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毛
凌晨4.30分,Renaldo再一次跳上车顶,熟练地将行李和油桶绑好。头一晚上,Renaldo弄来了几桶水,将雷克萨斯仔细清洗了一遍,让它露出了原本的深蓝色。德国女生米看到后惊呼,“我一直以为我们的车是红色的”。
众人上车后,雷克萨斯一头扎进夜色。微弱的车前灯将无尽的黑夜撞开了一个小口。大概二十分钟后,越野车驶离沙土路,驶入了10,582平方公里的广阔盐沼。
路面雪白一片,如同北方凛冬时结冰的湖面。表面细碎的盐粒和轮胎摩擦,会发出细碎的沙沙响声,仿佛冬夜呓语。偶尔,我们的周围会冒出一两辆越野,同我们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开上一阵儿,又悄悄消失在夜幕里。
雷克萨斯在持续向北前进了几十公里后停了下来。
—— 中转休息站 ——
“穿厚衣服,下车。看星星。” Renaldo发出指令,还是戴着惯有的腼腆笑容。
尽管是夏季,地处高原的盐湖夜晚依旧十分寒冷,我和老康几乎穿上了全部装备。刚下车,一颗流星便从西北方向飞速划过我们的头顶,坠落在东南。许愿之后,老康指着北方一处问我,“那是北斗七星吗?”
我摇摇头,“不知道”。
旁边的德国夫妇马库斯和米对星系略有了解,告诉我们南半球几乎看不到北斗七星。后来他们又说了几个星系,我和老康词汇量有限,一知半解。
—— 星空 ——
“那是大毛”,我指着东方天空里最亮的那颗星星告诉老康,“大毛出来就快天亮了”。
小时候回山东老家,父亲在山上乘凉,一边扇扇子,一边指着西方天空中一颗很亮星星告诉我,那是“大毛”。长大后我在网上查到,大毛是金星,它是夜色里最亮的星星。它于黄昏时出现在西方,被古人称作“长庚”,黎明时又出现在东方,预示天亮,被称作“启明”。
—— 大毛与东方 ——
我们没有网络,也没有先进的观星设备,就这样并排站立在沉沉夜色里,以肉眼仔细辨认着浩瀚宇宙中闪烁的繁星。
这是大年三十,农历新年的前一天。
龙
导游Renaldo用极其专业的手法为我们拍摄了星空和合照。一路上很多时候,我都对他佩服至极。
Renaldo不仅能手动给汽车加油,洗车,还能准确判断出车轮出问题并及时修理。虽然语言不通,他仍然十分用心地照顾着我们。第一天我因为高反而感到身体不适,在车上昏睡过去时,他细心地调高了车厢的温度。在大家聊天时,他又会第一时间调低音乐声。有一次他去商店买东西,我和老康好奇玻利维亚的物价,于是进去溜达。Renaldo见我们进去什么也没买,上车后便大方地将刚买的巧克力分了我一颗。
他不过21岁,却已经有了几年的导游经验,并且以贷款的方式买下了这辆雷克萨斯。
“再有三年贷款就还完了”。我们聊起车的时候,这个腼腆的男孩子少见地露出了骄傲的表情。
—— 清洗干净的雷克萨斯 ——
我们闲聊着,东方的天逐渐地亮起来。在那片最亮的天空前方,云层竟化成了一条栩栩如生的龙。它长着身体趴在地平线日出的光芒里,向上翘起的舌头伸向了太阳升起的地方。
我激动地分享这一发现。马库斯和米都有一些华人血统,立刻明白了这个“Dragon”在农历龙年前一天出现的意义,而坐在越野车最后方的波兰夫妇则显得有些茫然。西方的龙是邪恶的,而东方的龙却是权力和吉祥的象征。
—— 龙 ——
我激动地拍了许多照片。很快,龙的头就变得扁平,身子也宽大起来,几分钟之后就成了一头鳄鱼。
雷克萨斯继续向北方疾驰。
“你如何辨认方向” 我问Renaldo,“这里根本没有网”。
“看山”, 他指着前方说道,“那座火山是仙人掌岛的方向。只要朝着它,就会抵达目的地”。
—— 山 ——
我顺着他的手看去,在我们的正前方有一座高大的山峰。后来我查到那是图努帕火山(Tunupa Volcano),位于乌尤尼盐湖的北部边缘。它是一座休眠火山,山顶常年覆盖冰雪。高度约5321米,是盐湖北部最显著的山峰。
Renaldo又反手指了指我们的身后两座与图努帕火山高度近似的山峰,“左后方那座是前一晚旅店的方向,而右边那座指向小镇乌尤尼”。它们应该是位于盐湖东南部的乌尔鲁尼峰(Cerro Uru Uru)和位于西南部的萨亚瓦亚山(Cerro Sahuaraña)。网上关于这两座山峰的简介很少,以至于我并不能确定当时看到的是否真的是它们。
回到悉尼后,我去飞行学校学习了开飞机。当飞机飞翔在天空时,身旁教练告诉我,“看着前方那片水域,保持现在高度,朝那里前进”。我像猛然回到了乌尤尼 —— 没有既定道路,没有交通灯,也没有导航,在无边的旷野里,是山,水,和大自然的一切指引着我们前进的方向。
仙人掌岛日出
天光微亮时,我们抵达了仙人掌岛(Isla Incahuasi)。仙人掌岛位于盐湖中部偏南的地方。在这座占地约一平方公里的岛屿上,生长着数千棵巨型仙人掌。这种高大的植物耐旱且十分适应高原环境。
巨型仙人掌的生长速度极慢,每年不过几厘米,然而四五人高的仙人掌在岛上随处可见。或许从五百多年前印加帝国扩张至玻璃维亚时,它们便已经在这里,无言地见证着这个国家历史的更迭。
—— 仙人掌岛居民小猫 ——
有意思的是,这座岛屿的名字来自于盖丘亚语,翻译为中文是“印加之家”,可当初印加帝国的版图从未扩张到乌尤尼 —— 对于帝国来说,盐湖地处偏远,且并不具备战略和农业价值。
16世纪西班牙人入侵南美,以及印加帝国的衰败,岛屿和它那数千棵仙人掌落入“大胡子”的手里,直到1825年,西蒙·玻利瓦尔(Simón Bolívar)领导的解放战争成功推翻西班牙殖民统治。在之后的几百年里,盐湖,火山,仙人掌岛继续见证着这个国家的动荡和战乱,直到1980年之后,才终于获得一丝安宁。
—— 巨型仙人掌 ——
我们买了票,沿着石头路上岛。高原缺氧让我们不得不大口喘着粗气,可是兴奋和激动完完全全覆盖了早起和登山的疲惫。米和马库斯一向热爱攀岩和徒步,今天却慢了下来。波兰夫妇则直接放弃了登山。
头一天晚上,我们入住了一座完全由盐砖砌成的旅店,连床和餐桌也是盐砖做的。晚饭的时候,我们六个围坐在盐餐桌前,吃了烤鸡和玉米汤。波兰夫妇身型微胖,胃口甚佳,由于英语一般,他们大多时候都在埋头苦吃。马库斯因为白天攀岩,晚上也食欲大增。老康觉得鸡肉不错,也多吃了两块。席间波兰夫妇吃到兴头,高兴地分享了他们对鸡肉的热爱,表示每到一处旅游都会吃肯德基。说到开心处,一桌人举着刀叉大叫“Chicken(鸡肉)!”
到了半夜,老康又如前一夜般站立在床头。
“又高反?” 我问。
“拉肚子” 老康的声音从黑夜里传来。
—— 盐博物馆 ——
一个整晚上,老康,波兰女士,以及马库斯轮番冲向厕所。头一天的“Chicken!”成了当晚厕所接力赛的发令枪。
老康吃得还算节制,属三人里症状最轻,马库斯靠着平时的身体素质,屈居第二,波兰女士则被彻底击垮。
众人分析一通,一致认为是鸡肉的问题,因为我和米都没吃,但第二天我询问时Renaldo却告诉我是因为吃得太多。这一说法后来得到我妈的证实 —— 在高原上不能吃太饱。奇怪的是我常去高原,却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我一直对此将信将疑,直到后来去了库斯科。不过那是后话了。
登山的路不算轻松,抵达山顶时,我的手心已微微出汗,但身体却又立即被岛上的风吹得寒冷。我无暇细看那些高大的仙人掌,赶紧去往朝东方向的岩石 —— 那里已经坐了不少人。我安顿下来,和人群一起静静地等待着。
盐湖向着地平线铺开,目之所及,没有一株植物,只有一望无际的白。“没有水,也没有植物,它不是湖,应该被称为盐荒漠”。老康端着手机评价道。
—— 日出 ——
很快,太阳升起,日光穿过方才龙化作的云层,将原本有些暗淡的白变为了明亮的,清丽的白。在这样无尽的白色里,天地好似变得更加的通透。再看那些仍旧矗立着,静默着的高大仙人掌,我觉得自己好像身处一个梦里 —— 一个纯白色的,干净的,无与伦比的美梦里。
在漫长的旅途中,有的是疲惫,失望,甚至还有疾病和一些无法预料的危险。可是就因为在那些短暂的片段里,看见了大毛,看见了龙,看见了仙人掌岛和日出,在回忆起来的时候,就忘却了所有坏事,恨不得立刻又打开网页,订一张机票飞到远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