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圣地亚哥飞往沙漠的飞机比悉尼的国内航班要新,而且干净许多。
后来我和老康发现这是南美航班的共性:干净,有序,准时。这完全颠覆了我们对拉美国家的认知。
飞机上,时差加感冒让我头晕目眩,迷糊中打开水壶想喝口水,谁料吸管变身高压水枪,喷得我满头满脸全是水。
我还没反应过来,便听见后方传来一声低沉而简短的“喔”。回头一看,后座留着络腮胡的魁梧大哥正满脸震惊。
—— 沙漠天空 ——
大哥看了看我 —— 一个满头是水的亚洲女人,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衣服裤子上的水斑。
我吓一大跳,人也清醒过来。赶忙道歉,手忙脚乱抽出两张纸巾递过去。
“怎么了?”大哥妻子被我说话声音惊醒,发出询问。
”Agua,agua“我的西语卡了壳,憋了半天只蹦出个Agua。意思是水。边说边比划。
大姐搞清缘由,看着身旁狼狈的丈夫和前座的我,哈哈大笑。大哥摆手说没事,跟着笑。
我这个罪魁祸首没忍住,竟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应该是压差的问题”笑罢我转回头,边擦头发上的水珠边和老康分析。
老康不信,将水壶拿得低低的,又开了一次。
水果然喷出来,全灌进了我鞋里。
二
智利时间2月5日下午六点,经过两小时的飞行加一小时的汽车,我们终于到达目的地—— 圣佩德罗德阿塔卡马 —— 一座沙漠小镇。
因为Airbnb给的地址不够准确,我们搭乘的面包车在狭窄的街道上来回掉头寻找,最终停在一个餐馆门口。
我和老康一下车,一个16,7岁模样的女孩就从店里走出来。她个子瘦小,眼睛溜圆,行动敏捷,像只野生小鹿。
“苏沫?”女孩语气轻快地叫了我的名字。她遵循西语发音习惯,将“萨沫(Summer)”说成了“苏沫”。
“对,你好”我打了招呼,“我们定了Airbnb”。
“啊,Airbnb“ 她点点头。
“对”我给她看了手机上的预定信息。
“啊,你们等一会,Eduardo(房东)很快就来” ,她习惯在每一个句子前加一个啊字,好像我说出的一切都让她感到吃惊。
后来我和老康每次出入房间,她都会热情地和我打招呼。“苏沫,早上好!”“苏沫,晚上好!”
离开沙漠前一晚,我和老康在这家餐馆吃饭,小姑娘过来同我们闲聊。她说自己是玻利维亚人,来智利挣钱,男朋友也在这家店。
我特别喜欢她轻快的语气,就好像人生从来都没什么烦恼。
我却自寻烦恼。想着如果不是19世纪末的硝石战争,这片土地本该属于玻利维亚。如果玻利维亚不在那场战争中失去安托法加斯塔港口,它也不会变成内陆国。如果不变成内陆国,玻璃维亚的经济也不会差到如今这个地步,它的人民也不会因为贫穷而来到沙漠谋生。
—— 旅行社公告牌 ——
五分钟后,房东Eduardo的自行车在我们面前停下,轮胎在身后的沙地划出长长的痕迹。他带领我和老康穿过餐馆,走进了后院。
“这家餐馆也是我的。”他边开后院的门边向我们介绍。
门一打开,一只黑白色的大卷毛狗窜出来。
“它是负责看门的,叫Mota。”房东说。
南美是个对狗十分友好的地方。无论是之前的圣地亚哥,这个沙漠小镇还是后来我们经过的许多其它城市,人们都喜欢养狗。街边也有许多流浪狗。有的流浪狗体型巨大,站起来比我还高。但无论体型大小,它们性格都很温顺,仿佛早已学会人类社会的生存规则。
晚些时候我发现Mota被带走了。我想不明白看门狗怎么不看门,便私下怀疑是房东听了中国人吃狗的故事,担心我们将Mota煮了当晚餐。
我们贪便宜订的房间在餐馆后院的最西侧。装潢简陋,地板和家具也十分老旧。房间因为西晒温度很高,且没有空调。好在房东新买了风扇送来,再加上沙漠昼夜温差大,太阳落山温度很快就降了下来。
—— Mota 沙漠小狗 ——
刚安顿好,我和老康就被旅行社老板告知当晚观星活动因天气原因推迟到第二天。
当晚天气不算糟,只是有些许云层,如果晚些出发或许能够散开。
不过既然旅行社做了决定,我们也欣然接受,想着好好休息,调整时差。直到凌晨两点,我与老康在黑暗中双眼圆睁,伴着餐厅传来的激烈鼓点绝望地得出一个结论 —— 贪便宜不会有好结果。
三
第二日,时差毫不留情地将我和老康早早唤醒。我们无所事事在街上闲逛,等待下午参加沙漠看日落的活动。
圣佩德罗很小,一条主街30分钟可以走个来回,但因其特殊地理位置,成了智利沙漠旅游的门户。小镇商业化严重,街边布满旅行社,纪念品商店和换汇机构。
我们晃悠进一家门口摆满冰箱贴的商店,本着不浪费任何一次练习西语机会的原则,我热情地跟老板打了声招呼。
—— 纪念品商店的羊驼 ——
“你会讲西语?”
“是的,会一些”
“你很聪明呀”,老板说。
我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
“你们是哪里人?” 老板又问。
“中国人”
“我也想学中文”
“我教你”
在接下来的十五分钟里,我就坐在老板的桌前教他说了“你好”,”谢谢“等中文日常用语,边教边将拼音和对应的西语写在了他的便签纸上。
老板黝黑的脸上显出兴奋的表情,一边学,一边说“真好,真好!”
我暗自高兴,居然能在南美的沙漠教人讲中文。
告别老板后,我们在拐角的杂货店买了水,还挑了几个水果。
—— 杂货店的橙子 ——
我们刚走出杂货店,就被一对年轻夫妇拦住。看模样也是游客,但应当是拉美人。
女生用西语向我发出疑问“Corea?”
我在脑子里一番检索,只找到"Correo"(邮件)。
大概是因为刚看完《霍乱时期的爱情》,书里的主角Florentino 和Fermina总是通过邮件传情。
邮件?我露出茫然的表情。
一番比划后,对方放弃挣扎,拿出手机在谷歌翻译上打出一个疑问句:”你是韩国人(Corea)吗?可以请你们给我们的孩子用韩语录个视频吗?“
“我们是中国人"。
听我这么说,男人拉了拉女人的胳膊,小声嘀咕了几句。
我的西语天线突然接收到信号,完完全全地听懂了男人的嘀咕。他说算了,中国人不会同意的。
—— 杂货店门口的流浪狗 ——
好哇,谁给你说的,我心想。
“当然可以!”我大声答道。
他俩同时看向我,露出惊喜的表情。
我得意起来,给你们看看我们中国人多么大方友好。
两人随即向我解释,他们想给孩子录个视频,告诉他他表现很好,爸爸妈妈很爱他。
老康因为语言劣势,明显处于状况之外。
“给他们录视频?”他用中文问我。
“对对对,就是这个就是这个”。一听到老康说了中文,夫妇俩更加激动,赶忙举起手机开录。
四
南美在国内不算热门旅游地,国人去的少。一路上,我和老康常被误认为韩国人或日本人。因为不断被询问,Corea这个词也深深印在了我的脑子里。
在一些亚洲面孔更少的地方,我和老康会被盯着看,被偷拍,或是被要求合照。那段时间我常想到何伟(彼得海斯勒)在《江城》中写自己初到涪陵的遭遇:
“涪陵也是让人感到恐惧的地方,因为这里的人很少看到外国人。如果我进某家餐馆吃饭,或者到某个商店买点东西,马上就会有一大群人跑到街上,围过来观看。”
—— 沙漠观赏植物 仙人掌 ——
比起涪陵人的大胆围观,南美人显得收敛许多;比起何伟,我和老康的遭遇也算不上什么。虽然被盯着看和偷拍都不是让人舒服的事,但我们都知道对方大多没有恶意,只是单纯好奇。
在有机会的时候,我喜欢和当地人多聊两句。练习西语自然是我的私心,但我也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消除一些偏见和好奇。
要是有一天,纪念品店的老板和别人说起有个中国人曾教了他15分钟中文,或是街边夫妇在儿子和亲友观看视频的时候指着我和老康说“这是中国人”,我也会觉得是桩好事。当然,或许络腮胡大哥也会和朋友们讲起飞机上有个冒失的亚洲人用水壶喷了他一身水。被这样记住,也不算太坏。
让自己体验世界是旅行的意义,带着自己的世界走向他人,也是一种旅行的意义。
—— The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