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袜子3》选载：回望麦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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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在每天穿鞋带里飞逝，但破产一直追随我们的脚步，嗅闻我们的行踪，在我们头顶嘈嘈杂杂，赶不尽，杀不绝，但尚未下定决心给我们最后一击。我和欧阳在这样的环境里为自己的未来努力，梦想就像绿化带里的杂草一样茁壮成长，明知自己长不大，还偏要生在城里赌一把，一生只等待一个夏天的来临。
鞋店
青竹
一
之前，我还开过两三年的鞋店。
先说说装修店铺发生的事吧。当初为了节约成本，鞋店装修工是我爸从村子里叫来的几个叔叔，他们贴砖，我也跟着搭手，烈日下紧咬牙根，承接一袋袋水泥，那水泥袋子几乎要把腰压断，我要缓几下才能艰难起步，蹒跚前行。
有一天干累了，正在休息当中把放在身旁的橡胶水误当矿泉水给喝了。不是我不小心，是橡胶水装进矿泉水瓶太像矿泉水，令一个刚背完水泥袋子的人防不胜防，有人可能会说橡胶水味道那么大，咋喝下去的？
答案是——渴极了！再说了，谁喝水前还要闻一闻。
幸亏小镇的医院距离比较近，经过一个红绿灯以后拐弯再拐弯就到了，叫120急救车显然不划算，大家还在权衡如何决断，见我已经跪在地上命悬一线，便提议用腿跑到医院。
当时我作为伤者，跑得最快，起步就遥遥领先。
欧阳在身后大喊：“你先跑，我马上就来。”
他的“马上”很有水平，我到了急救中心一楼等了他半天，他都没有到，这时候像胶水好像就要穿过我的胃，抵达十二指肠，我疼得已经说不出话来，手脚都没了知觉，胸口奇烫，喉咙如火燎，手捂住肚子，用这个动作昭告大夫，肋骨以下特别难受。
这时候，欧阳和几个叔叔陆续跑到，说是跑错了地方，刚从骨科那边赶来。
欧阳简单说明了情况，大夫立马安排给我洗胃，一根管子不容商量就直接插进我喉咙，目眩一阵后，吐了个干净。
命总算是保住了！
我躺在120急救中心被观察了一夜，然后又转到了普通病房，窗外的小花园里已经是桃红柳绿，我已经忘记自己准备做老板，即将发家致富的事情了，只久久地盯着那些在花丛中漫步的健康人心生羡慕，二十三个春天没有哪个像这样让人惧怕死亡。
邻床一个脚受伤的阿姨不懈努力地开导我，还这么年轻，咋就这么想不开，日子还长着哩。
我欲张嘴又不能，只能静静地躺着，心里想：“你也不嫌自己的脚疼。”
第二天大夫进来查看，邻床的病友才得知我是误喝了橡胶水，然后就听见她们稀稀拉拉两三声笑，而且都像是嘲笑。
我心里又想：“这还不如说成想不开。”
上帝像给我开了一个临时的玩笑，留院观察两天后我就出院了。办理了出院手续，我背起洗漱用品，生龙活虎地跨出了医院的大门，操心开店的事情去了。
接下来有好长一段时间，只要我呼出来的气都有股浓浓的橡胶水味道，就连打出来的饱嗝都是，那味道比吃完大蒜又吃了臭鸡蛋还难闻，见人都不好意思打招呼。
二
鞋店在装修的过程中，叔叔们总是什么都不理解，老是需要我反反复复地给他们解释，结果鞋店装修出来以后，怎么看都不是我想象中那气派非凡的模样，风格一塌糊涂。
吊顶是用的厨房的塑料扣板，玻璃门采用的是洗手间推拉设计，只有地砖粘得横平竖直，给人一种很结实的感觉！
很快就到了上货的时候了，我和欧阳背着钱搭乘班车进城，兰州的东部市场从早到晚人挤人，欧阳从兰州回来，人给挤得瘦了一圈，之后他一提起进货就直冒冷汗。
我进货下手从来都狠，就像我妈炒菜撒盐一样，第一次进货就大显身手，不到两个小时，钱很快就花完，还差点忘记预留车费。欧阳一说起这事，嘴都骂歪了，他认为这是家族遗传的病。
货到以后，帆布鞋排山倒海的码在四面墙，中间的过道上也是，款式繁华多样，男女老少皆有，价格也很统一，均超不过50元。
小镇人口集中，主要消费群体是学生和当地居民，人们听说小镇又新添了一家店，而且每天早晨免费领鸡蛋。
店还没开，已经名声在外，这主要是因为欧阳起早贪黑偷偷摸摸贴出去的传单，他贴的拐弯抹角又密集，把清除小广告的保洁阿姨烦得要死。
开业的头一天晚上，我精神疲乏，睡了个不太好的觉，早晨起来一开门，门外墙角竟然排队等候着一波人，一个个伸长着脖子，似乎已经站了很久。
人们以为这是个超市，结果进门一看是个鞋店，毫无心理建设的大叔大妈们面面相觑，心想，卖鞋送鸡蛋十分罕见，这肯定不简单，那就进来看看。
来都来了，必须统统试穿，有人一看价格像是捡到了宝藏，一买就是好几双，嘴里叼着鸡蛋袋子出门，重叠在左右手里的鞋盒子撞在货架上，紧接着又撞到了门上。
开业那段时间，我们每周批进一百双鞋，不到周末就已经卖完。我和欧阳每天忙得顾不上吃饭，看着生机勃勃的鞋店，叫人心里高兴，顾客留在店里的脚印，是铺陈我们眼下生活仅有的希望。
三
那几年要论什么鞋最畅销，那当然是学生帆布鞋，就是穿鞋带是个麻烦事儿，连厂家可能也觉得麻烦，所以出厂的时候就不好好穿，所以只要店里一到货，我和欧阳就头埋在膝盖穿鞋带。
坐拥小镇最大的甩卖店老板娘，我每天都要蹲下给顾客穿鞋，因为我们给顾客穿鞋动作快，大大缩减了成交的时间线，后面还有很多人排队要我穿鞋。
断货断码是我最头疼的事情，卖过鞋的都知道，很多时候你缺啥码，来的顾客就是恰好就穿那个码，你说巧不巧。就像手指破了，就处处感觉你在用这个破的手指，离开它一刻都不行，这在平时，从来都想不起自己还有十个手指头这件事。
经过几年艰苦探索，我悟了，当顾客要40码的，我们只有43码时，我转身进去库房，默默塞两只鞋垫进去，这时候拿出来他怎么都能穿，顾客左看右看难以置信，嘴里嘟囔：“奇了怪了，我明明40的脚，这是长了？”
顾客结账，连送两根鞋带，三双袜子，四份承诺，保证不开胶，保证不断底，保证不臭脚，保证……总算是又打发了一个。
鞋码大了，可以加无数个鞋垫，倘若是鞋码小了，那就很遗憾，只能作弊一次。（因为里面的原有的鞋垫只有一只。）
可是，哪有帆布鞋不开胶的，何况这么便宜，哪里出的厂的我们都不知道，但是顾客就爱听这一套，如果实话实说，大概率是卖不出去的。
欧阳话少反应慢，长着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店里来人，他只顾给顾客穿鞋脱鞋，其他一概不管不问，任凭顾客身心自由活动，仿佛是用行动告诉顾客，我都这么卖力了，买不买，你凭良心。
论服务的态度，整个小镇数他最好，但如果销售业绩有比赛，他稳居倒数第一。
我在背地里给他说过多少次，像买卖这种事，光有十二分蛮力也无济于事的，得会看眼色，得会分析，得滔滔不绝，不能光指望我帮腔，我也有我的顾客要招呼，成交的关键在于你自己，我顶多起个承上启下的作用。
我天天守在店里，坐在一堆鞋中间。闲的时候世界就在这堆鞋对面，忙的时候根本顾不上看天，就当它不存在。
好在周末鞋店生意不错，总有当地人来买，仿佛小镇的人只有到周末才想起自己没鞋穿，大家都往我店里涌。有时候能忙到半夜12点。
我们终于赚到了钱，还完开店时借别人的钱，剩下的余钱买了一辆女士自行车，欧阳身材不高，骑上刚好。
那时候的小镇已经车来车往，奥迪宝马比比皆是，欧阳骑着自行车神采奕奕，容光焕发，回光返照。我坐在后面，感受着风欢乐地跳跃在我们左右，与我们一同奔跑。
当初我们的感觉是，这家伙真快，能开到比较远的范围内活动，世界真美好，能有路，人类真美好，能造出自行车，我们真美好，能在路上骑自行车兜风。
一辆自行车就将我们的积蓄用光，万分拮据的欧阳还嫌这车骑起来不过瘾，尤其是载着我蹬坡的时候万分疲惫。
他说他接下来要好好赚钱，努力给我也买一辆，这回不是自行车，是电动车，这话曾经使我相当一段时间里勤俭节约，甚至表现出兴奋，不吃零食不买护肤品，积极向上，向着有一辆电动车的目标迈进。
但我们始终舍不得租房子住，夜晚只好在店里的地上打个铺，每天下班收摊，顾客走尽，拉下卷闸门，我负责拖地，欧阳搬货架，很快地上腾出一张床的面积。
遇到吵架要绝交的时候，欧阳就用鞋给地上摆个圈，表示是自己的领土，闲人不得进入，仿佛狗撒尿圈领地，弄得人半夜上厕所都得绕着走。
婚姻就是这样，谁家都一样。过久了你看，不再有新鲜感，日子也就一天比一天难挨，他骂你碰他床的，你骂他阻他路的，他又骂你用他水的……
那年的炎热后劲十足，不见有半点消退之势。该在甘肃下的雨都跑到南方凑热闹去了，空留一个太阳当头。
北方的炎热不像南方，那种干热的程度，抠出来鼻涕都能当螺丝钉用，夜晚下班，卷闸门拉下来的时候还在烫手，夜深人静，我们躺在鞋店地上的凉席，任凭风扇摇头大吹，闷热依然驱散不尽，在狭小的空间与我们做着顽强的周旋。
欧阳喜欢吃泡菜，每到周一人少的时候，我都会淹点，店里没有厨房，只有一个刚能转身的洗手间，没有地方搁置案板，我就将马桶盖合严，放在那上面去切菜，就这，欧阳每次吃的时候总说味道差点。
我在暗处笑了几声，欧阳惊异于我在这么热的天竟能发出这么冷的笑，刨根问底要把这个笑解析掉，问：“笑什么！
我回答：“吃你的吧，匠心制作。”
四
以后的事情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房东突然通知要在某个月底收房子，我们看着地上一大摊鞋不知所措，欧阳为了显示男人的担当，用尽毕生智慧准备曲线救国，那段时间甚至忘记出去喝酒。
他问人借来笔墨纸砚，红纸裁成方块，上面歪歪扭扭写满了标语，“本店不干了，清仓大甩卖”，告示一样张贴在门口的两片玻璃上，口吻就像给过路的人以及全世界发脾气。
我要力气有力气，要脾气有脾气，吵架打架都不要人帮，但是这会儿真没了主意，要不然我怎会让欧阳出此下策。
欧阳说，做生意遇到房东涨房租或者收房子是常有的事，作为商户这是必须得从容面对的。
也是啊，我们从来就不曾指望过这个小店能够赚多大的钱，只要多存一块钱，买房子的梦想就更接近了。
所以那一段时间，欧阳每天都在后悔当初应该把这店给买下来。
我说：“这商铺建成的时候，你才几岁？”
他望着星星说：“其实我不想做这个生意，我也没想到做个生意。”
清仓特价活动持续了将近半个月，那段时间，我有种兵临城下的紧急，像个新兵，眼里塞满对未来放大的恐惧，心里盛满了对生活的绝望和苦闷。
突然有一天，事情迎来了转机，听说房东的女儿出嫁，收房子的事情暂缓一下。
欧阳灵机一动，便想出了好办法。
他掐准日子，冲进房东家，英雄一笑，把上衣脱了，怒掏两千，团在手里，众目睽睽之下铺展，慷慨激昂地记在了情薄上。
欧阳回来一脸得意，仿佛钱是身外之物，失去了反而轻松。他不顾店里有人，意犹未尽的把送情那一幕演示了三遍，怎么进的门，怎么脱的衣服，怎么数的钱……
不管我懂不懂，信不信，欧阳挖空心思想着、讲着，往我心里灌，坚定自己已经将生米煮成了熟饭。
我问他：“掏钱就掏钱，脱什么衣服？”
他说：“钱太厚，卡住了。”
事实说明，欧阳拥有一种罕见的智慧，只在适当的时机现身，平时都无人察觉。
果然两千块钱的威力不小，店铺保住了，不过房东很是狡猾，续约的合同迟迟未签。欧阳一下子热情被扑灭，眼里写满失望。
以后接连几天，欧阳都跟踪房东，有时秘密，有时公开，他本想马屁新拍，结果房东见他躲着走，比鬼还要隐身，根本不给他近身的机会。
欧阳死守观点，生意面前，面子是不值钱的。说：“等他儿子结婚，我再去一趟。”
我说：“他儿子初中都没毕业。”
日子就在每天穿鞋带里飞逝，但破产一直追随我们的脚步，嗅闻我们的行踪，在我们头顶嘈嘈杂杂，赶不尽，杀不绝，但尚未下定决心给我们最后一击。
大街上人多车挤，潮汐一样的市声稀里哗啦的，在街口穿来梭去，这一切是乱的，又是不乱的。
商铺的橱窗一律亮堂，从吃喝到穿戴、到日用，一应俱全，搔首弄姿，像是等你去拿，又是碰不着的，因为有玻璃隔着。
玻璃，城里到处是玻璃！灯光，城里这么多灯光！像是全世界的玻璃和灯光都被集合到这儿。
绿化带伸出杂草，正是花开季节，在一夜雨线抽打下，落满一地花蕊子，粘过路人的鞋子。
我和欧阳在这样的环境里为自己的未来努力，梦想就像绿化带里的杂草一样茁壮成长，明知自己长不大，还偏要生在城里赌一把，一生只等待一个夏天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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