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
今年悉尼的冬天好像格外冷。早晨出门的时候发现院子里的草都上了霜。我的记忆里,悉尼的冬天总是阳光明媚的。不用穿秋裤,也不会哈出白气。
到公司之后,连开了四五个会,讨论人事变动。中午去了中国城的建德大厦。上二楼,点了一份黄焖鸡。中辣。晚上下班,匆匆吃了个面包,然后去公司附近的舞社跳舞。8点下课,步行五分钟去坐火车。半小时后转地铁。下地铁后老康开车等在地铁口。10分钟到家。
晚上写文章。一只小猫跳到身上。伸出两只毛茸茸的小爪子,一边呼噜一边卖力踩我的摇粒绒睡衣。踩得差不多了,就软乎乎地趴下,准备好好睡一觉。几分钟之后老康推门问我,晚上吃青椒肉丝还是香辣虾。晚饭的时候一边啃虾一边看综艺,《五十公里桃花坞》。打开小红书,那条关于后院柠檬树被凤头鹦鹉偷袭的帖子,莫名其妙又多了几十个赞。
这是我来悉尼的第十年。一个普通工作日。有猫,有爱人,和晚餐。
—— 猫 ——
上周回国休假。凌晨五点多到天府机场,父母已经在航站楼等着。第二天我们带着小狗回了眉山。姨夫请客,点了一大桌菜。外公耳朵不好,看到大家举杯,就反复强调,这次吃饭两个主题:一是庆祝一个外孙出国,另一个是庆祝另一个外孙回国。走之前外婆带我去楼顶看她种的菜,塑料瓶子和泡沫纸盒里,有小葱,辣椒,鱼香(藿香),姜。下电梯的时候外婆说,物业不让种菜,把她的菜拍照贴在告示栏里以示警告。“怕他不扒(贴)。他扒他的,我做(种)我的。” 外婆76了。大嗓门儿。依旧天不怕地不怕。
回国带了个大箱子。装了一大堆保健品带给家人朋友。假期结束,装满淘宝上买的宝贝带回悉尼。每天上午都在收包裹。跳舞的衣服,给猫咪剃脚毛的工具,刷床的马毛刷子,各色假发,奶茶绿机械键盘,等等。包裹站又热蚊子又多。老妈怕热又怕蚊子,还是一趟趟陪我去取。老爸看着我试戴粉色、橘色、银色,长的、短的、各种假发。举着手机给我拍照,边拍边说,“好看好看,像个芭比娃娃”。我买大码男士套头衫跳Hiphop,老爸就说,“你别说,冬天穿这样的衣服我还觉得特别好”。
买了Hello Dance一周通卡。每天下午都去跳舞。跳得筋疲力竭。跳得稀烂。晚上回家路上,看爸妈在群里汇报乒乓球比赛进度。莎头混双冠军。孙颖莎惜败陈梦。王楚钦爆冷止步32强。
有一天去银行。老爸开车,老妈坐副驾。我在车后座上横躺着,脚翘到天上。高呼,“都三十几岁了,怎么还是爸妈开车驮着我呀。” 心里高兴。父母身体尚可,回家心安理得再做个小孩儿。
这是我来悉尼的第十年。一个短暂假期。在父母的平常生活里打了一晃。
—— 雪人 ——
从成都回来的飞机上,遇到两个悉尼大学大二学生。长发戴眼镜的学应用数学,短发瘦高的学艺术设计。我们坐在候机大厅,从10点到凌晨1点,我听她们说选课和租房的烦恼。上飞机后,惊奇地发现三个人座位竟然在一块儿。短发女生坐我旁边。她前一天吃了火锅,犯了肠胃炎,发着低烧。我帮她找空姐多要了个毯子,又嘱咐她下飞机后要找GP(全科医生)看看。她说自己从小学画画,没见悉尼有什么画室。“不如自己开一个。在小红书打打广告。开始收费低一点,再慢慢升高。” 我建议到。随口说了自己刚毕业时为了挣钱,给大学生补会计。收费从35一小时一路涨到100。小姑娘仿佛受到启发,重重点了点头,道:“对,我要试一下。我已经是大二的人了。是时候开拓自己的事业了!”
这是我来悉尼的第十年。看到略显青涩又中二的她们,仿佛与当初的自己对望。
—— 悉尼大学Fisher图书馆 ——
过去
每一年都在回望。回望的起点总是那节初中英语课。我说,以后想去澳大利亚。前不久翻初中同学录,赫然发现在想去的国家那一栏,1/3的同学都写了澳大利亚。我忘了那堂课上有多少人说了自己想去澳大利亚,更不知道如今他们都在何处。
大学时社会学的老师说了一句富有哲理的话,“人不能生活在自己无法解释的世界里。” 关于那堂英语课的记忆,或许只是我在给自己生活在澳大利亚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 悉尼夜景 ——
在悉尼的十年,大多数的事和少许的人已经被写在了之前的文章里。下面的两个,与其说是事或人,不如说是两句话,影响了我许多的行为方式。
来悉尼的第一年,在台湾餐馆端盘子。被客人大骂。我受委屈,脱了围裙撂挑子不干。我有的是退路。何必在这里为五斗米折腰。老板娘来安慰我。我发了一通牢骚。说自己课很多,站了一天,又生理期,腰也痛。
老板娘说了很多,我只记住一句 —— 永远不要用怜悯的眼光看自己。
老板娘丈夫去世得早,独自经营一个有十来个员工的餐馆,并抚养两个孩子。“永远不要用怜悯的眼光看自己”。这句话从她的嘴里说出来极有分量。后来我曾多次遭遇挫折。暴食发胖,裁员,家人生病。我总想到老板娘的话。于是很少寻求怜悯。无论怜悯来自自己还是他人。在人生的跌宕起伏里,我要永远像那个头发花白的中年女人一样,不屈不挠,不被战胜。
—— 中央火车站 ——
来悉尼的第五年,转行成功,进入KPMG。上第一个项目,做开发的时候不小心删掉了一个主表里所有(约半年)历史数据。前端报表纷纷报错。我吓得心脏骤停。忐忑找经理认错。经理四十左右,印度人。技术超强,性格内敛。我吓破胆的时候只微笑着说了一句,“没必要责怪任何人,我们一起把它修复就行(There's no need to blame anyone. Let's fix it together.)”。万幸数据库有备份,恢复后拢共丢了半天的数据。
如今转行五年,带过些小团队。组里难免有人犯错。有时火气冲到天灵盖。责怪的话到了嘴边,脱口而出的还是:“没事儿,改了就行”。话说完,自己也便不觉得是什么大事。在澳洲这片充满“大型温和食草动物”的土地上,犯错是没有问题的。更何况团队合作里,甩锅,争吵,责备,原本就最是无效。
—— 火车站匆匆的人群 ——
未来
前几天收到朋友消息,说要从荷兰回悉尼。阿姆斯特丹的冬天太冷了。他说悉尼是他生活过的城市里最喜欢的。我说我也是。可是悉尼的冬天好像也越来越冷了。
也许是悉尼的冬天越来越冷,也许是我的年纪越来越大,或许下一个冬天我就得穿上秋裤,但是接下来的十年,不出意外,我大概还是会留在悉尼。
飞机上,我试图向那两个大二学生解释为什么要早做决断。如果想回国,就在毕业时离开。我举了很多例子,比如朋友在这边,工作在这边,熟悉的生活圈子在这边。贸然回去,需要割舍掉很多东西。后来我简化了逻辑。现在你们回国叫回家,来悉尼叫出国读书。对我而言,回国是回家,回悉尼,也是回家。
我的半个家已经安在悉尼,随着年龄增长,已经逐渐缺乏连根拔起的勇气。
—— The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