剔红是在漆器胎骨上层层髹漆至一定厚度,然后雕刻出花纹,在一片红艳中展现出层次分明的美感。工艺美术大师文乾刚为制作这扇屏风,至少耗费一年以上的时间。
“漆”字原本写作“桼 ”,象形字,上有木下有水,中间的一撇一捺却不是“人”、不是“八”,是人字型八字状的两把刀。树皮生生割破,蚌壳或竹片接住漆树伤口流出的汁液,是为漆。我们和这样的“漆”脱离太久了,早就忘了。“油漆”本指桐油和大漆,而不是现在遍地所见的聚氨酯、丙烯酸组成的化学涂料。漆树产的漆,含的是天然漆酚、漆酶,和涂料毫无关系。现在油漆店里的“油漆”,不过是词汇转换的谬误。漆与“七”有缘,最早使用漆的器物,是河姆渡遗址里的一只朱漆木碗,迄今已七千年;而七年,从种子破土到幼苗成材,是一株漆树产漆的年龄。
湖北省荆门郭店一号楚墓出土的彩绘漆箭壶在荆州博物馆地下室等待脱水。楚人生活在一个漆的王国中,生死不离漆,甚至在战争中,漆也发挥着重要作用。
漆树只生长在亚洲,邻国日本、韩国、越南都有漆树,但以中国的漆产量最大,质量最好,日本99%的漆要从中国进口。漆的工艺和用途在汉以后发生了重大变化,但割漆、制漆的程序未变。每年端午到霜降,在湖北、四川、贵州和陕西,漆工进山割漆;年年,福州联建生漆厂的陈国华都去收漆。福州的地理位置决定了它温暖湿润的气候特征,最适合漆的加工。
漆树叶呈椭圆形或卵形,多生长分布于亚洲东部,以中国产量最丰、质量最佳。一般来说,漆树生长七年后即可割取漆液。漆液初时呈乳白色,接触空气氧化后呈褐色,干固后色泽更深,并形成漆膜,千年不朽。
陈厂长的漆收得越来越困难。和外出打工相比,青壮年不愿再去割漆了,嫌收益少;更何况,漆的原产地不少地方开设有小煤窑,煤老板守在矿口,挖一天煤就能得到一百二十元的当日酬金。另一方面,漆涨价后造假的多了,为了加份量添水、添煤油,为了让漆颜色变黄一点,加糖,他亲眼目睹,有人把野芭蕉拔出来倒挂,让芭蕉汁充当漆。
每一滴漆都是珍贵的。漆是树木的眼泪?是血液?离开母体,漆仍是活的。
摄影师搅动起装在木桶内的大漆,它独特的色泽变化呈现出美丽的花纹。
刚采割下来的漆为乳白色,接触氧气后颜色逐渐变深,为深棕色,待水分挥发,接近正黑色,“漆黑”正由此而来。人们在漆中加入朱砂,漆呈红色。漆黑配朱红,就此沉淀在民族记忆中。
福州脱胎漆器坚固轻巧,工艺复杂,先以石膏塑胎,用麻布混漆在胎上逐层裱褙,阴干后脱去原胎,留下漆布雏形,经打磨髹漆,施以纹样,方大功告成。
在青铜的凝重逐渐褪去,瓷器的光芒尚未来临之际,华夏历史上,漆曾一度风光。它是买椟还珠的“椟”,胜过贵重的珍珠;它是“曲水流觞”的“觞”,漂浮水上承载佳酿;它还是“举案齐眉”的案,托举着佳肴、素手和情感的温度,体己而家常。战国和两汉的出土墓葬中,无论是湖北的曾侯乙墓还是湖南的马王堆墓,漆器的丰富和瑰丽唯令人屏息凝望。生前,悬挂鼓的虎座鸟架上,黑、红、黄三色髹漆;锦瑟上,髹(xiū)漆;戈戟的长柄上,髹漆;龟形的盾牌上,髹漆;以薄木片卷曲成桶壁为胎,妆奁盒上髹漆;大盒子里套小盒子,食器髹漆……死后,棺椁上髹漆。至今,贵州、湖南的山区,仍以为老人备下生漆棺材为孝,描绘了马王堆棺椁上宇宙天体的漆,也伴随着一个中国普通老人的下葬,漆是活着的人能给予逝去生命的体面和尊严。
福建虽不产漆,但温润的气候适合漆的加工,当地生漆厂的陈国华刚从湖北收来生漆,取样确定漆酚含量。
七世纪起(又是一个七),漆开启了另一段传奇。日常生活用具的领域已让位给瓷器,它另辟蹊径,开创了雕漆的滥觞以启后世,发展了早已有之的镶嵌大放奢华,发明了夹的技法大造佛像。
遗憾的是,七世纪夹造像和金银平脱的器物多已东渡日本,而现在传承的雕漆、玉石螺钿镶嵌和脱胎技术,更多地来自一千多年后的清朝。漆器由实用器物转向了装饰物。技艺和工序像清廷的审美一样,趋向繁琐、复杂,其中最富代表性的为福州的脱胎漆器。
漆艺家唐明修的漆园中生长着几株漆树。
脱胎的原理和夹相同,都是利用漆的特性之“ 如漆似胶”——漆的黏性。模具制成后做好内胎,修整内胎后涂上瓦灰,所谓瓦灰,是旧瓦片研磨成的粉和生漆的调和物,在瓦灰上,再裱糊麻布,至此,粗打底完成,瓦灰和麻布结合在了一起。瓦灰分粗的、中的和细的三种,涂完粗的,再涂中的,涂完中的,再涂细的,以中灰填充粗灰留下的针孔,用细灰弥补中灰留下的空隙。待全部完成,放置八至二十四小时,打碎内胎,留下的“布胎”修整后髹漆。
朱地彩棺。秦汉时期,青铜器的高峰已成故事,瓷器尚未大量生产,漆器以质轻、色美、防腐耐用等优点,成为生活的主要用具,产地几乎遍及全国。无论鼎、钫、壶、尊、盆、豆各式器皿,还是几案、屏风等装饰,甚至棺椁葬具,漆器无所不在。
以脱胎漆器而著名的沈家在漆中增加了黄、绿、蓝、褐诸色,还贴上了金箔银箔,更以“薄彩”手法赢得青睐。“薄”与“厚”相对,用毛刷上漆为“厚”,什么是“薄”呢?薄彩的效果比厚涂更亮更柔和,是什么原因呢?在家族传承的年代,为了不让薄彩手法外传,沈家称施彩时的响声是精灵仙怪所为。事实上,薄彩的透明感来自手工,是用手指代替毛刷轻轻地把漆彩拍打到布胎上,而它之所以有金属的光泽,是因为里面添加了金箔银箔的粉碎物。为了把金银箔捣碎而不浪费这昂贵的金属,特制专门的笔和桶。手指之外,脱胎漆器的工具是老鼠笔,用老鼠而非山羊的毛来制笔,且是老鼠脊背上的几根毛制成,可想画工的精细。
云纹漆钫。秦汉上层社会的豪门贵族不惜投入大量财力人力精工制作,有“一杯木棬用百人之力,一屏风就万人之功”的记载。在众多出土文物中,当属马王堆汉墓出土的漆器最具代表性。
以今日的眼光来看,清宫对福州脱胎漆器的嘉许毫不意外。它们质地轻薄,色彩丰富,富贵精巧,与瓷器发展到珐琅彩、粉彩的阶段非常合拍。貌似强大的帝国在对轻柔美、匠艺美的追求中气数将尽。
食具。秦汉时期的漆匠们因材施纹,利用挥洒自如的毛笔和油彩使各种纹样自由施展,利用红漆和黑漆最耐久、对比最鲜明、色调最典雅的特性,描绘出琳琅满目、浪漫飞动的漆器纹饰。
与福州脱胎漆器相比,同样经历过几近破产的北京雕漆、扬州的玉石螺钿镶嵌,已经日益走出困境。“没有比雕漆更罗嗦的了。”工艺美术大师、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文乾刚老人说。始于唐代的雕漆技法在宋元得到发展,兴盛于明清两朝。而今,提及雕漆人们第一时间想到的往往是旅游纪念品摊位上红彤彤的手镯,其实,那多半不是“剔红”,而是树脂仿品。对此,文老倒也不恼,他觉得树脂翻模起码提高了大众对雕漆的认知度。而且怪不得仿冒的厂商,有一度“新材料”和“新原料”都曾受过主管部门的倡导。据文老介绍,真正要做雕漆,“准备五到六毫米的漆胚要上一百六十道漆,一百六十道漆就是一百六十天。漆里面要调桐油,一旦开始雕了,半年之内得基本完工,不然漆就硬了。雕漆的东西是摆谱儿用的,要的是威仪感和装饰效果。要的就是一眼看不完。”
金漆镶嵌厂车间内,师傅们忙着手中的活计。金漆镶嵌是以木胎成型髹漆,然后运用镶嵌、雕填、彩填、堆古罩漆等技法装饰。清王朝灭亡后,这门原本主要为宫廷服务的漆器工艺传向民间。
岁末,文老刚把工作室搬到离首都国际机场不远的地方。初具规模的院子里有数座北美风格的别墅,充沛的冬日阳光洒进挑高四五米的室内,四个熟练雕漆工正在工作,他们手中的刻刀、眼前的半成品雕漆屏风好像都和这个空间不大协调,但文老没有一丝不满,能够在未来十年免费使用的这个园区,有足够搭建窨房的面积,有能够敞开设计稿和制作空间的场地,别墅的位置和样貌,都不必介意了。
工人们正在对漆进行提炼。
文老不再做首饰和摆件,“仿冒的太多”,他转而设计制作雕漆屏风。“屏风决定一个大厅的主位。”文老不断地琢磨主位屏风的主题,“市场是卖方做出来的,而能够在市场流通手艺才能传。”2000年起,屏风的需求多了,文老解释,“因为房地产和房地产商多了。”
文老的大师工作坊像个家,刚刚搬到邗江工业园区的扬州雕漆厂则是车间制的管理,流水线的做工。对扬州,这也是传统的承接,清代,扬州的巷子有大描金巷、小描金巷、螺钿巷、漆货巷等,从那时起,已经有了分工合作的模式。盐业的带动下,扬州盛极一时,从不避讳商业化。
自唐以降,漆器工艺发展的繁荣和成熟,助长了崇尚华美的奢靡之风。雕漆经过元代的辉煌到明永乐年间达到巅峰,堆漆肥厚,刀工圆润丰腴,产生了立体的装饰效果。另,金银平脱、嵌玉石螺钿(唐螺钿紫檀五弦琵琶,日本正仓院藏,上)、戗金堆红、金漆彩绘(识文描金瓜形盒,故宫博物院藏,下)等等,技艺趋于繁琐复杂,漆器也最终从实用器物转向装饰物。
护城河边,个园附近,在原漆器厂和玉器厂厂址上新建的扬州旅游商品展销中心刚开业不久。展销中心内,平磨螺钿的小摆件和雕漆嵌玉的大屏风占了不少空间,正值年底,一片购销两旺的局面,难怪2010年扬州漆器厂的营销目标要达亿元。
在雕漆的底子上再镶嵌各种各色玉石,极尽堆砌之能事,相形之下,华贵的雕漆已然是素朴的,唱主角的是玉石镶嵌,喜气、俗气、暮气、匠气。恰恰是这样的花开富贵、金玉满堂赢得了相当多的主顾。
江西靖安东周墓出土的木勺,髹清漆,保存完好。漆是来自漆树的汁液,具有耐久、防腐、润泽等特质。
扬州不仅产漆器,当地的手工业还有玉器雕琢,乱针刺绣、仿真纸花,以及骨雕竹刻。漆器不是孤本个例,它和同一审美框架下的其他工艺并存,一同留住了昔日江淮的繁盛。不管是雕漆的还是镶嵌的,市场最认可的都是屏风。金銮殿上,屏风衬托身份表明尊贵,在当下,漆原料玉材质都在涨价,费时耗工的屏风既能炫富,又不失投资升值的一项选择。
新世纪以来,人们每每为包括传统手工艺在内的传统文化流失扼腕叹息、奔走相告、竭力挽留,传承仍在、也必须继续;然而当文化复古主义临近时,另一种忧虑和焦灼产生了:传统中是否的确有糟粕?流于标签和幌子之后,传统的实质是什么?传统,如何和现代对接?所有的后发达国家都受困于这种二元对立的境地,左右为难,前后失据。在漆的领域,清宫审美还占据着人们的头脑吗?将传统技艺神秘化的风气还在吗?失之大气象竭力小雕琢的趣味还禁锢着审美吗?工艺,是否为了工艺而工艺?
瓷质茶杯、陶土茶海以及大漆髹饰的茶盘茶盂,不同材质各具特色,相辅相成,成就一段闲雅的品茶时光。在现代时尚的生活中,大漆的身影依然存在。
简单地谴责传统工艺流于匠气有失厚道。事实上,都是雕漆工艺,元代的浑厚质朴,明代的丰腴清朗,清代的琐碎呆板。赋予同一工艺不同样貌的,是时代和时代的精神,由不得个人去超越和改变。传统工艺的价值就在于它和现代审美的差异,而传统工艺必须留住,工艺在,还会有不同的创造——每一代的人留住工艺是为了后代、为了未来。
来源:国家地理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