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文志| 温顺女人的死因 / 中国戏曲学院 陈清月
文摘
文化
2024-11-12 21:53
江苏
陀思妥耶夫斯基很擅长写第一人称的小说,虽然絮絮叨叨,有繁乱之嫌,但好在陀氏的语言张力大,密度高,描写精准,读下去非但没有拖拉之感,反而有一种酣畅淋漓的感觉,宛如痛饮十碗烈酒,只觉畅快尽兴。
不过,《一个温顺的女人》这篇小说,问题也出在第一人称这个叙述者中。因为虽然我们可以相信这位开当铺的丈夫说的是真话,但是这毕竟是丈夫的一面之词,他心中的自己和他的妻子,这未免有自我化的地方。如果不考虑事实真相,全看丈夫的描述,也许某些人还会为丈夫隐而不宣的爱情所感动。
一个有钱的当铺老板爱上了孤苦伶仃的十六岁女孩,把她从虐待她的家庭中救出来,迎娶她作为自己的妻子,和她一起经营当铺生意,和她一起阅读。本来说好自己不希望过骄奢淫逸的生活,但还是带她去剧场看戏,做些上流人会做的事情。妻子生病后他一直默默照顾她,向她表白,说出自己的心意。要知道,他作为一名年长她二十四岁的男人,竟然抛开了尊严,像少年人一样表达爱意,这是付出了多么大的勇气!多么热烈、真挚!而她竟然毫无征兆、毫无理由,没有留下任何解释地抱着她的圣像跳楼自尽了,为什么?她为什么死?她凭什么在明明知道了他如此爱她的情况下,还能不顾一切,不顾这个可怜的丈夫,毅然决然地去死?她死的原因是,她所经受的明明是精神虐待,你却把它称作爱。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只能在一个五十岁的商人和四十岁的当铺老板间选择一个成为自己的丈夫。商人是显而易见的粗鄙,而当铺老板则是表面看似有学识,内心傲慢怯懦。她不是没爱过她的丈夫,那个当铺老板。她也曾总是偷偷地瞧他,和他笑闹,像小女孩一样撒娇,逗对方开心,像正常的夫妻一样亲昵,但都被他一一退还。他要平静、长久、克制的幸福,他认为过于爱和温暖是短暂的,于是他拒绝了她的欢笑。他要尊严,要被崇拜,于是他管控她阅读的书籍,树立她的三观,他像严厉的父亲一样掌控她的一言一行,不允许任何事不称自己的心意。他要一个绝对属于他的朋友,他要一个绝对忠贞的妻子,所以她必须要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不能出门过夜,不能不回家,不能和外面的男人有任何拉扯。他要什么,她就必须给予什么,否则即是无穷的冷战、沉默,分床而居。在自己家的时候她只是穷苦,她只是饥饿,但还有笑容,还有小女孩的天真、善良和自由。在丈夫家,她虽然富足,但没有灵魂。她的生机,一点点被剥夺;她的颜色,一点点剥落,变灰。丈夫有着一套成人体系的道德逻辑,作为当铺老板,他剥夺穷人的利益,也不让女孩帮助穷人。他认为那些善良是没有意义的,做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才是成年人的标志。丈夫有着极致的掌控欲,他自卑懦弱又狂妄专制,甚至会担心自己比不过那个五十岁大腹便便的商人。他担心妻子和他人搞外遇,如此聪明的他便用专制和严厉来隐藏这些。他装作一副冷漠理智的样子,装作自己丝毫不在意妻子,以掩饰自己的慌张和不安。他是如此懦弱,为了维护他作为丈夫、作为“父亲”、作为上位者的权利,他都没有勇气对她说“我爱你”。而这才是最卑劣的地方:他竟认为打压、冷漠、傲慢、怯懦是爱情,他竟认为精神虐待、约束、冷暴力是爱情;他竟然认为自己为了她无比隐忍,认为她应该明白他的苦心,然后感恩戴德地来爱自己。她明明有一个完善的价值体系,偏偏有个人把那些全盘否定,硬要塑造成和他一样的;她明明拥有独立的灵魂,却被丈夫捏圆捏扁,失去了对自己身体和精神的控制权;她明明知道爱是什么,却被丈夫告知,像他这样,蹂躏、虐待、鞭笞才是爱,虚伪、扭曲、伤害才是爱。她不是不相信一个卑劣的人不能拥有爱,她只是不能相信爱是如此丑陋的东西。如果说痛苦和折磨才是爱的真谛,那么这个世界不值得地活下去。于是她抱着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财产,唯一属于她的东西——圣像,跳了下去。这一刻她才是真正的她,那个坚韧、纯良、有着独立人格的她。
· 本名陈晓可,2002年生,河北人曾获2021年北京市诗歌讲解大赛优秀奖。
写这篇评论的时候我在读大四,为了躲避现实的焦虑,一头扎进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里,在经历陀翁“狂轰滥炸”般的语言后,终于把自己的废墟慢慢重建,并拥有了一些反思精神。作为一名女性主义写作者,我深知“爱情”对于女性的规训与迷惑性,于是我在读有关爱情的故事时,时时警惕,“爱”是否是一面之词,是巧言令色,为了满足目的才编织的人造概念。在“爱”与“伪”的间隙间,就足以吞噬一个人。爱是如此珍贵的东西,我不允许任何人以此牟利,做与爱的本质背道而驰的事情,希望所有人都能认清自己真正渴望的,而不是在语言的漩涡中失去自我。如果分享内容侵犯您的版权或者所标来源非第一原创,请往本公众号后台留言,我们会及时审核处理。
文|中国戏曲学院 陈清月
责编|猫十三
版|一茗
校对|王娜、苏牧
监制|游于艺
封面图|胡文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