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狗小白。

文化   2022-04-07 18:50  


我的家乡是一座位于四川南部的小县城。县城的西边有一个湖,叫西湖。西湖每逢周末总有集市。集市上会有狗贩子将小狗用竹筐背来,放在纸箱里卖。小白便是我花了25元压岁钱从集市买回来的。

 

那是2002年的春天,几个月前我刚从父母身边回到老家同外公外婆以及两岁的表妹一起生活。

 

 

21世纪初期小县城里大家给狗起名十分随意 —— 白狗叫小白,黑狗叫小黑,花狗叫小花。小白的名字也是这样来的。


小白并不是纯白色的。它的头顶和靠近尾巴的部分都带有淡淡的黄色。这或许和它的妈妈有关系。小白的妈妈是我小学门口文具店老板的狗,小花 —— 一只黄白花色的狐狸犬和田园犬的混血。小白比她的妈妈更像狐狸犬。它有狐狸一样的尖嘴和细长狡黠的眼睛,体型小,毛发中长,还有一个十分蓬松的尾巴。

 

小白是一只极其聪明且崇尚自由的小狗。我从不给它拴狗链。一开始是因为它还太小,但到它稍大一点的时候我却发现为时已晚 —— 一旦它的脖子被项圈套住,小白便匍匐在地上一动不动,无论我如何拉拽都无动于衷。那时还没有文明养狗的说法,不要求拴狗绳,我便任由它去了。那时也不要求狗主人遛狗铲屎。每天下午外公从茶馆回家就放小白自己出门。小白很懂事,“噌噌噌”地跑下楼,就在楼下的草里解决“个人问题”,不会走远。有时你会听见它“汪汪”的叫,那准是对面楼围墙上来了野猫。

 

十几分钟后我会爬上厨房的灶台,对着窗外大喊:“小白,回来咯。”

 

小白就风一样地窜上楼来。

 



在小白还只有成年人手掌大小的时候它便跟在我脚边跑遍了县城的各个角落。小学毕业以前,除了上课和睡觉,我和小白几乎都在一起。有时我和小伙伴一起坐船到沱江中心的小岛放风筝,小白就跟在我们身后追;我去江边玩水,小白就跳进水里游几个来回,上岸后冻得发抖,我就把湿漉漉的它抱起来,卷进衣服的下摆里;有时我和几个刚懂得爱美的小姑娘一起去西湖边的照相馆照两块钱一张的艺术照,小白也不情愿地被我捉住放在c位 —— 闪光灯一闪,照片出来,小白的两个眼睛像聚光灯一样亮。

 

有时小白也会独自出门闯荡。在它的眼中,小县城里最具吸引力的地方莫过于吉安庄外面那家羊肉汤馆子。羊肉汤是我家乡的一样特色饮食,高温熬煮使得羊肉鲜美且汤汁浓郁,再配上辣椒蘸水更是一绝。我和家人常去那里吃早餐,小白也能跟着享受一些福利。不过它并不满足于只吃点主人施舍的边角料,索性开始了“独立作业”。虽然它没有钱,却有一个深得店老板喜爱的绝活 —— 作揖。它常自己跑到店里,直起身子用前爪拍老板的裤腿,等老板注意到它,它便将前爪合在一起上下摆动。

 

老板是生意人,觉得狗来福,更何况是一只会做“恭喜发财”的狗,便乐呵呵地将餐桌上食客剩下的羊肉都夹出来扔给它。小白尝到甜头,又将业务拓展到食客身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四邻八乡都认识了它。后来我去外地读书,放假回来和小白走在路上,大家不认识我,见了它却都亲热地叫“小白,小白,来做个恭喜发财”。小白对此从不作回应。或许在小白眼里,它和那些羊肉汤馆子里的人只是“一手交肉,两爪作揖”的生意关系。

 

一旦出了馆子,小白便不再与外人亲近。

 

小白独立且有自己的社交圈子。虽然作为好朋友的我们常常一起行动,但有时它也会突然改变主意。每到这个时候,它就会将尾巴垂下来停在原地,表示不想和我一路。对此我毫无办法,只能任由它调转头去,留下一个骄傲而潇洒的背影。有一次我在路上与小白迎面相遇,它像女王一样翘着蓬松的尾巴走在前边,身后跟着三只大小不一的狗。后来小白怀孕了,这让我意识到也许那时那些狗都是它的追求者。

 

在小白的一生中曾有过多次怀孕。每次生出的小狗虽说花色各异,但都十分可爱。有一年暑假小白一口气生了五只小狗。一开始小狗眼睛都没睁开,咿咿呀呀地叫着。几个星期后,小狗眼睛睁开了,也会爬了。我就在客厅铺上凉席,将小狗全都抱到凉席上,再在电视机前摆一高一矮两个凳子。暑假作业铺在高凳子上,我坐在矮凳子上边看电视边写。风扇在一旁摇头,小狗围在我周围,小白也在一旁趴着,悠闲地闭目养神。

 

 

小白和现在的大多数宠物狗不一样,它的窝在厕所里,晚上的时候外婆总要将门锁起来。每天晚上睡觉前外婆总要喊“小白,去睡觉咯”。小白就不情愿的从沙发下边出来,一步三回头,十分不情愿地走进厕所。我常常溜下楼去看它,看看它睡着了没有,再和它说说话。有一回我悄悄将小白带回卧室去睡,不料被外婆发现,将我大骂一顿。

 

外婆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小白不像现在的小狗,出门的机会就那么一会儿,回家还要“洗手洗脚”。它整日在外面疯跑,难免有携带病菌的风险。

 

外婆的这一担心很快成为现实。大约是在我六年级的某一天,小白突然开始拉肚子。一开始我们并没有在意,以为是它中午吃了太多油炸酥肉不消化。但后来拉肚子发展成了呕吐,最后它开始浑身发抖。小白被突如其来的病痛折磨,连我也不让靠近。它窝在沙发里,我一走近就露出尖牙,发出低低的呜咽声,像狼一样目露凶光。

 

在它稍微好一些的时候,我用家里玩具娃娃的婴儿车推着它去了家附近的兽医院。说是医院,其实就是一个简陋的办公室。兽医是个秃顶的中年男人,不坐班,我按贴在门上的名字和地址在他家楼下将他喊出来。他懒洋洋地开了办公室的门,给小白量了体温,又打了一针。小白因为疼痛哀嚎着夹着尾巴逃跑,跑到一半却又开始拉肚子。医生看了看小白排泄物,将其清理过后拿出喷壶在表面反复喷了好几次。我问医生在干什么,他略有些轻蔑地笑了笑说:

 

“你说我干什么,消毒!你这狗儿不行了。弄回去吧。”

 

我将小白带回去,想着医生的话伤心不已。之后的一段时间,小白的病情恶化。它常常躺在窝里,发抖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因为不吃东西,原本就瘦的身子变得更小。外公外婆出于安全考虑,不让我去看它。直到有一天我放学回家,没有看见小白的身影,就连它的窝也一并消失了。

 

外婆告诉我小白病死了,外公把它和窝一起扔到了沱江里。我伤心地哭了很久,不敢相信自己没有见到它最后一面。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伤痛逐渐减缓,直到一个普通的清晨我在开门时再次见到了小白。

 

小白站在门口,冲我抬起脏兮兮的头,摇着那根只剩下稀稀拉拉几根毛的尾巴。

 

它比“死”前更瘦了。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转身望向外婆。外婆见瞒不住我,只好向我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外公外婆怕小白的病对人不好,便将它和窝一起放到了河边一间废弃的房子里。外公每天下午都会去给小白送吃的。


小白很懂事,外公外婆给它说“你病了,不要回来哈”。它就一直待在外面。或许是那天感觉好些了,就赶忙跑回来看看。

 

我给它喂了一根火腿肠后,外公外婆还是对它说:“小白,等你好了再回来哈。”

 

小白将眼睛瞪得圆圆的,最终没有进来。

 

后来我便常在放学后带上吃的去河边看它。河边那间阴暗废弃的房子里充满了垃圾,小白的窝就在垃圾旁边放着。有人告诉我那里还住着一个乞丐,我心里害怕极了,但并没有见到过。

 

也许是一周之后,也许是一个月之后,小白再次出现在了我家门口。它的毛发比之前浓密了很多,身子也胖了不少,这些都向我和家人们证明着它已经好了。外公外婆最终将它放了进来。很多年后我们才知道原来当时那个可怕的病是犬瘟。犬瘟致死率高达80%以上,小白却奇迹般地挺过来了。

 

 

一年之后我离开了老家,去了成都一所私立学校上初中,过上了只有五一、十一和寒暑假才能见到小白和外公外婆的生活。

 

那所学校的学生大多是成都市里的孩子。在他们用带着梅花音的方言谈论着耐克的鞋子和依恋的大衣时,我还穿着吉安庄十五块钱买来的裤子;在他们卷着舌头唱《我的地盘》时,我还不知道周杰伦和Jay原来是同一个人。小孩子是最聪明的,他们能够轻易分辨出与自己不同的人,并准确地将他剔除出去。

 

初中三年我没什么朋友,家人也不理解我为什么三天两头闹着要转学。老师更是视我为问题学生,总把我拉到走廊里教育,告诉我人不知而不愠,试图让我做个“君子”。

 

我总是很想念小白。

 

每次我回家时小白都激动地上蹿下跳。它的嘴里发出“嗷呜嗷呜”的声音,就像一个兴奋却不会说话的孩子。我看着它星星一样闪着光的眼睛,就明白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小狗在无条件地爱着我。我总要和它说很多话。在睡不着的晚上,我就和从前一样偷偷溜下楼去,蹲在厕所和小白聊天。我给它说那个围城一样的学校,说那些嘲笑我的同学,也说我暗恋的男孩子。

 

小白总是安静地听着。它不给我回应,却好像什么都懂。

 

每回到我要走时,小白总会和外公一起将我送到车站,再跟着我跳上大巴,直到发车前才恋恋不舍地下去,眼巴巴地看着我离开。

 

那时我就有一个愿望,等我上了大学,一定要将小白带在身边养着。

 

但是我终究没有等到那一天。

 

 

2009年冬天,高二寒假,父亲来接在武汉读高中的我回四川过年。

 

到武汉读高中之后,因为路途遥远,我回外公外婆家的次数更少了。回去的路上我激动极了,不单单是因为可以见到外公外婆,也是因为可以见到小白。我想象着它见到我时高兴的样子,期盼着赶紧到家,但因为机票时间不凑巧,我们到成都时已经是晚上,需要在成都留宿一晚。

 

刚到宾馆不久,父亲突然对我说:“小白死了。”

 

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以为他在开玩笑。他见我不信,说:“你不信打电话问你妈。”

 

我便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我拨通了妈妈的电话,眼泪瞬间将我淹没。我嚎啕大哭,瘫坐在沙发没有力气。妈妈的安慰起不到任何作用。

 

第二天回到外公外婆家,小白没有像往常一样来接我。我冲进厕所,小白的窝不见了。我又冲到楼上外公外婆的卧室,小白也不在它最喜欢的沙发上。小白也不在鸽子笼外面,也不在客厅的沙发底下,也不在厨房,也不在楼房外面。

 

小白真的死了。

 

 

那段时间我总不相信小白死了。我在每一次开门时都满怀期待,希望奇迹再一次出现;走在路上总觉得小白会从远处跑过来,趴在我身边; 路过羊肉馆子也要多往里面看几眼,看看小白有没有在里面作揖讨食;有时看见路上白色的小狗,也会不由自主地说“那个狗儿好像小白哦”。

 

也许那些白狗都叫小白,但属于我的那一只已经永远离开了。

 

家人都告诉我小白是老死的。小白在我上高中之后的两年的确明显老了一些,但是09年它才不过7岁,怎么会突然就老死了呢。我不相信。

 

直到很多年后妈妈在一次电话中说漏嘴,我才知道小白是吃到老鼠药被毒死的。后来有次放假回外婆家,吃饭的时候外公说起来那天的场景 —— 他像往常一样放小白出门放风,回来时小白就走得“偏偏倒倒”,刚到家就躺在门垫上开始挣扎,口吐白沫。

 

“两个眼睛都鼓出来了,造孽的很。”外公说完快速扒了几口饭。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自己看见外公的眼眶红了。

 

后来我在日记里写:“听说外公把它和(它的)窝扔在沱江里了,我希望小白下辈子能做一只乌龟,可以活很久很久。”



封面配图: 《人狗奇缘》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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