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键:《尼布楚条约》是一份平等的边疆划界条约吗?

文化   2024-11-15 00:03   广东  

并不高峻的蒙古国肯特山,成吉思汗崛起之地,黑龙江的南北两源皆发脉于此
尼布楚之殇

三百三十多年过去了,今天的人们仍会回望尼布楚,重新审视《尼布楚条约》——由康熙帝亲自确定谈判底线,亦被看作收复雅克萨和黑龙江左岸的标志性成果。那是一份平等的边疆划界条约,还是不平等条约?苏俄学者(尤其在中苏交恶时期)多称其不平等,絮絮叨叨诉说清王朝的强梁霸蛮;而爱国诗人闻一多在《七子之歌》的引言中,也将其视为不平等条约之首,至今仍有一些赞同的声音。美丽的贝加尔湖,是苏武曾经牧羊的北海,早融入国人的历史文化记忆,似乎也随着该条约脱离母体,成为一种不能碰触的痛点。是耶?非耶?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是《诗经》中的名句,也是儒家大一统观念的内核,为历代王朝的统治者所尊奉,自然也包括入主中原的大清。在清朝的机构设置中,很长时期内只有理藩院,没有外交部。而在皇帝及一班枢阁大臣看来,管他什么大使、公使、特使、专使、信使,都是贡使。就哥萨克侵入黑龙江之事,康熙帝曾多次传谕与俄廷交涉,以期和平解决争端,而对国家之间的平等交往仍缺少常识。对于清朝君臣来讲,尼布楚的划界谈判是一个艰辛的过程,也是一堂外交课。
俄国人绘制的尼布楚城和黑龙江北源地域图,聂金星译注
有关《尼布楚条约》的著作和论述已经很多了,那也曾是中俄外交史上的重要一幕:俄全权大使戈洛文耍的大阴谋与小伎俩,清钦差大臣索额图的老辣和霸蛮,两位清廷聘用的传教士穿梭其间,强硬派郎谈提议派骑兵渡河列阵,叛酋根特木尔与俄军打得配合,大批已屈从沙俄的蒙古部落的强势回归……双方在开始时都曾狮子大开口,也都期望能达成协议,是以斗而不破,欲走还留。
戈洛文极擅于拿对等原则和议事程序做文章,文质彬彬,礼貌温煦,却有一肚皮的机巧诡诈。索额图等缺少对国际法的了解,也缺少谈判经验,却不缺乏自信。他们不太会也不屑于在谈判桌上兜圈子,相信签约只能是综合国力尤其是军事实力的比拼,也清楚所率水陆官兵远多于罗刹。这些当朝大员知道噶尔丹叛乱带来的压力,知道皇上盯着的是雅克萨,是黑龙江左岸,是以在第二次会谈时就急急表示,可以把尼布楚给予俄国,以利于两国交好与贸易往来。这也正是沙俄君臣的“练门”,是其心中最没底的地方,索额图岂能猜想不到,干脆向对方交个底,以令俄使感动敬服,也好早日缔约回京。岂知戈洛文等人听后,“嘲笑着回答说,他们非常感谢我们的钦差大臣,竟慈悲地不将他们从这个城堡赶出去,还允许他们安然在此睡觉”。热脸贴了人家的冷屁股,索额图气得七窍生烟,声称除此以外已无话可说,就要起身而去。戈洛文见状,赶紧表示:

为使双方使臣不虚此行,为了签订和约,现特向钦差大臣宣布再不能更改的与事实相符的划界建议:边界划到结雅河,阿穆尔河左面至该河属沙皇陛下方面,右面归博格德汗殿下领有。

轮到中方钦差大臣“相顾而笑”了,再次声明“这些地方自古以来便为博格德汗所领有”。戈洛文一脸的恳切,说以结雅河为界实出于沙皇旨意,为的是“全体黎属安居乐业,共享太平”,索额图等已经没有耐心再听。夜幕降临,双方郑重道别,索额图等乘船返回驻地,很快就来了一队清军连夜撤除中方的谈判帐幕。负责警卫的瓦西里中尉向前问询,回答是:被雨淋湿了,奉钦差大臣之命运回去晾晒。

更希望缔约的当然是俄方,见此光景,戈洛文连夜派人过河来联络与解释。索额图也不愿谈判破裂,差派传教士徐日升、张诚渡河去沟通。正式的会谈变为私底下斡旋,双方你来我往,有时是连夜多次交涉。徐日升和张诚装作完全是个人行为,装作向俄方交心交底,戈洛文心如明镜,却也借重这一渠道,装出信任甚至依赖的样子。曾有一些议论,说二人出于基督教立场与在俄传教的目的,向俄方透露清朝的机密,证之以《戈洛文出使报告》的记述,并不符合事实。他们的确说了一些俄国人不了解的实情,如告知清朝大员“奉有明白谕旨”,绝不会放弃雅克萨,“再多费力气谈判也是徒然”,应是与索额图等事先议定的谈判策略,并非出卖与利益交换。

两位传教士都留下了日记,记录那些明里暗里的交锋,记述自己的折冲樽俎之功,也描述了清军的大举渡河,兵临城下。此事发生在索额图等被戈洛文激怒之后,就连传教士也大为生气,张诚在日记中写道:

会上决定渡河,布置军队作封锁涅尔琴斯克城堡状,同时立即召集所有对俄国人的虐待不满、寻求摆脱俄国人统治和归附皇帝的途径的鞑靼人。下达了当夜运送军队过河的命令。一百人奉命急速乘船去阿尔巴津,命令他们与留在阿尔巴津附近的四五百人一起毁掉田禾,不准放任何人进入城堡。

看来清军要动真格的了,不光做出进攻的姿态,还再次发兵到雅克萨设围与铲除田禾。戈洛文不免惊慌,连夜派员过河请求重开谈判,被驳回后清晨又来,表示愿放弃雅克萨与额尔古纳堡,只是还有一些小条件。索额图一概驳回,却和颜悦色地告诉对方,军队过河只是寻找合适的营地与牧场,马儿总要有吃的啊。哈,玩点儿外交辞令,对索三老爷来说也是一学就会。

雅克萨对面中国一侧的古城岛,曾被沙俄侵占,迭经交涉始得收回,笔者登临时豆棵茂密
两个小时后,索额图等人登船过河,清军水陆并进,将尼布楚的交通完全切断,将士擐甲持械,排成作战行列。俄国代表匆匆奔来,“带着他们主子的决定”,几乎同意了清使的每一项要求。为慎重起见,张诚再次入城核实,也看到街上部署的长管铜炮,一一记了下来。

十天后,两国签署了正式的《尼布楚条约》。该条约有拉丁文、满文、俄文三种文本,双方代表在拉丁文本上签名。核心内容为前两条:

一、自黑龙江支流格尔必齐河到外兴安岭,东至大海,岭南的土地河流归属中国,岭北属于俄罗斯;以额尔古纳河为界,南属中国,北属俄国,现在南岸之俄国人所建房舍,全部迁移于北岸。

二、俄人在雅克萨地方的城堡等建筑应即行全部拆除,所有俄人迁回俄境。两国猎户人等不得擅自越境,一旦发现即捉拿问罪。

这是一个划时代的条约,也是当时所能达到的较好结果,从而保障了我东北边疆一百五十余年的和平安定。但,尼布楚失去了,色楞格失去了,连带外贝加尔湖的大块地域也随之失去。那些地方本属于蒙古喀尔喀部,每年向清朝有“九白之贡”,曾坚持反抗沙俄的入侵,此时更明确表达了归附与内迁的愿望,结果是人(当然不是全部,或也不是大部)回来了,山川与牧场丢了。

尼布楚的哥萨克马场
历史不容假设,可我仍拽不住想象的翅膀:假如索额图挥师攻城,将会是怎样的结果?清军有正规军三千,分别为京营精锐与久经战阵的边防兵,加上亲丁、水手和民夫约计有一万之众。当地多数居民思归心切,清军抵达之后,即得到邻近蒙古部落与达斡尔部族的响应,也是一支不容小觑的力量。索额图乃大清元勋索尼之子,曾任御前一等侍卫,长期随扈皇帝左右,并不缺血气之勇。加上久经战阵的国舅佟国纲,加上素来痛恨罗刹的黑龙江将军萨布素,深知哥萨克秉性、战术的郎谈和马喇,皆求战心切,也有着丰富的实战经验,一旦打起来,应该有很大的胜算。

俄国的正副大使戈洛文与弗拉索夫早有战争准备,且毫无信誉可言。第一场谈判,事先约好现场各设三百名警卫,不许带火器,俄方却命士兵携带手榴弹。本来有一个相互搜检环节,清兵却硬是没搜出来,让老毛子提前上演了“裤裆藏雷”的神剧。索额图不太信得过罗刹,坚持多带五百精兵过河列阵,张诚私下里讥为不懂国际惯例,怎知暗中有这等大凶险?清军渡河围城,俄国人审时度势,也知不是对手。戈洛文号称拥有三个团,而留了一部分在色楞格斯克和乌丁斯克,调出一些去支援雅克萨,加上尼布楚哥萨克也不超过一千五百人,还真不敢与对手搏命。于是这个战争贩子开始呼吁和平,姿态收敛了许多,对索额图表现得恭敬至极。签署协议后,双方换文,拥抱,“长管齐鸣,乐声大作”,戈洛文设宴盛情招待,赠送精美礼物,还要挽留索额图等多住几天。这种外交谈判套路,俄人中玩得如此纯熟者也不多,无怪他后来能成为彼得大帝的宠臣,在沙俄国际事务中频频出场。

拆除雅克萨堡与额尔古纳堡的命令即行下达,索额图等人圆满完成任务,联名奏报朝廷:说俄使开始阶段虽曾固执争辩,但经过责斥与开示,尤其是“宣谕皇上好生德意”,俄使及随从人众“皆欢呼诚服”。为何欢呼?因为尼布楚本是我大清的,嘿,赏给你们了。
*文章节选自《黑龙江纪事:内河、界河、掐头去尾的大河》(卜键 著三联书店 20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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