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韩东
特约编辑:山风
猴子,猴子
集美大学
张书尧
大榕树上窝着只猴子。不知道哪个马戏团跑来的,我看到它时,那身板上还煞有介事地套着它的工作服。随便一件缩水没法穿的小号西式马甲,胸前系大红蝴蝶结。有时我从树底下走过,它像发条玩具那样绷直手臂和膝弯,在树杈上模仿我走路,尾巴乱颤。
“看见树上那个学人的猴子没有?爬那么高。”我问他们。“没啊。”他们把视线伸到树顶,在树干分叉处礼貌停留两秒,又聚焦回我脸上。而后所有人毫无例外地在句尾来上一句关心:“怎么了?”
第八回听到这话的时候,猴子蹲踞在树冠的轮廓里,朝我探出半张脸。它的满口尖牙在太阳下愚弄地反光,成为我视野里擦不去的一块斑。
我终于捡起石块朝树冠打去。它身形回归为一只真正的猴子,迅速游蹿不见。树枝折断的脆响在操场上方兀然停顿了几秒钟,边上有几个人抬头看了眼树,又回头看我。我的视线在半道与许家茵相遇了。她朝我扭过一张月亮形的光脸,马尾甩了一甩,在脑后重又一丝不苟地收紧。她的神情同其他人一样茫然。
我放下手臂,搓搓衣角。石块上的湿泥还粘在我的手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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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家里开小卖部的当一群小孩的头儿最容易。比如趁爸妈忙活,探手到冰柜里偷拿几支雪糕去分。我显然不是什么“头儿”,也从未跻身任何小团体之列。我放了学就回家,替爸妈看店从不给熟人放水,少一毛钱都不行,体育课帮我捡球的同班同学也不行。我几乎不会撒谎,床铺每天收拾,吃饭时像个女孩子,慢条斯理地剔干净鱼骨上每一丝肉。同龄孩子将我排除在他们的圈子之外,大人则称我懂事或太腼腆。他们褒贬不明地评价,同时痛揉我的头以表关照。我总觉得,他们在自己还是孩子的年纪,一定不会对那些显得懂事或太腼腆的同龄人怀有多少欣赏。
“猴子?”许家茵不可思议地问。
我一面复述猴子的事,一面观察她。那张寡白色的脸上双眼圆睁,如同嵌有两枚抛过光的果核。
“你确定?”她又确认。
“真的。骗你我就是猴。”
我吞了口口水,紧张地盯着许家茵的脸。从她过大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一个发亮、变形的自己。随即,许家茵踮起脚,打开教室窗户,动作笨拙地把身子探出去。
“连那棵榕树都看不到。”片刻后她又探了回来,神情认真,“真有猴子吗?你让它下来,他们看到就信了。”
放学我翘掉了兴趣班。许家茵问我要不要和她一块去玩,我说我要上奥数课。手表指针停在四点四十五分,十五分钟后我必须坐在少年宫的小教室里。许家茵看着我,眼里闪烁了一下。班上最活泼的几个同学倚在教室门口,胸脯一个个挺得笔直。他们不再叽叽喳喳,全笑盈盈地看向这里。“走吗?”许家茵又问了一遍。我张着嘴,什么也没说。
我跟许家茵走了。老师今天要讲的题装在书包里,习题册隔着夹层烫我的后背。这是我第一次逃课。太阳刺眼极了,我低头走在学校的水泥路上,走出教室,校门,往少年宫的反方向。绕过操场边的榕树时,我抬头往上看了一眼。树冠蒙有一圈光晕,我什么都没能看清。我想象着树上的猴子正像电视剧里的孙悟空那样手搭树杈,神气活现地鸟瞰底下放学的人群。
许家茵和几个同学走在我前面,他们的笑声忽大忽小,像从泳池底传来的。许家茵穿运动鞋,鞋帮饰有一对彩色的亮片蝴蝶,两道触须夸张地长于翅膀,触及鞋面。那对长须跟随她的脚步,一踢一踏地拂动着。
他们走进冷饮店。招牌上花体字写着“鲜榨果汁 · 奶茶 · 手抓饼”,上学途中我曾上百次从那些字底下经过。几名穿高中部校服的学生坐在二楼靠窗位置。玻璃高脚杯立在桌上,盛着各色饮料。他们正透过那些杯子打量我们,眼睛在杯身上变形、成倍地放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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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书尧
集美大学2021级
汉语言文学(师范)专业
在读本科生
· 2003年生,福建泉州人。有作品见于《福建文学》《集美报》等。
·创作谈·
人总能一眼认出自己的同类。譬如两根水管相互敲击,各自收到回音。从相似的空响里,它们认出彼此缺了同一节。
但许家茵说:“让它下来。”
猴子模仿人。下了树,贴地行走。她是在朋友们注视下走路的,因而尤其注意自己的仪态和步调。
她一次都没有重新仰头。
猴子的幻觉从此留在了我的树上。它不遗余力地扮演人,嘶叫,有人为之抬眼。很久以后在马戏团,还有人认得它本来的模样吗?
文|集美大学 张书尧
责编|猫十三
版|一茗
校对|王娜、苏牧
监制|游于艺
封面图|胡文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