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世界
董红伟
旋一下油门，带动肩周跟着旋了一下，车子滑了出去，痛感传了上来，牙根紧了一下——要下雨了。
电动车一加速，老街便渐渐动了起来。以梧桐树为单元，一节节推进，看着树儿由米粒发成水桶粗细，在眼眶里滑走，不断循环。汽车跟树反着来，由大变小，渐行渐远。前面的电动车倒像静止不动，直到路口那块黄牌。
一过黄牌，刚才还在各行其道的车辆、行人都烦躁起来，电动车冲上了人行道，汽车停在了慢车道，快车道上全是乱蹿的行人。交警赶过来，不贴罚单，拦着车辆把快车道让给行人。有司机抱怨：“交通法是这么定的？”警察说：“争什么呢？谁家不打这条路上来？”
捏了一下刹车，新换的电池冲劲很足，刹车这一下有身体不受控地朝前飞之感。马路不再推进，视野给了黄牌一个特写——前方有学校，请减速慢行。豆大的雨点落了下来。
从坐垫下面拽出个粉色塑料包，搂落出个雨衣来，透明罩子能把面庞完全罩住，防风又防雨，胸口还有个小头套，多多的小脑袋也能露出来，就不用再在雨衣里催问：“妈妈，到了吗？妈妈，到哪儿了？”
女儿一年级了，对人间的好奇，到达了新高度。有了这个雨衣，能给孩子多开一扇窗，总是好的。网上不是说了嘛，孩子的认知，取决于父母的认知，孩子的高度，取决于父母的高度。
是啊，这个年代，再也不是我们小时候了。我们那会儿……
“三句话不到，话题就扯回自己身上，这叫无效聊天，推动不了话题，给予不了信息，反而暴露自己的认知格局。”心里有个声音敲打了一下。
她心头一紧，像狠狠捏下了刹车，打住了自己发散的思绪。从今天起，换一个角度看世界。她再一次拍醒自己。
穿过胡乱停放的保时捷、凯迪拉克，略过一排绿牌的特斯拉、理想，把电动车塞进校门口几十辆电动车里，左右的车轮都跟着往两边挪移，几十件各色雨衣也被传染，多米诺骨牌一样蠕动。“再进来点，我这边还有空。”一件蓝雨衣招呼她，两边男声都跟着应和：“是多多妈妈，多多妈妈来啦！”
下着雨，孩子们还是按部就班地轮流放学，十几个方阵在连廊下排成排，风把雨刮进连廊，浇灌着祖国的花朵。老师们忙着组队，孩子们哪知道躲雨，绷着小脸站得板板正正。
爸爸妈妈们干着急，说：“真是小木头！”爷爷奶奶们已经喊起来：“快放学！快开门！学校怎么做事的！”
遇到紧急情况，就看出组织水平的高低了，她在心里想。遇上雨天，让孩子们在班级候着，家长挨个进去接。或者，一个班一个班轮流放，减少户外排队时间……换个角度去思考，很多事情不就活了嘛。
最近受的训练，让她开始进行主动代入式思考。这是一个全新的开始，她在脑海里，拍了自己的肩膀一下。
一队小脑袋鱼贯出来。多多的小脑袋跟其他小脑袋一样，背着书包，胸口挂着餐包，发梢沾着雨滴，还雄赳赳的。虽然周边有家长在骂，但她其实是欣慰的，不管怎么说，这是个一线小学，能让孩子跟着这样一群优秀生源，她尽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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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多，快到妈这儿来！”小身板钻进雨衣，贴着她的肚子，她们又一次连体了。心里打了一个颤，像把孩子重新塞回了子宫，温暖充盈。各种感觉逐渐淡漠，各种情感逐渐疏远，只有这个小东西，像她掉出来的肉一样服帖。现在肉又塞回来了，脐带相连，世界被填满，不再有其他。
“不要被孩子麻痹！要做一个不被孩子轻视的父母，首先是自己的独立，思想独立，人格独立，社会地位独立！”荀老师的话又敲击了进来，“你需要狠下心，对孩子狠心，也对自己狠心。不破不立！每天学会改变一点点。”
今天的改变，就从这个连体雨衣开始。有了新雨衣，多多不焦虑了，不催问了，扭着小脑袋看雨中的世界，时不时用手抖落面罩上的雨滴，或者把它们并拢一处，汇个大水珠。这是孩子的世界，也是她的。雨中的公交在水珠里弯曲成了面包车，面包车弯曲成了一个球，行人都胖了两三圈，憨态可掬，像熊猫在满街走。世界在哈哈镜里翻转变异。
她心里想着，再早点遇到荀老师就好了，情绪管理真有用，换一个视角果然不一样……不知道多多视角里的妈妈，又是什么样的呢？
也许从没厉害过。孩子出生的时候，她已经窝在家里四五年了。多多饿了渴了困了无聊了都只知道喊妈，她知道爸爸应酬多工作忙，爷爷奶奶要吃的席也多，只有妈妈随叫随到。
路边这些门店，那些小老板都知道她常进哪几家店，买什么价位，连购物软件都把她摸得透熟——推给她的要么九块九，要么十九块九，都包邮。
可今天不一样，推进到这条街上，眼睛像雷达扫来扫去：大小门面42间，店面33家，装修2家，招租3家，转让4家。超市4家，小吃店18家，饭店3家，奶茶铺4 家，水果店4家，卤菜店2家，蛋糕店1家，美容院服装店各1家……这个靠拐弯的门面又关了——地段、地段、地段，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盘个店面，曾是她计划走出家庭的第一步。她和不不妈妈、耀耀妈妈一块，三个全职妈妈盘点了各品牌加盟店的种种情况，纠结是开美容院还是奶茶店，结果被多多爸爸一句话叫停：人，挣不到自己认知以外的钱！
认知？什么叫认知？多多爸爸大她六岁，在金融单位，管着十几号人，认知总是没错的。
路两边开始上灯了，路灯、霓虹、门面的店招，照得街面反倒比白天鲜活了一点。社区生鲜店里的“绿背心”撑着伞揽客，说晚市生意，黄瓜对折。“没办法，刮风少一半，下雨全走完。”电动车一滑而过，飘过来这句熟悉的话，那也是夭折的创业计划里，市场调研时留下的有限认知。
毕竟一毕业就结了婚，怀了孕，她连社会的手指头都没有摸到，就成了人妻、人母。男人、房子、车子、孩子，一股脑地塞给她。她不是没上过班，偶尔加班，办公室里都是男的，他下班总来接。有一回加班对账，有二十块钱对不上，账平不了，男人多等了一会儿，说别费那事了，掏了20块钱拍在财务总监桌上，说帮她平了，她明天不来了。那份工作，连试用期都没过。
“妈妈，到了呀！”被多多在雨衣下面掐了一把大腿，她才发现已经过了棋院的大门。围棋课是她为多多开发的新项目，荀老师给了这个试听卡，5节课299元。想起那些围棋冠军，上领奖台都面无表情，她就犯嘀咕。还是被荀老师点醒的：“人，不能挣到自己认知以外的钱！”
她刚想说，我听过这句话，荀老师又说：“想要挣钱，就要扩大自己的认知！”
胸口像浇了杯可乐，一阵翻腾——人跟人怎么就那么不同，让我这不要干那不要干，缩小认知，降低欲望。同样一句话，到了荀老师嘴里，一下就打开了！
（精彩继续）
董红伟
传记文学作家
·曾任新闻记者、评论员。500强企业品牌管理者。筹建多个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文化旅游项目，致力于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抢救性挖掘民俗传奇、家族故事、传承人史料。
文|董红伟
责编|猫十三
版|一茗
校对|王娜、苏牧
监制|游于艺
封面图|胡文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