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欣赏|廖献红:旧街,我与乡贤

文摘   2024-12-12 09:30   北京  

廖献红,壮族,广西柳州人,中国作协会员,广西柳州市作协副主席。有作品发表在《民族文学》《山花》《青年作家》《广西文学》等,部分作品被《散文海外版》转载。出版散文集《鹿城图谱》,纪实文学《信仰与决裂》《决胜毫厘》,文化散文《侗族大歌:多声部的合鸣》等。





1


出差新疆,兜兜转转,行程十四个小时,终于挨到飞机着陆。刚打开手机,一连串的微信、来电信息叮叮咚咚响个不停,那阵仗,好像我是多么被需要似的。信息最多的要数桂小强发的,又是语音,又是文字。我的心被激起一阵忙乱。

在转盘旁等行李,找了一个人少的角落,将电话回拨过去。桂小强在那头秒接,近乎喊了起来,说恁子个事,电话关机,信息不回,微信电话也打不通,村里人都以为你挨进去了呢!现在出来了?

晕!这家伙讲话一向直来直去。当然,他敢这样没轻没重地和我说,正是那种“敢掐能掐,才是真朋友”。我和桂小强同村,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同学。中学毕业,他南下打工,后来回县城经商。我到山村小学当代课老师,十年前才有机会参加公务员考试,慢慢熬成带“长”的科级干部。我们有近二十年没有往来,各自忙着出人头地。我也很少回老家旧街。我和桂小强和旧街再次建立起密切关系,是我回去帮老家建房子之后。

父亲病逝后,母亲随我们到城里居住,老屋无人居住,残破不堪。几场大雨过后,更是摇摇欲坠了。我们兄妹商议,将老屋推倒,筹资重建。我是家中的幺女,在“衙门”当差,兄姐们便将建房任务交给我,我义不容辞。桂小强得知我回老家建房,主动带上他的人马凑上来。想着谁建都是要钱,交给老同学,更放心。于是,桂小强成了我的包工头。我常在周末驱车往返于城乡之间。每次回去,都会和桂小强一起吃饭,有时也会邀上左邻右舍的兄弟们一起喝上两杯。酒是这世上最好的交流工具,喝上几次,陌生和芥蒂就不存在了。再回去时,村里人看我的神色就和过去不一样了,他们寒暄得明显要比过去热络。我能看出一些端倪,那是微妙的友好神情。

在桂小强的操持下,两层小楼半年后竣工了。在农村,新房落成是大事,只要没有深仇大恨,都会买上一卷鞭炮前来庆贺。这天上午,我家小院落铺满了碎红,一阵阵浓香缭绕持续了一个上午。宴席是流水席,从中午吃到傍晚,桂小强和前来帮忙的兄弟喝得心无杂念,坐在那里屁股都没挪过。我也有些上头了,大着舌头跟他们划拳碰杯,还说“有什么困难找我,能帮则帮”之类的豪言壮语。

“不是‘进去’,是飞上天了,刚在新疆大地上安全着陆,你这是房子着火了,还是老婆跟人跑了?”我口上也没积德,厉声道,“没空聊天,有事说事。”

桂小强“嘿嘿”笑了一阵,开始噼里啪啦说个不停,我根本插不上话,只能眼盯着运送行李的履带。他讲了十来分钟后,转盘动了,开始有行李箱从履带的一端吐出来,我也总算厘清他说的事由——村委为了增加集体经济收入,将村头闲置的学校推倒,计划在原址建一座标准化养蚕大棚,用于出租给村民养蚕,租金作为村集体经济收入。对于村委的做法,以桂小强为首的村民却不同意。理由是,当年建设学校的土地,是旧街的集体土地,建学校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他们举双手支持。撤点并校后,校舍一直闲置,现在用来建蚕房出租,收益却分摊给全村十多个屯,他们觉得亏了,说什么也不给建。

桂小强在电话里说得愤慨,“她一个女人家凭什么不召开村民代表大会,就个人主张将原来的学校推倒,改建成蚕房?只要上头不参与,村里的事就由村干部和村民做主。”

桂小强一再强调“她凭什么”。我知道,她,是指村委一把手。整个事由我不甚了解,不好在电话里说什么,只能“嗯嗯”地应着。他很不满意我“嗯嗯”的态度,提高嗓门说,你也有一份,不能坐视不管!

我打着哈哈,说我没有坐视不管,只是不知自己能不能管得了。毕竟,镇里、村委,都有考虑。说多了,我只好用一句“嫁出门的女,泼出门的水”来开脱。桂小强听出了我的敷衍,气急败坏地说,连你这个乡贤都不想管了,我们村就真玩儿完了!

我什么时候成乡贤了?

你撒手不管,我们就去上访!嘟——那边电话挂断了。

我从履带提下行李,走出机场,已是凌晨。抬头看天,乌鲁木齐的天空纯净得没有一点杂质,点缀着碎钻般的星星。

我家房子建好后,原本不怎么往来的村里人,也交往得密切起来。这些年,在我的协调下,也促成了一些事。比如,给旧街安上了太阳能路灯,给两条机耕路铺上了水泥,春节前给村里送了春联。村里人受益的同时仿佛看到我有点能耐。此后一旦遇到麻烦,都想找我帮个忙,讨个巧什么的。母亲每次回去小住,家里登门闲坐的人明显比过去多起来。他们通过母亲,转达了要请托之事。比如,孩子要到县城插班,指望有一个好的学习环境;在外打工,想按灵活就业人员买社保;开货车超载被拦,想减轻处罚;割除阑尾,想找个好的医生;创办企业,要向银行申请免息贷款,等等。

我常常在午休甚至半夜三更被骤然响起的电话铃吵醒。电话一时接不通,就会打到母亲那里,搞得她老人家心脏跳动加速。当她终于打通我的电话,方长吁一口气,说,你没事就好。

小县城平民阶层所创造的熟人社会,容量庞大,存在感却异常不相符。在旧街人的眼里,我身为县政府机关公务员,是个可以手眼通天的人物。他们并不知道,在这座斥资上亿元建起的行政大楼里,我只不过是一颗小得不能再小的螺丝钉。此前促成的装路灯、修路的那些事,只不过是得益于掌握政策信息的优势,打了信息差的胜仗而已。显然,对于乡亲们的诉求,我没能做到有求必应。能帮助解决的,也是微乎其微。比如,想到城里买房子,哪家楼盘离学校近,我可以提供参考意见;孩子在县城上初中,晚上偷偷爬围墙出去,到网吧打游戏,被老师发现,让家长去学校领人,而家长又在外地打工一时回不来,找到我,我便行使家长职责,去学校道个歉,担个保,恳求学校给孩子改过自新的机会;领养孩子上户口,需要跑计生部门、民政部门、派出所,按程序走。不是我有多大能耐,而是我懂得行政机关的办事流程,懂得从哪儿办起,懂得打各种电话咨询,再利用空余时间,见缝插针帮填各种表格,打印好递交到窗口。仅此而已。

而对于那些涉及面广 、程序复杂、需要钱才能摆平的事,并非我这个层级的人能解决得了。于是,我学着说场面话,采取那貌似尽力而为的“措施”。这其实是给人传递了一种假象。假象如同鲜艳的罂粟花。它迷惑托请办事者的眼睛,缓解了事件本身带来的无尽压力,也带来似是而非的希望。世俗功利把我们这一代造就得比父辈世故、圆滑,这一点我从不否认。什么是打太极,这就是了。中间的那个核,我们都知道。黑在白里,白在黑里,围绕着那个核旋转、盘桓,黑白首尾相连,互相渗入,终是完成了那个圆。

再说了,人不求人一般高,人若求人矮三分。那些因工作关系结识的同僚和朋友,看起来像满树繁花,只有下雪了才知哪一朵是蜡梅。办事的性质就是下雪,没下过雪,是检验不出交情的。可我,打心底里不想检验,也害怕检验。

事情久拖不决,母亲就会来电询问,能办就办,不能办就直接给他们说清楚。末了,她又重复那句“好女顾地方,好龙顾九江”。还有“一村女子三村舅”“人情似锯,你来我去”,并总结说:“啥叫乡亲,这就是乡亲。在村里各家是各家,出了这个村就是亲的。这就是乡亲。”

这些嘴边话,我从小听到大。话还是这些话,我却不再是当初那个小女孩。渐渐地,我越来越害怕接到老家的电话。这些年给乡亲们办事,劳心劳力,可没有少给人赔笑脸,就差没磕头了。事办成了,还得花钱请吃饭感谢。而在母亲那里,却变成乡里乡亲,不要那么计较,就当攒个人情,得个敬重。但我因之付出的时间和精力,母亲并不知道,也无法衡量。有一段时间,我被旧街的人情线捆扎着,陷入泥淖一样的“情网”中。


2


无论哪个季节,为旧街村破晓的,不是日头,不是鸟儿,而是村里的农人。这个不足千人的村庄,四通八达,杂姓居多。人们见多识广,便也刁钻油滑,心性比山区村要复杂得多。

从村名上看,这是条旧的街。这里的旧和老不是一个概念,因为镇上还有一个村叫老街。父亲去世时,我所在的单位工会到家里吊唁,那时手机还是奢侈之物,别在腰间的大多是小灵通和呼机。小灵通到乡下就没有信号了,一时联系不上我,同事误以为老街就是旧街,结果到老街一打听,整条街没有人家正在办丧事。有人提醒,说你们要去的是不是旧街?同事这才匆忙掉转车头向旧街奔去。

从村容村貌看,那截旧街依傍缓缓流淌的洛清江,像时间的胶囊,将村庄的过去完好地保存了下来。这条街曾是方圆百里的“第一街”。明清时期,是附近村庄商业的心脏。到了民国,它更是达到了鼎盛时期,成为桂柳驿道“第一商业街”。依托水运发达的洛清江,街上商贾云集,货物往来,繁荣无比。

那时候,每日清晨,母亲都随着她的养母唐伯娘,在洛清江码头边临街的铺面卖小吃。有汤圆、油粽、艾馍、豆浆、油条、糯米粑粑。母亲两岁那年,因我的外公病逝,外婆无力抚养四个儿女成人,便将大女儿送给山里的杨家做童养媳,两岁的小女儿送给没有生养的旧街小贩唐氏夫妇做女儿,两个儿子留在家接续香火。母亲自小就在养母身旁打下手,有客来时,她便将刚出锅的粑粑用油纸包好递给客人,收钱找补。唐伯娘则站在锅边,搓糯米粉做粑粑,放到油锅里炸,放到蒸笼里蒸。唐伯娘穿着大襟衫缅裆裤。裤头有些松了,裤子往下坠,而她的双手此时又满是糯米粉,不方便抽裤子,只好将两只脚扒开,卡住裤子。街上的人们见怪不怪,说“唐伯娘的大裤囊——常扯”。后来,这个比喻被广泛用在一些常常犯小错的人身上。说到这人时,往往会跟上一句:“噢,他嘛,不奇怪,唐伯娘的裤囊——常扯,哈哈……”这话还引申到有些人动作慢,做事拖拉,也会说此人“大裤囊”。多年后,我回去帮娘家建房子,说话干脆,办事利索、果断,尤其谈工钱什么的,一点也不拖泥带水,伯爹叔父们调侃说,唐伯娘的外孙女没有大裤囊的啵。听到这话,仿佛唐伯娘一直活在灶膛前,从未停下做粑粑的温暖样子。

灶里的柴烧得噼啪响,火苗正旺。这只锅烧着滚烫的油,炸着黄灿灿的油堆;那只锅坐着的蒸笼出汽嘭嘭,蒸的是雪白的糯米粑粑和绿油油的艾粑粑,约一个时辰蒸好一笼。没有钟,唐伯娘就用一只小瓶子装沙子倒放在灶台上,待沙子漏完了,就吩咐女儿开盖出锅。 

手团着粑粑,嘴也没闲着,唐伯娘的那一声声吆喝很是动听:“烫手热嘞哎——糖糯粑粑噢——香甜油炸粑噢——面呱嗒儿啦……”叫卖声悠长悦耳、抑扬顿挫。只要唐伯娘一开口,一首动听的调子便丝绸裂帛般地抽了出来,生意也做得红红火火。此时我写下这样几句,仿佛日子又被拉回来了。多少年后,那些怀旧的人再也找不到这样的感觉,听那真正的或嘹亮悠扬,或低回婉转的叫卖声,再吃着香甜可口、充满烟火味的小吃,只能在梦里了。

外祖父唐伯爷是方圆百里极具口碑的铁匠。他为村民打制过许多精致的家什。剪子、菜刀、镰刀、锄头、刮子,一块铁到他的手里,就能变成你想要的样子。唐伯爷和唐伯娘做着小本生意,不贫也不富,乐善好施,经常赊账、借钱给自称困顿或急用的人。唐伯爷将赊账和借钱人的名字、金额清楚地记在小本子上。有些人很快就还上了,他便在人名后面标注上还钱日期。有些人有了钱也不想还,一拖便是好几年。唐伯爷清账时发现有不少呆账,便怀揣几个油堆出门催债。出门前,他给自己打气,说今天去收账,若高头街的老李不还,他家的鼎锅我也要端回来。可真到了老李家,老李一家正围桌吃饭,他还没开口,老李就好言好语说,唐伯爷啊,现在手头紧,欠你的钱没能还给你,真对不住啊。唐伯爷立马和颜悦色,改口道,没关系,我是路过的,顺带进来坐坐,瞧瞧你家煮什么好菜哩。当看到桌上摆的是一小碗咸菜,一桌人的筷子都伸向它,他动了恻隐之心,从怀里掏出两个油堆,放到桌面上,说,这里还有两个卖剩的油堆,留给娃娃吃。

唐伯爷连走几家,欠账分文未收得回,还折了几个油堆,回家后嘟哝道,以后再也不去撵账了。结果是,又一年的年底到来时,他还是忍不住出门。有时催回一些,大多是白跑。

这是母亲遥远记忆中的集市。母亲描述这些旧事时,隔着漫长的时光,我的眼前渐渐浮现出唐伯爷和唐伯娘的身影。一个去催债,在旧街青石板路上踽踽独行,一个站在灶台前搓着粑粑,两手沾满雪白的糯米粉,蒸笼散发出的雾气,缭绕着她矮小的身子。

母亲十三岁那年,唐伯爷因病去世,那些欠账也灰飞烟灭了。母亲十八岁时,我的父亲从县城砖瓦厂被下放到农村,经人介绍,入赘唐家,成了唐伯娘的乘龙快婿,从此这对孤儿寡母有了依靠。以彼时的情况,在人来人往的集市里,娘儿俩是弱势的存在。父亲的到来让家里有了男丁主力,撑起了门户。但他一个外地人,仍强不了多少。刚入户旧街头两年,父亲处处谨小慎微,一方面照顾好母亲和唐伯娘,一方面努力向当地人学习生产技术,尽快融入旧街的生活。大哥出生那年,洛清江发了一场特大洪水,唐家临街铺面被洪水浸泡了三天三夜,摇摇欲坠。唐伯娘拿出多年的积蓄,让女儿女婿在村头的自留地垒新屋。那些曾经欠着唐伯爷账的人,良心发现,主动上门帮忙。新屋很快建好了,唐伯娘和女儿、女婿搬到新屋居住,小食店从此退出了历史舞台。 

20世纪六七十年代,旧街人口急剧增多,街上不少人家向街外扩展,村庄的框架也慢慢被拉大。集市早已不复存在。这血脉深处的街道,在时光中慢慢收缩,终于缩成大地上一个微小的点,缩成宇宙之中的一粒尘埃。唐家铺子坍塌后,父亲在老屋地种上桑树。后来,我们几兄妹没有一个接替父亲手中的犁耙,全部到外面谋生,家里无人养蚕,桑叶无人打理,任其生长,成了荒草一堆。

我出生前的两个月,唐伯娘无疾而终,享年八十五岁。虽没能与这位将叫卖声唱成曲调的外祖母见上一面,她也没有留下一张照片,但在母亲的描述中,她在我心目中的面貌已然成型。每年清明节回去上坟,对于那些未曾谋面的祖宗长辈,我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到了唐伯爷和唐伯娘的坟前,我总是要特意多烧一些纸钱,供品也会多摆一些,坟头的草,也会铲得更干净。


3


这天,桂小强来电,约我到县城一家饭店小聚。我问,有什么事不能在电话里扯清,非要到饭店吃饭啊。他说,你来就晓得了。我看他发来的地址离单位不远,下了班就步行过去。一进包厢,一桌人都到齐了,全是来自旧街的青壮年男子,在村里都是说得上话的人。主位空着。桂小强嘻哈道,女士优先。说着硬要把我让到主位上。我说什么也不好意思坐上去,于是,将一位辈分比我长的阿叔请到主位。我坐到他的旁边。以前在村里吃饭喝酒,哪有这些餐桌礼仪?拉起板凳就坐下,没有凳子的,蹲着照喝不误。想想也不觉得奇怪,毕竟人都在进步。这几年,桂小强在县城揽工程,顺利将一排原五金公司的门面租了下来,转手分租给别人,成了一名包租公,还兼营高档烟酒,接触到不少人脉,餐桌礼仪不需刻意学习,见多了自然就讲究起来了。

酒过三巡,每个人的脸上都泛出愉悦的光来。桂小强讲了这次饭局的主题。这两三年,他们看到隔壁村大搞乡村振兴,发展乡村旅游,心里痒痒的,他们也想在旧街打造乡村旅游,第一步就是建一座地标建筑——门楼。 

必须得承认,旧街村没有显赫的身世,历史上没有出过宰相、巡抚、道台、进士,更没有唐诗宋词里收录的文人墨客,也不可能成为政府需要重大投入进行保护的文化名村。这里不是风景名胜区,没有大片的名木古树吸引人们的眼球,不可能被开发成到处是农家乐、民宿的乡村旅游之地。但此时看到桂小强几个小年轻有这样的热情,即使发展不了乡村旅游,村容村貌整洁了,住着也舒坦。我当然要极力支持,于是脱口道,门楼要建就建两座,村头一座,村尾一座。大家随声附和,建两座确实比较好看。

一顿饭边吃边议,“旧街门楼建设筹备委员会”就这样煞有介事地成立起来了。我任总策划,桂小强任主任,其余在座的为副主任和委员。餐毕,桂小强便给我派工说,红,你属于穿皮鞋的那类人士,见多识广,负责请人设计施工图和效果图,还有经费预算也要拿出来。捐款倡议书也由你这个摇笔杆子的人写。说心里话,一开始我还是挺乐意做这些事的。

人随事务,事务跟人。门楼筹建工作算是彻底绑定我了。我建了微信群,群名为“旧街门楼筹备组”。于是,散落在全国各地的旧街人,你拉我,我拉他,他又拉他,纷纷入了群。当天晚上,微信群就有五六十人了,第二天又陆续有人入群,当群人数达到一百人时,我设置了入群权限。那些长年在外务工的旧街人,不管混得如何,听说村里要建门楼,出乎意料地积极响应。他们大多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生人,分散在上海、浙江、江苏、广东、湖南、安徽、江西、海南等地。有的是远嫁他乡的女子,有的是南下打工、北上挖矿的老板。他们像被洪水冲散的蚂蚁,天各一方,突然在家乡的微信群里相遇,都显得格外亲切。这些久未在村庄出现的人,他们的名字也很少被人谈起,仰仗信息化的便捷,他们在群里活跃起来。沉睡多年的老家基因迅即复活了。每个人的内心都有着沉重的乡愁,在家乡目之所不及的地方,魂牵梦萦着老家。 

我及时着手请人设计门楼、做预算。桂小强以主任的口吻,时不时来电督促,搞得我也不敢怠慢。经费预算和效果图做出来后,我们筹委会几个成员又碰了两次头交流,确定了两种风格的效果图,发到群里,供村民们提意见,大家各抒己见,莫衷一是。他们的意见总体呈现两派,一派是在外打工的,选古色古香,说显得厚重有底蕴;一派是留守村子的,选择现代风格,说美观洋气。也有不拿主意的,说建什么风格都喜欢。

夜深了,围观的人们都如水散去,微信群一片沉寂。那两张门楼效果图,在微信的窗口,仿佛空中的风筝,被吹得摇摇晃晃,但线的一头,始终系在旧街这个原点上。乡愁确实是一种病,“无根”更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痛。像旧街这种杂姓居多的村子,不像其他村有宗祠,不管世事如何变迁,始终有一扇门为同宗同族的人敞开。从这个维度看,旧街村多么需要一座有着宗祠般神圣的门楼啊。

捐款开始启动了。我们筹委会成员率先带头捐款。每人1000元起步,多则不限。桂小强当即捐了5880元,其他人也陆续捐好几千。乡亲们很有意思,别看他们平时为一点小事吵吵闹闹,可真到了关键时刻,还是很齐心,这让我意想不到。老家在每个人心中的分量,从捐款建门楼的拥戴程度便可看出。群里也会出现“要管好捐款去向,不能让人给贪了”的提醒。

村里人还是拎得清的。这种杂姓居多的村子,人们心里的那杆秤称得更细,利弊都会反复权衡。当然,谁主事都会落下埋怨。我觉得那也是正常损耗。

街上有一老头,姓洪,早年从市里到旧街插队,与村里的姑娘结了婚,返城时没有回去,留在村里当了民办教师,后来得以转正、退休。如今,他是村里唯一每月领到手4000多元退休金的老人,日子过得滋润,在村上那是拥有绝对的优越感。他每天在村中小商店,天南地北侃大山,像个意见领袖。对村里干这么一件大事,自然要发表一番“高见”,说你们看嘛,门楼肯定是建不起来的,哪可能捐得了更多钱,反正,我是不会捐的。大家听着,没有一个人反驳,似乎都在拭目以待。

洪老头说的也不无道理,旧街人平素的态度我也清楚,自私、有惰性、不讲情面、耍小聪明、爱贪便宜、消极、钻营甚至狡黠……

现在,我是门楼的总策划,是从旧街走出去的为数不多的正科级干部。建不建得起来,跟我有很大关系。眼下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再说,做事情虎头蛇尾是大忌,也不是我的风格。有人站出来质疑此事,更说明事情难办。桂小强常给我来电说,越是难做的事,我们越不能失掉信心。

然而,要促成这样一桩事情,又谈何容易,还有很多具体问题要解决。

我精心编辑了倡议书,内容极度煽情,主打一个乡愁文化建设。在文中公布了收款账号,还插入了门楼效果图,航拍全景图。从天空俯瞰旧街,天很蓝,洛清江在日光下清凌凌的,沉静地憩息在大地上。倡议书在朋友圈和微信群广泛转发,捐款十分踊跃,捐得最多的是8888元,最少的也有100元。大家都在量力而行。随着时间的推移,接龙的名单越拉越长,后面的数字大都是三位数,也有四位数的,这让我心生快意。

但后面两周几乎没有进展,我每天都会出现在群里,通报捐款总数,说一些发动和倡议的话。一个月过去,捐款总额距建设所需资金还差十来万元。前景幽昧,无路可退。实在不济,我们几个打算再捐第二轮,不能让洪老头笑话。

这天晚上,连续有几个人发出入群申请,需我这个群主审核通过。当我逐一通过后,他们入群立即自报家门,底下街的李勇、高头街的唐九生、中间街的邱金韦。我眼前迅即浮现出他们还流着鼻涕的童年模样。现在,他们有的在深圳开物流公司,有的进军IT领域,从他们的谈吐可看出,在外混得都不差。当晚,每人捐了一万元。还说,如果不够,由他们来兜底。

这是让我无比讶异的事实:越是有漂泊无定的命运,就越需要通过对胞衣地的确认来验证自己的存在,外面的世界越是寒凉,他们越是需要在村庄中拥抱,以获取足够的暖意。

嗬,好样的。我再一次心涌快意。立即更新捐款名录和总数。他们的大手笔,形成了一股榜样的力量,接下来的几天,又陆陆续续有几笔大数额捐款进账。资金终于达到目标数了。两栋门楼建设经费,妥妥地躺在账户上。我在群里发出捐款暂停的消息。 


……


(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4年第12期)

责任编辑 金魏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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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作:阿旺加措 

编校:张媛媛

审校:杨玉梅

核发:陈亚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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