要的结果不仅仅是子女们支付赡养费,更希望他们能够真心实意地照顾和关爱自己的母亲。他深知依法判决并不难,但那只会让他们被动接受责任,而不是真心实意地关爱母亲。法庭之所以花费大量精力来主持调解,是希望从根本上解决兄弟姐妹之间、母子之间的矛盾。让他们明白赡养父母不仅是法律义务,更是道德责任。只要他们愿意放下过去的恩怨,用心去体会母亲的付出和不易,这个家庭就一定能够重拾往日的温暖和幸福。
庭审现场原本凝重的气氛被一种温暖和希望所取代。这个原本充满矛盾和纷争的家庭似乎重新找到了团结和谐的可能。而这一切,都源于那份最真挚、最深沉的母爱。
时间悄然流逝,转眼间已过去了四个小时。当夕阳余晖洒在晒谷坪上时,宋正平终于完成调解协议的宣读和提问。
“本案经过双方当事人协商,自愿达成如下协议:一、原告黄乜同与被告覃有智共同居住生活,由覃有智负责照顾黄乜同的日常起居;二、被告覃合、覃欢、覃有仁、覃有义、覃有信须按月支付黄乜同赡养费200元……”
“双方是否还有补充或修改?”
“没有。”
“双方是否同意按照协议履行?”
“同意。”
在宋正平法官的见证下,原、被告双方依次在协议上签字并按上手印。
“咚!”清脆的法槌敲击声响起,宋正平宣布:“本案双方达成一致意见,调解成功,闭庭!”
天渐渐黑下来,南方初夏的夜晚总是来得早一些。当宋正平和同事们离开坡峨村时,已是漫天星光。
(文中人名均为化名)
(刊于《民族文学》汉文版2024年第12期)
责任编辑 张金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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