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锦华,北京大学中文系比较文学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大学电影与文化研究中心主任。从事大众传媒、电影与性别研究, 专长于中国电影史, 大众文化研究以及女性文学研究。在北大,讲课不用讲稿和PPT,她的课堂却座无虚席。这位极富个人魅力的女老师,被学生尊称为“戴爷”。以下是学生对她的评价:
戴爷不是一个“传统”学者,却是我见过最有魅力的学者。她在公共领域发声,却警惕公共舆论场的力量,人至中年,却蓬勃着旺盛的生命力。对视听语言的解剖复述自然已经显现了她观察的细致入微,但影片之外广博的知识和犀利的解读,更体现了她对世界的热情、对艺术的热爱。有时身体抱恙,她戏称自己一半魂魄不在,可讲起课来还是一样的密如罗网捕获人心。戴爷活出了我心中一个大学教师最理想的样子,博学而自由、坚定却温柔、荣誉加身但不志得意满,岁月无情,可她的灵魂与视野,永远正新鲜。
电影是戴锦华毕生所爱。她一直对儿时看过的《基督山伯爵》中的一句话印象深刻:
“一个人只要有150本精选过的书,对人类的一切知识都可以齐备。”
所以,当她走进电影艺术以后,她深切地感受到:
当你看过50部精选电影,也许不能保证改变你的人生,但是一定足够丰满你的内心。
戴锦华说,因为在阅读、观影的体验中,那些被你记住的东西,会成为独属于你的财富,给你带来内在的改变。
2016年,戴锦华为孩子们选编了《给孩子的电影》,为孩子们精选了50部经典影片,让孩子们经由赏析,体验一场场思想风暴,穿越百年光影小史,触碰更广阔的人生。
4月16日,戴锦华走进蒲公英中学,做了一场关于电影的精彩演讲,之后,孩子们也结合自己的思考,向戴锦华老师提出了自己的问题,戴老师也用审辩的思维,和孩子们做了精彩的互动,拨动了孩子们思考与理解的心弦。
本文授权转载自“蒲公英中学”
戴锦华,北京大学中文系人文特聘教授。曾任教北京电影学院电影文学系11年。自1993年任教于北京大学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研究所。北京大学电影与文化研究中心主任。从事电影、大众传媒与性别研究。其与孟悦合著的《浮出历史地表》(1989年)是中国第一部女性主义文学研究专著,她1986年于北京电影学院主持创立了中国第一个电影史论专业,1995年于北京大学创立了中国第一个文化研究机构。她曾在数十个国家和地区讲学和访问。专著10余部。专著与论文,被译为多种文字出版。代表作:《浮出历史地表》《雾中风景》《电影批评》《隐形书写》《涉渡之舟》《昨日之岛》《性别中国》等。
以下图文根据讲座现场内容整理而成
图片源自戴锦华老师现场分享PPT
01
电影是我的职业,
也是我的毕生所爱
Movies education
本次分享主题是“走近”电影艺术,而非“走进”。因为这么短的时间不够我们实现“走进”电影这门艺术。
电影始于20世纪,只有100多年的历史。但20 世纪的电影人,他们的创作都向我们证明了电影是一个可以和人类有史以来的所有最伟大的艺术并肩站在一起的艺术形式。电影在古老的文学、戏剧、绘画、音乐面前都“不脸红”。曾经,一部重要的电影在电影院上映,其影响如同一位重要的作家出了一本书、一位重要的音乐家推出了一部作品,是一件文化界的大事。
电影同时它也面临着一个困境——普通民众面对世界上任何一门艺术,都报有一个常识性的前提。比如大家说我要懂音乐,那我就需要学习音乐;我要懂舞蹈,同样需要学舞蹈;但大家唯独认为电影不需要学。谁会看不懂电影呢?大家会认为自己看电影的能力是与生俱来的。
银幕开始放映,我们仿佛看到世界、生活、故事、变化一一在我们面前发生。我们会觉得自己是从一扇透明的窗户看到这一切。电影不同于美术、雕塑或者建筑艺术,它没有特定的形式感、系统结构以及逻辑需要专门学习。
甚至在公共场合,人们会毫不犹豫也毫无察觉地误用专有名词讨论电影。因为大家觉得电影就是这样的——一个透明的、通俗的,不需要学习的艺术。同时,公众认为电影其实就是娱乐,轻松到进电影院可以“不用带脑子”。
我曾经以大学生、中学生为对象做过一个社会调查,其中就有“你为什么看电影?你现在根据什么选择电影?”这样的问题。
我看到一个很具代表性的答案:“看电影是我的一个娱乐性消费,走进商场是吃个冰激凌球还是看场电影,就是个很简单的选择。”
我当然不这样认为。电影不仅是我的职业,还是我的毕生所爱。疫情期间,我最幸福和快乐的时刻就是在北京大学和2000个同学一起看电影、聊电影。这个过程中,既有我的分享,也是我的收获。
经历至少42年的专业研究和教学,我仍然很爱电影,因为我越来越多从电影当中获得了远超娱乐、消费以及单纯愉悦视听的东西——它滋养我的心灵、我的情感,让我不断地收获爱,收获对世界问题的思考和回答。
02
经由不同电影,
我们可以抵达不一样的远方
Movies education
世界有电影只有100年的历史,但这100年间诞生了多种多样的电影。不同的风格、不同的诉求、不同的定位,商业的、工业的,娱乐的。除此之外,电影也可以是思想,可以是今天最伟大的、最前卫的艺术和美的创造力。
20世纪电影作为一个技术发明开始走进人们的视野,人类获得了一种办法,让我们在电影院中相聚、通过银幕互相认识。这种认识同时发生在同类和异类之间。从此,我们有机会去认识那些遥远的人,认识那些可能在某个地方被辱骂、蔑视的、看不起的人。通过电影,我们有机会获得不一样的价值。透过银幕这面大镜子,我们可以照见自己不是那个千人一面的自己,不是成功学去嘉奖的那个自己。
世界上不乏宏伟、震撼的娱乐性商业巨片,但经常感动我们的电影恰恰讲述的是普通人的生活。当我们在看特别喜欢的电影时,经常会忘记自己是看电影的那个人。因为这样的电影它很会讲故事,它完全抓住了我们的心,让我们不自觉进入到日常生活的逻辑和状态中。
电影的很多画面和场景是视觉表达的一个特别强有力的、创造性的实验和推进。我们经由电影发现美,在电影当中学会用视觉的方式表达美、捕捉美。换句话说,我们看电影的时候,电影也打开我们的眼睛,这就是所谓的艺术电影。
好莱坞毫无疑问的是世界电影帝国,它的巨大的生产力和财力确实在全球电影市场上占了很大份额。但大家不要忘记,在好莱坞的大电影之外,还有世界不同国家所拍摄的他们自己的电影。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电影,拥有电影的国家是幸运的,因为可以经由电影让世界的其他地方的人看见你。
早期中国没有自己的电影。中国留学生在国外看电影时受到了强烈刺激,以至于他们终止了原有学业改学电影,立志回国拍中国的电影。因为经由电影,我们可以抵达远方;经由电影,我们可以进入别的国度;经由电影我们可以看到那些在公共宣传、想象偏见之外的人们的真实生活。
因此,我想跟大家传达这句话:电影是各种各样的,电影是复数的。如果你们去看电影,请记住不要被别人选择,要自己选择电影。说得最多的也许是那些最主流的、最贵的、最大的电影;而有很多小的、多样的、奇特的、创造性的电影,因背后没有强大的宣传力量而被提及的很少。当你们知道电影是复数的,除了覆盖全球的好莱坞电影,还有讲述自己的社会、自己的生活的国别电影。
03
电影是人类文明史上
唯一被知道生日的艺术
Movies education
大部分艺术我们都不知道它是何时诞生的。准确的说,其他的古老艺术都是人类文明在地球上投下第一线曙光时便诞生了。比如音乐,早在人类开始吟唱之前就已经有了。至于开始于何时,我们没办法考察,但电影的时间我们可以明确知道。
1898年,法国的卢米埃尔兄弟发明了电影射放机器、拍摄了第一批人类电影、开启了最早的电影放映。电影艺术由此诞生并进入到人类社会生活中。某种意义上说,在电影发展的100 年当中,它不仅记录了我们的生活,还参与构造了我们的社会。
卢米埃尔兄弟
今天,有个数码相机或者智能手机,基本上就可以开始拍电影了。因为这些设备生成的影像已经达到了电影的工业要求。我们很难想象当年的电影是一个封闭的帝国,需要沉重的机器、昂贵的费用。
尽管如此,电影的诞生整个改变了人类生活。它参与了 20 世纪人类的创造、人类的发展,人类所经历的巨大的历史时刻。所以,我们明确知道电影的生日,也知道他的创造者是法国的卢米埃尔兄弟。
另一个跟电影史密切相关的人是法国的乔治·梅里爱。因为他购买电影射放机拍了自己剧场的剧,这就意味着他开始用电影讲故事。这种做法本来是出于生意的考量,他发现通过摄放机拍下剧场内容再重复放映,成本更低,收益更大。他没有想到自己创造了20 世纪的一个伟大的时刻,电影跟讲故事结合在一起了。
乔治·梅里爱
这一时期,电影很大程度上代替了长篇小说,代替了话剧舞台,成为了整个社会、整个人类的讲故事的方式。所以今天说到电影,我们首先想到的就是故事片。
图|最早的电影《火车进站》和《水浇园丁》
04
电影是利用胶片或数码媒介
贮藏记忆的盲盒
Education focus
大家不要以为电影是欧洲发明就距离中国非常遥远。实际上,电影诞生的第二年就来到了中国,先后在上海、北京放映。所以,慈禧太后是看过电影的。当时电影放映使用的硝基片是一种易燃材料。看过《天堂电影院》的人应该对其中硝基片着火的场景有印象。
清朝宫廷有次因放映电影着火了,慈禧太后很不高兴,曾因此一度禁止了电影。但是很快,电影又作为一个非常新奇的东西开始放映。
清朝的光绪帝有一个妃子叫珍妃,是一个照相发烧友。当时他收集了大量欧洲各国的照相机,还经常穿上男人的衣服出去拍照。这跟我们印象里的清宫戏很不一样。
电影是带我们进入到非常有趣、丰富的过去的方法之一。电影对我们的生活有很多意义,它是一个利用胶片或者数码媒介把记忆铸藏起来的魔盒。让我们得以和沉没在时间的海洋中的世界和人相遇。
有一部电影叫《西洋镜》,讲述了电影如何进入中国以及中国人如何在北京拍了第一部电影。
当我们说走近电影艺术,就不得不谈一个物质的发明即胶片。今天我们用 “go watch a film”(看电影), film本意就是胶片。拍电影时常说“一盒”胶片,指的就是10 分钟的长度。所以,当时放电影就要将一盒一盒的胶片运到电影院去。而对于放映员的考验就在于如何将每个十分钟准时接续起来,以至于观众不会有“间断”感。
英、美国双国籍导演希区柯克(1899—1980)
实际上,电影美学、电影艺术很大程度上都受到胶片的光学物理功能的限定。
过去我们常说“有图有真相”,这是因为当时每个图像都是胶片记录的。胶片一旦经由化学药水洗印、成像,很难修改、作假。胶片最初被发明出来不是用来记录和讲故事的,而是用来作为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见证人。每个时刻用胶片记录下来,它就凝固了。所以才会“有图就有真相,有图就有证据,有图就有见证人和目击者”。
现在的数码则不然,每一个数码影像意味着无穷的数据点的集合,每一个数据点的每一组数据都可以被修订。所以,我们称现在是“有图无真相的时代”。
现在,全球最热的话题围绕着AI、 ChatGPT 4.0、Midjourney、Sora。你只需要给这些数码软件几个词,它就可以还给你生成运动的形象或者场景,甚至围绕三个关键词给你做一段一分钟的小电影。而它生成的形象和场景也许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Sora 这个软件被发明的时候,有人说“电影死了”,也有人说“不是电影死了,是真实死了”。我认为不用这么悲观,我们一定有办法分辨真假。
当我们说 film 的时候,其实是在说电影的历史,电影的媒介系统,电影的魅力。有趣的是,胶片是石油副产品,它曾跟石油文明一起辉煌,也许未来会跟石油文明一起衰落。它是过去的时代,那在什么意义上它会成为我们的未来?这将会是一个由你们见证和回答的问题。
美国导演比利·怀尔德(1906一2002)
05
电影是这个世界上
最独特的一扇窗
Education focus
影视电影发明以后,就产生了“电影是造梦机器”和“梦工厂”的说法。我习惯用好莱坞的一部著名电影《日落大道》的工作照来说明什么叫梦工厂——一个巨大的车间,很多装置和机械。
《日落大道》拍摄现场
好莱坞商业电影最重要的功能就是造梦。它用故事的逻辑、人物情感的逻辑、影像的逻辑解决那些我们在现实当中解决不了的问题。
什么是电影?怎么定义电影?对我来说,电影艺术是用视觉语言和听觉语言共同构造的一种艺术形态。电影是有声的、运动的、变化的,但这种“真实”感其实是艺术家精心构造出来的平台:每一个场景中的每一个因素,摄影机的每一次运动,人物在画面当中的每一次变化都是艺术家用创意的方式组合而成的。
到现在为止电影还是“瘸腿”艺术。因为电影真正的文本是画面,声音是次要的、附属的。所以“走近电影艺术”,就是我们发现电影使用各种视觉元素创造美、讲故事、表达意义的过程。
如下这个手势曾经是电影人尤其是电影导演、电影摄影师们最常用的手势。在电影学院我们就经常开玩笑说,无论走到哪里,当你透过这样一个手势去看景色,就能成功伪装成一个专业搞电影的人。
波兰电影导演基耶斯洛夫斯基墓碑上的手势
这个手势模拟的是取景器边缘,又叫画框。当我们拿起手机、相机或者任何镜头,就出现了一个画框,即是你透过镜头看到的边缘。你透过镜头看到的世界是被画框切割过的不完整的世界,进入画框的东西已不再是现实本身了。
中国香港导演吴宇森工作照
在一个被限定的画面当中,我们如何放置被摄对象?这就涉及到基本的构图意识,这个过程需要个人的组织创造。比如“把什么东西留在画框里,把什么东西排除在画框外,选择什么对象和地点”;再比如拍人的时候,你需要通过一个“井”字四个端点确认黄金分割点的位置,保证画面的稳定和美感。
同时,当你用画框去切割镜头外的世界时,镜头便成为书写面前现实的语言。当你换了一个角度,人物就不在其中了。你继续换一个角度,可能就有别的“主角”走进来了。你接着再换一个角度,可能就拍到了蓝天、云彩等等。这就是你的组织和决定。
开始拍摄意味着开始讲故事了。电影最关键的东西是画面,而每一个画面就是一个艺术的创造,是一种语言的讲述,也代表着一种电影艺术的开启和进入。
剧照故事
电影银幕常被人们隐喻为一扇窗。我们透过这扇窗可以看到那些被其他力量遮蔽了的地方、看到这个世界上的不同的少数和弱势人群。
当我在 First 青年影展上观看讲述学校合唱团的纪录片《风起前的蒲公英》,我便有机会了解到蒲公英的老校、新校、师生。对我来说,电影带给我的不单是信息获取,更重要的是情感的冲击。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电影不仅让我们看见,还能带我们到达。
注:《风起前的蒲公英》以蒲公英中学合唱团的学生们为主要拍摄对象,采用纪实的手法,呈现了四个小主人公的音乐梦想,描摹出一所生机盎然的校园,也真实地展现出了这些“小蒲公英们”的青葱岁月和生命力量。凭借真诚的故事、成熟的制作与深刻的社会议题,该电影在第17届FIRST青年电影展上脱颖而出,不仅赢得了业内人士的广泛赞誉,也以最高得分斩获观众选择荣誉,成为出圈的口碑佳作。该纪录片将于今年在大银幕与观众见面。
“屏幕”是和电影相关的一个词,“屏”这个字,有“银屏、画屏”的意思,意味着我们能看见某种东西。但“屏”也可以指“屏风、屏蔽”,包含“不让看见”的含义。同理,“幕”既指放映电影的地方,也能指遮挡的“幕”布。因此,当我们看到一幅画,其实我们也遇到一个“屏”,因为我们看的见这幅画,自然就无法看见画之后的东西。
电影最有趣的地方也在于,屏幕能让我们看到,也能遮挡“不让看见”。经由电影的这个窗子,我们可以看到世界的很多地方,尤其我们是会看到那些在其他的银幕上看不到的地方,那些被其他的力量给遮蔽了的地方。
大家也许会说,快手、抖音这些短视频平台每时每刻都在记录,借助它们也能时刻看到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任何事情。但是它们为什么不能替代电影?因为电影是公共艺术,需要我们共同在电影院当中看到另外一些人的经历。这是任何流媒体平台不能够替代的。恰恰因为短视频的便捷、全面和无所不在的覆盖,我们不可避免地被困于“信息茧房”,产生了“我怎么找到TA,TA怎么到达我”的问题。而电影由于公共性,可以成为最重要的窗口,让我们看见那些被屏蔽了的人群,被幕布所遮没了的生活。
06
电影是“赋予人性”
和“褫夺人性”的工具
Education focus
我们之所以会迷恋电影,是因为在电影当中,尤其是在电影院的黑暗当中所经历的那个独特的心理体验不可替代。电影像一面魔镜,让我们透过它发现自己,找到自己,我们知道银幕上的形象不是我,但最美好的观影体验就发生在“那个不是我的银幕形象”和“我的真实认同”被混淆的过程之中。
电影剧照
数码时代,经常会有人说“沉浸式体验”,而电影的沉浸就是我们浑然忘我,把自己完全投射在银幕形象上。
如果我们看电影的时候没沉浸,则说明电影失败了。而观影过程最奇妙的是我不只是某一个人,我可以同时是很多人——可以认同男主、可以认同女主、认同英雄甚至认同歹徒。看电影的过程最像做梦的时候——梦中的你在行动也在旁观,梦中你是分身多处,看电影的时候你也是分身多处,就如走入魔镜一般。
同时,电影是画。很多优秀的世界电影,它的每一个场景和画面都可以作为伟大的视觉艺术作品。每次看到这样电影,我就一直想要截图,因为每一帧画面都美到我不忍舍弃和流逝。电影对美的构造、对美的追求是电影所负载的最直接的美学,是实施美育的过程。所以看电影不仅愉悦我们的眼睛,还在滋养我们的心灵。使我们学会用眼睛发现美、辨识美和记忆美。
电影中光影的体现
20世纪到今天,电影艺术一直在人类文明史上扮演者极其重要的角色,我认为没有其他的艺术或者媒介可以替代电影艺术的伟大功能。经由电影,一个卑微的小人物被“赋予人性”从而得更多人的认可;经由电影,一个种族可以轻易被妖魔化:电影中可以没有这个种族的形象,而是用诸如“蟑螂、老鼠”这样肮脏的、高繁衍能力的、污染人类生存环境的动物来隐喻,这个种族就被彻底“褫夺人性”。
人物剧照
因此,电影艺术伟大的功能还在于它能够带着我们去为那些被暴力褫夺人性的人群赋予人性,让那些在权利的媒介当中被剥夺了“面庞”的形象得以看见。
07
电影只有在拍摄他人
而忘却自我时才有意义
Education focus
电影是一个平行四边形,其四个端点是视觉、听觉、时间、空间。电影艺术创作了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时空艺术,有能力向我们展示时间和空间之间的相对和魔术。电影的空间通过时间来展现,电影的时间通过空间来获得。电影中有升格、快动作、降格、慢动作以及时间的停滞和回溯,这是电影艺术伟大的魅力所在。
(左右滑动查看更多剧照)
图|电影时空结构和视听结构的体现
法国哲学家斯蒂格勒说,电影是人类的记忆装置。
贝尔纳·斯蒂格勒(1952-2020)
智利导演古斯曼说,电影是一个民族的家庭相簿,是一个民族的共同记忆。
帕特里西奥·古斯曼(1941)
同时,电影是一种及物的艺术,只有当我们拍摄他人而忘却自我时才有意义。电影于社会、现实、他人,是一个到达的过程。
电影拍摄中的记录
虽然现在有越来越多便捷的摄影工具,但我们越来越多的不去使用正常的镜头,而是它的反转镜头(前置镜头)用来自拍。当看到和我们不一样的人,我们更多的是去他们那里回返自己,而不是认知他人。
而电影艺术的魅力恰恰在于它是一个以忘却自我的力度去发现他人、拍摄他人的艺术,它是一个暂且放弃被现代社会无限放大的自我,而去看到他人,并经由理解他人而理解真实社会和生活的过程。
因此,我们在电影院中相聚,让我们有机会遇到在日常生活中不可能遇到的人,在银幕中去发现他者,抵达他者,理解正是多元多异的人群构成了这个社会的生机和力量、构成了这个世界的丰富和美好。最终,我们可以重新定位、安放自己。
08
关于电影的Q&A
Education focus
师生观众和嘉宾在戴老师富有感染力的导赏和启发中萌生了关于电影艺术的新思考。大家自由提出自己的困惑疑问,与戴老师开启一场“面对面、心连心”的交流。
Q1:老师您为什么这么喜欢电影?
A:我大概 7 岁开始读很厚的文字书,尤其喜欢读艺术作品。在我整个少年时代,我什么都涉猎,却唯独没涉猎过电影。在当时,其他艺术我可以通过读书、画册、唱片这些载体了解,但是了解电影只能去电影院。当时的我根据影院放映的那些“商业、浅薄、不高级”的内容断定电影不是艺术。
直到大学毕业,国家分配我去电影学院教书。我当时完全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我到了电影学院,我有机会在当时的电影资料馆里看电影。我在这里第一次看了将近 100 部世界电影史上的重要作品,其中真正感动我的是 20 世纪 60 年代、 70 年代的欧洲艺术电影。
电影看完以后,我欣喜若狂地与电影共坠爱河!那一刻我想在街上狂奔,想告诉所有人我终于找到了电影,找到了那些真正属于我的电影。也是在那一刻,我知道电影是复数的,当你说电影“一文不值”的时候,只是因为你还没有找到能打动你的、属于你的电影。
小时候,我彻夜不睡在被窝里拿手电筒看《基督山伯爵》。到今天,具体的情节会忘记,但书中有一句话我一直印象深刻“一个人只要有150 本精选过的书,对人类的一切知识都可以齐备”,在我看来,这些书、这些知识足以改变你的人生。
所以,当我走进电影艺术的时候,我深切会感受到:当你看过50部精选电影,也许不能保证改变你的人生,但是一定足够丰满你的内心。因为在阅读、观影的体验中,那些被你记住的东西,会成为独属于你的财富,给你带来内在的改变。
Q2:老师您觉得研究电影对您的人生产生过什么影响?
A:这是一个关乎“我的一生”的问题。对我来说,电影是一扇门,经由这扇门,我不仅走进了电影艺术的世界,我还可以走到任何的地方。我不怕跟那些强势的人物对话,比如权威的经济学家、银行家、政治家。而这份“不忌惮”正是始于电影——因为电影故事会引导我去关注某个问题并开启深入的思考,从而让这种对话成为可能。
现在,电影已经不是我唯一的研究领域了,但是我的很多分享依旧会从电影进入,甚至我关注到的所有问题都可以从电影进入。我觉得电影教会我很多智慧。无数次的,经由电影中的悲剧故事、团圆结局、温暖时刻,我看到了世界上生命的更多可能性。
Q3:老师您对电影的理解如此深刻,有没有想过自己去拍摄一部电影?还是想一直引导更多人走进电影艺术?
A:我在电影学院当老师的时候,有很多机会进入电影创作领域,但是我并没有做这样的选择。这在很多人看来有些愚蠢。首先,我当时认真的问我自己“拍电影是不是我最擅长的?”我的回答是否定的。我自己认为,如果尽我所能教书、作为研究者,我有可能成为最好的,而拍电影一定不是;其次,电影是一种集体艺术,由大的创作团队共同创作完成。一个电影导演,不仅需要是一个艺术家,还得是一个领导人和组织者,而我自己并不擅长这件事。以上两个原因让我决定我继续作一个研究者,一个老师。事实证明,坚持到现在,我始终没有后悔过我的选择。
另外,“引导他人”这和我的教育理念是相悖的。一个人并不能借用自己年龄、经验去实质性的影响到他人。我只想跟大家分享我对电影的爱,以及我从电影里得到了什么,如果你听着觉得有意思,那欢迎大家一起参与其中。我特别呼吁大家去电影院看电影,一方面,因为太多艺术形式的诞生,让电影进入到某种“衰落”的境地;另外,我觉得电影在某种程度上能帮助我们去解决现在社会当中的一些问题,比如人们越来越宅,越来越自恋。我去了世界很多地方,然后到处看到都是自拍者,我觉得更多人是“背对美景,面向虚空,然后 45 度角灿烂微笑”。当我们进入电影院就完全不同了。你的注意力不在“拍摄”上,而在“看”这件事本身上。当然,我愿意去做分享,说到底还是因为我爱电影。
源于热爱,相聚一堂。在一个半小时的探问教育中,戴老师放眼中外、纵横古今、以举重若轻的气度为蒲公英人打开了非凡的电影世界之门。现场观众屏息凝神,在这场与电影的美丽相遇中,看见更广阔的世界。
感谢戴老师与大家共赴这场融艺术欣赏、知识普及、学术思辨于一体的电影之约!
《给孩子的电影》
戴锦华 编著
活字文化 | 中信出版社
2020年08月
戴锦华给孩子的电影公开课,
世界极简电影史,
50部经典影片赏析,
经由电影
体验一场场思想风暴,
穿越百年光影小史,
触碰更广阔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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