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小说沙龙| 成也细节,败也细节 / 《如烟》讨论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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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1-04 17:40
江苏
本文为毕飞宇工作室第45期小说沙龙讨论纪实。本期沙龙由温州大学中文系副主任李广旭主持,东君、陈力君、孔亚雷、刘卫东、黄家光等作家、评论家,围绕短篇小说《烟》(刊发时改名《如烟》),从小说的内容结构、人物形象、语言风格、叙述逻辑等多角度进行解读与点评。李广旭:小镇青年是网络热词之一,也一度是热门影视剧创作的主题,他们身上有一种令人着迷的气质——纠葛于与命运的抗争和妥协,既野蛮又无奈,仿佛自带悲情的滋味。从某种程度上说,今天的小镇青年是城镇化进程的产物,也是被文艺工作者建构出来的作为艺术群像的存在。他们的未来出路在哪里?他们的精神世界是怎样的?他们的情感生活是如何的?带着这些问题,让我们走进这部关于小镇青年的小说。孔亚雷:当我读到这篇小说时,我首先想的是将它放到哪个文学谱系里去看。我不知道作者的阅读取向是怎么样的,但我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这是一篇契诃夫式的小说,和当下主流的小说不同。这是这篇小说珍贵的地方。当下很多小说都有很浓厚的杂志味,这种杂志味已经席卷地方性杂志,甚至是全国性的大刊,所有这些杂志都好像被现实主义的雾霾所笼罩,同时又被市场经济那种电视剧化的写作、故事化的写作所影响,形成一种悖论:小说文学性越来越弱,它的故事性偏强,甚至有时候就像一个故事梗概。我为什么讲这些题外话,先以这个为开头,我觉得当我们在写作的时候,不管你是一个小作家,还是一个大作家,甚至是一个不成熟作家,或者是一个想成为作家的准作家,都要想象一下在世界文学里我处于哪个位置,或者我想达到什么效果,或者我为什么要写作,回答这些问题对写作还是挺重要的。回到这个文本上来,首先说几个优点。前面已经提到,这篇文章跟当下这些流行的杂志小说有点不一样,它独特的气味在哪里?没有很强的故事性,它不像一个电视剧剧本。你会发现它里面有一些郁达夫式的、沈从文式的,回忆跟现实交织的偏向散文化的东西,但它同时又有悬念,这让我想到卡佛的一个访谈里让我印象深刻的一句话:“我希望我的小说有悬念,能够抓住读者。”纯文学总是很在意用悬念去抓住读者的心,我觉得这是一种误区,就像大家经常批评我“是个脱离生活的作家”,说我“不接地气”,但我觉得我越来越接地气,我接的是自己的地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这点很重要,你只需要写你自己真正的感受,我甚至觉得只要是一个活的人,他就有生活,他就不会缺乏生活经历,所以在我看来缺乏生活经历是一个伪命题。这篇小说写得很精巧,且有一种卡佛式悬念。开头出现的这个女人,我们会想她要怎么发展?文中有三条交织在一起的很微妙的时间线。主线是刘兵在抽烟,有两条副线,一条是刘兵回忆他之前的生活,另一条是更久远的时间线,是儿时纯情的记忆。从时间线看,文章标题“烟”就非常有意思,这几缕记忆就像他抽的烟一样非常轻盈地交织在一起。时间线的转化做得也很不错,比如说“低下头的那一瞬间刘兵意识到,那双眼睛来自门后”,这句话大家刚看到的时候会觉得有点奇怪,这什么意思?其实这是文章的转折点,通过这个转折点思绪回到更远的地方:一个是带有欲望的神秘性感女郎,一个是纯真无邪的初恋。这两者再跟刘兵,一个超市售货员,联系在一起,如烟雾一般。包括结尾写的在超市买的物品,都带有暗示性。所以这篇文章在结构上完成度很高。接下来说说我的批评意见。大家知道我花很多时间做翻译,如果说这篇文章是英文文本,我把它翻译成中文,我不会说“他从运动裤的口袋里掏出来一盒烟”,这句话在我看来是非常非常冗长的,“他从运动裤的口袋”完全不需要。运动裤的口袋是什么意思?“他从运动裤口袋里掏出一盒烟”就行了。我会特别在意这些细节,有些语感是我们写作时要去注重的,像普鲁斯特说过“其实所有的写作都是翻译,你把自己的思想、自己的语法写下来,就是一种翻译”。所以我建议大家将自己写的小说像译文一样去读,虽然有时候读快了会觉得没问题,但其实语句可以更精简。我建议同学们都去深抠一下文章的字词,这看上去很微不足道,但在我看来是很重要的问题。第二个意见,也是我认为最重要的,无论是这篇文章的作者还是其他同学,我建议大家一定要大量阅读经典作品。我不反对你们去读一些杂志小说,这可以让你知道现在的文坛是什么水平,可能会对你起到鼓励作用,但一定要读经典文学,读契诃夫的作品,读托尔斯泰的作品,读伟大的作家的作品,甚至我特别鼓励读卡佛的作品,像现在年轻人有一定的英文基础,去读一读卡佛的原文,对你的写作会有非常大的好处。针对这个问题,回到文本中,我特别不满意的是作者对刘兵的回忆的处理。刘兵的回忆是小说的核心部分,他的少年时代,小兵跟团团的相处,如果把小说比作一颗原子弹,那回忆就是爆破点。目前这个爆破力让我不满意,太一般,太俗气,刻薄一点说像一篇回忆我的初恋的作文。你可以觉得我的评论没有什么意义,因为我拿你和契诃夫比。但罗兰·巴特说过一句话,他说只要你是作家,就在某种意义上,大作家、小作家,他面临的问题也好,他要处理的问题也好,他的态度也好,应该都是一样的。《烟》怎么不能和契诃夫的作品去比?你应该以契诃夫的角度,问自己,如果契诃夫来写,他会怎么处理这个核心。他不会写得很花哨,但他有个点会让你怦然心动。在这篇文章中我没有这样的感受,文中对很微妙的感觉的表达还不够好,建议作者可以将所有微妙的感觉既普通又不普通地表达出来,会让这篇小说更上一层楼。陈力君:我在昨天来的路上问李老师,我说这是研究生写的吗?李老师说不是,是本科生写的。我说这是一个男生写的吗?他说不是,是女生写的。所以这跟我初读的感受有一定的差距。一个创作者写出来的东西,如果你一看就知道作者是什么形象,那肯定是非常无聊、无趣的,但是恰恰这篇文章具有反差,这让我觉得作者已经超越自己,超越自己的性别感受与创作水准。所以这是相当不错的一篇作品,完成度很高。如果说要分类,我认为它算是一篇情绪小说,它重点在扩展当下小镇青年的现实状态,但不是实写,是通过透射现实状态背后被扩展的心理空间来展现,所以心理空间非常重要。这个作家有很纯真的一面,她写的心理空间并不虚无缥缈,她借助刘兵的童年记忆来写,所以我感觉这个作家很诚恳,这部小说是刚起步的写作者用真诚的姿态去完成的作品:一个怀揣着童年美好记忆的小镇青年,到了比县城稍微宽阔一点的一个市区,他面对自己窘困的生存状态,面对他的理想,他的精神和现实之间差距所构成的一种迷茫。这事实上已经涉及一个重大命题:小镇青年的人生出路。小镇青年的出路是非常逼仄、困惑的,小时候的理想信念或者愿望跟现实所构成的精神疲倦非常明显,他的美好无以延续,悄然失落,其中透射出一种无助与感伤的精神状态。在这方面,这篇小说的完成度应该是可以的。我以自己的阅读体验来看,有一些地方需要进一步处理。第一是如何去整合刘兵童年记忆中的愿望与情景,在这篇小说当中具体的特点就是女性的问题,童年记忆中的女性和现实中的这个女性。从现在的作品来说,这两个女性是完全分离的状态,两个人没有任何关系,这在主人公刘兵身上会形成情感沟壑,所以这一块需要作者去思考怎么做一些巧妙的处理。我们当然能够理解,长大以后的团团与买金钗的白领女性有种在时间上的接续关系,团团长大以后有可能也会往这个白领女性方向发展,这也是刘兵无奈和矛盾的复杂心绪的一个展现。整篇文章读下来很顺的原因是作者全程用第一人称叙述,刘兵怎么想、怎么记忆、怎么去回忆,这也可能导致两位女性角色之间的断裂的痕迹过于明显,这是后续需要处理的。第二就是两个女性角色的塑造是通过刘兵的叙述来完成的,所以两个女性在刘兵的目光底下存在,变成一种沉默的、被凝视的状态,性别立场过于明显,对女性角色的塑造处理得过于简单。第三,我们为什么认为团团的形象过于淡化、模糊?作者在处理刘兵这个人物成长的过程时,给予刘兵的历史背景不够。是怎样一份历史背景、成长经历,给刘兵留下怎样一种确定性元素,以至于刘兵到市区后会形成情绪上的相关回返?回返的原因到底是什么?我认为这个小说交代得不够清晰,当然这一点对一个刚开始创作的作家要求可能过高。
注:实录中涉及的内容为修改前的作品,为保持现场研讨原貌,相关叙述予以保留。
本文由温州大学人文学院创意中文专业本科生裘佳晨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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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张范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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