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进入收藏圈的人,必定首先始于内心的喜爱,以寻物为乐。每每得之一物,则神清气爽,爱不释手。正是:人因物而喜,物因人而雅。
在收藏界,人们对于包浆这个话题总是津津乐道。倘若您在北京的公园里闲逛,总会碰到一些大爷手上握着两个核桃仁在不停地转悠,那红黑色的包浆显得格外油润亮泽,让人看了移不开眼,真是一种精神享受啊!
包浆实际上就是附着在物件表面的一种氧化物,时间越久氧化物越厚。在收藏界,很多人喜欢以包浆状况来判断物件的新旧与真假,这其中当然也有一定的科学道理。不过在当今科学技术迅猛发展的时代,如果仅仅只靠看包浆来判断物件的新与老,就不免显得有点草率了,甚至有时还会出现判断上的偏差。
有两个比较经典的例子,值得一提。
一次,与我相熟的一个藏家在北京开了个红色展览会,其中有一枚展品是苏维埃政府的木质印章。我刚好是展览结束那天赶去参观,主人说准备收摊了。由于这枚印章包浆很好看,正面为红色,背面及边沿呈褐色,包浆非常自然厚重。于是我请求他拿出来给我上手看看,他非常爽快地答应了,我心里很高兴。随后,我提出能不能让我拍张图片,他也答应了。收藏界对自己的藏品随便让人拍图片是一种忌讳,大多数人不太愿意,这位仁兄算是很慷慨的了。
正因为他的慷慨,我几次动笔想写这篇文章,都觉得不太好意思,担心文章一旦发表会伤害他的自尊,于心不忍。但是,不写出来,又觉得对不住自己对收藏研究的诚挚与追求。同时,也想分享一点经验给大家。于是就这样,我的内心一直拉扯着,反反复复几次搁笔,拖了很长时间。
那天,这枚印章当我上手看完之后,一种酸楚与揪心涌上我的心头。因为我已经得到消息说这枚印章的交易价格已经超过了6位数,但这么一枚连逻辑上都说不通顺的印章,怎么能以这么高的价格成交呢?这位仁兄还是混迹收藏江湖几十年的老行家呀!
我们先来看看这枚印章的具体情况:
图1 印章正面
图2 印章背面
图3 印章侧面
从图1看,印文是“中华苏维埃共和国江西省兴国县城岗区执行委员会”。说明是一枚区级苏维埃政府的公章。中央苏区政府机构的设置有一个从不完善到逐步完善的过程。开始有的地方叫革命委员会,有的地方叫工农兵政府,有的叫苏维埃政府。1930年夏天之后,都统一叫苏维埃政府。苏维埃政府从中央到地方是这样设置的:中央政府——省苏维埃政府——县苏维埃政府——区(或者城市)苏维埃政府——乡苏维埃政府——村苏维埃政府。区政府的管辖范围一般比现在的乡镇要大一些,大体相当于我们现在一个县内,划分某某片区类似。乡政府管辖范围,大体是现在的二三个行政村。村政府管辖的相当于现在的小自然村,即以前说的生产队。
印文内容都没问题,苏区时期确实有这种单位名称。问题出现在逻辑上的矛盾:从包浆看这枚印章应该是当时经常使用,因为只有经常使用的东西,由于用手拿捏,汗渍滞留印章表面,才有这种包浆形成。可从图1和图3可以看出,这是一个没有办法使用的印章。因为印文与正面多余的边角,基本上处于同一个平面。大家知道盖章的过程,首先要将印章在印泥盒里沾上印泥,然后拿取印章面对自己,核对一下印文是否方位正确,校正方位之后才往需要盖章的纸上盖下去。比较负责任的盖章,如在字画上钤印,一般在盖下去之后还要上下左右压实一下,盖在纸上的整个印文才清晰完整。这个印章周围多余的边角没有去掉,如果印泥盒是个比较大的四方形盒子还算可以,如果是圆形盒子就完全没有办法下去沾印泥。那时候中央苏区范围绝大多数使用的是圆形印泥盒子,所以这个印章根本就无法下到印泥盒子去沾印泥。退一步说,就算想办法沾上印泥,在往纸上盖印时,多余边角沾到的印泥又会被沾粘到纸上,纸上会显示四方形图案里面一个圆形印章。且从图1看,摆正印章方位所盖形成的印章图案是上下对角左右对称菱形状态(图4)的图案。
图4
所以,这个印章别看它的包浆这么自然厚重,其实是一个无法使用的东西。试问,无法使用的印章又何来这么好的包浆?您不觉得其中的奥妙耐人寻味吗?
2020年5月17日,“华夏古泉”网站拍卖一枚阳新县苏维埃政府印章(图5、图6)。阳新县地处鄂东南,与江西接壤,历史悠久,人文璀璨,素有“荆楚门户”之称。彭德怀、王震、何长工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均在此生活、战斗过,诞生了王平、伍修权等20多位共和国将军。同时,阳新钟灵毓秀,风景秀丽,地处长江经济带中游南岸,长江黄金水道过境45公里,是个富庶的鱼米之乡。
史料记载,在中共湖北省委领导下,1929年冬,大冶兵暴和阳新起义,彻底地动摇了国民党反动派在阳新的统治。1930年1月,阳新县临时苏维埃政府成立。随之,一系列推动土地革命的大纲颁布实行,打土豪、分田地轰轰烈烈地展开。1930年8月,彭德怀率领红三军团到阳新,先后组建了红三师、河北师、赣北师、红十五军、红十七军等工农武装,先后有近十万农民加入到红军的行列。1931年3月,鄂东南党、政、军等机关移驻龙港,标志着阳新已成为湘鄂赣边区鄂东南革命根据地的中心。全县的区、乡、村普遍召开了工农兵代表大会,成立了苏维埃政府。1934年1月,王文之战失利后,阳新苏区被敌人分割,从而进入到艰苦卓绝的游击战争时期。
阳新县苏维埃政府印章呈黑古色包浆,非常好看,只一眼,我就被它的包浆深深吸引了。于是我急急忙忙下载图片,发给一个知名篆刻大师和一个专门搞印章收藏的大家,想请他们把把关,如果没有问题就准备购买。图片发出去不久,两个人都回复说:“没有问题,老的”,我心里甚是高兴,一枚心爱的藏品又将到手了。
图5 印章正面
图6 印章背面
本来,很有经验的专家都说了没有问题,一般可以放心购买。但购买印章毕竟花的是自己的真金白银呀,于是我在竞拍截止的当天上午(晚上8点截止)又打开图片,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冷静认真地用自己独特的判断苏区文物真假的方法,重新审视了一遍,结果发现两个最基本的常识性问题:
第一是正面左边的锯痕都没有磨平(图7)。图片放大以后我认真一看,这个印章的正面边框怎么凹凸不平,尤其是左边的锯痕都还是凸起的,这与制作印章的基本要求不符。虽然我不会雕刻印章,但常识告诉我,雕刻印章的第一步,就是要把印章的胚胎做好,包括把需要雕刻印文的正面磨平。磨平之后,按照印章主人的意思写上印文(反体字),然后一刀一刀地进行雕刻。连正面都没有磨平,足以证明雕刻此印章的人,没有一点印章雕刻常识。雕刻一个县级苏维埃政府的公章,应该是非常严肃的事情,在一个富庶的县域范围内不可能找不到一个真正会雕刻印章的人。从雕刻常识判断,这个印章是一个不懂雕刻技术的人雕刻出来的赝品,并非是当年县苏维埃政府的真印章。
图7 印章正面左边局部放大
第二是印文的字体非常别扭。此印章印文字体的整体形状是篆体,可放大后细看非常别扭。本来篆体字是线条形状的,给人一种非常流畅的美感。如图8这个福建博物院馆藏的“安德县溪北区苏维埃政府”印章,虽然使用单位只是区一级苏维埃政府,印文却像书法大家的作品,看了让人心旷神怡,给人以美的享受。
图8 安德县溪北区苏维埃政府印
但“阳新县苏维埃政府”这个印章,没有给人文字流畅的感觉,非常别扭。从图9放大的“苏、维”两个字看,“苏”字的笔画既不像篆体字,也不像楷体字;“维”字的绞丝旁,上方两个圆圈,实在让人看了难受。这种十分蹩脚的雕刻技术,绝对不可能出自正规雕刻印章人之手,大概率是不懂雕刻印章技术的制假者所为。所以,此印章别看它包浆那么好,必假无疑。
图9 “苏、维”两个字放大
综上两个印章的情况,可以说明只依靠包浆来判断一个物件的新旧真假是靠不住的,应该全面分析,才能作出准确判断。尤其是需要注重印章的来历,流传有序才是最重要的依据。
其实,很多真品印章是没有什么包浆的。在福建博物院编印的馆藏苏区革命文物图集《红色遗珍》(福建教育出版社2009年9月版)里,刊登了70枚木质印章图片,绝大部分是没有什么包浆的(图10、图11、图12)。尤其是图12“杭西涧头度乡农民协会”这枚印章,木头都还新新白白的。但这些印章绝对都是真品无疑,因为这些馆藏的苏区革命文物,绝大部分都是文化大革命之前征集的,那时候没有利益驱使,没有人去做假,都是群众无偿捐献来的,每个印章都记录了来龙去脉,不存在假印章问题,不用怀疑。
图10 武平城区载文乡农民协会印
图11 中华苏维埃共和国沙县革命委员会
图12 (福建省上杭县)杭西涧头度乡农民协会
稍微有点历史知识的人都知道,这些苏区印章从使用到解放初期被政府博物馆、纪念馆征集也不过20余年时间。其中红军主力长征之后到全国解放的十几年间,由于国民党反对派对中国共产党遗留文物的“清剿”,群众只好把印章包好藏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待解放后政府博物馆或纪念馆征集时才拿出来,时间那么短哪有什么包浆?即便是有那么一点点,也不可能像上述两个印章的包浆那么厚重。可以肯定,这两枚印章上的包浆是人为做旧,用来骗人的把戏!
真奉劝喜欢印章收藏的朋友:包浆虽好看,收藏须慎重。
作者简介: 洪荣昌,中国收藏家协会红色收藏委员会副会长、秘书长,《中国红色收藏》杂志主编,《中国钱币》杂志特聘审稿专家,龙岩学院中央苏区研究院特聘研究员,龙岩市档案馆荣誉研究馆员,武平县博物馆特聘研究员,武平县慈善总会终身荣誉会长,中国红色收藏鉴定师,评估师。出版过《红色票证》《红色货币》《红色收藏》《红色粮票》《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五分铜币》等专著。曾在北京、福州、遵义、厦门等地举办苏区红色文物展。其个人事迹在中央电视台、北京电视台、《人民日报》、新华网、人民网、中红网等多家新闻媒体介绍过。已出版的著作被中国国家图书馆、全国各大图书馆以及美国哈佛大学等海外知名图书馆收藏。大量学术论文被英国剑桥大学等国内外著名杂志、网站刊登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