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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六月
青竹
我家屋后是大片大片的梯田，在雨水充沛的年景，打碗花在四月的末梢就开遍了山坡。
太阳光芒四射，亮得使人睁不开眼睛，
天空蓝悠悠的，又高又远。大团的白云，好像被子里翻出的棉花似的，一朵从山顶经过，另一朵从爷爷的头顶经过。
白杨树愿意长多高就长多高，长着长着像是把自己长忘了，就要长到天上去，爷爷扛着铁锨走过也没管。
谷子蔓愿意爬多高就多高，爬在后墙，爷爷也不管，眼看还缺两米就爬上屋顶，上面结满了粉色喇叭花。蜻蜓啊，蝴蝶啊，随意地飞，好像都有无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一切都是自由的。
于是我们的夏天是在自得其乐的例行活动中度过的。这些例行活动包括：围着白杨树上的鸟窝大呼小叫一阵，叫够了，也笑够了，捏着蝴蝶翅膀，金粉蹭的到处都是，蹲在地上给壁虎打针。爷爷看两眼就走了，也没管。
这样的不知玩了多少次，就像奶奶永久讲着“野狐军”的故事给孩子们听，哪怕是已经听过了五百遍，也还是回回好奇，回回害怕，回回想听。
我记事很早，人们总说我长得丑，像我二奶奶，我才不会和一个70多岁的老人像呢，这个比喻一点也不好笑，他们的眼睛不知道长哪里去了，说得就悬死了。
所以我很不喜欢我二奶奶，更不愿意二奶奶喜欢上我，就找各种借口讨厌给她看。她家的窗子都是格子窗，没有玻璃，纸糊的，我怂恿弟弟用指头去戳。破得越多，我越得意，直到二奶奶拄着拐杖追我们的时候才跑，三条腿哪能跑过两条腿，这时候我和弟弟都一起笑得不行。
我们跑过梯田，跑过麦子地，跑过常五元家的菜园子时，还不忘把他家地里的黄瓜都指了一遍，传说被指过的瓜是长不大的，我一直也想不明白，这算哪门子魔法。直到后来才慢慢理解，那是大人害怕孩子手闲，掐掉还在幼年的瓜苗。
这一切都玩厌了的时候，我就想起来去折沙枣树枝，好不容易折了一大捆，折完了可又不知道做什么了。因为早已过了端午节，沙枣树的花季已经过去了。忽然异想天开，编成个草帽给奶奶戴上也是不错的事情。
奶奶蹲在地上拔草，我就给她带树枝编成的草帽，奶奶只知道我在抚弄她的白发，而不知道我到底是在干什么。骂道：“这个死女子，就没有东西不拿着玩的，上人头呢！”
她嘴里虽然是这样说，又似乎很享受我的亲昵，所以她说我是并不十分严肃的，我当然是不听她，该玩照旧玩。戴好草帽，树叶已经完全蔫了，像翡翠玉坠般纷纷垂下。随着奶奶的一举一动，在她额头左右碰撞着。
奶奶非常爱我，以至于在我的童年，觉得在这世界上有奶奶就够了，还怕什么？父亲是冷淡的，母亲是恶言恶色的，就我长得像二奶奶这些事，都觉得算不了什么。
何况还有我家屋后的梯田，这里边是无穷无尽的什么都有。若不是把全身的力量玩尽了，我们是不会在房檐底下找个阴凉的地方躺着，不用枕头，不用席子，就把草帽扣在脸上就假装休息。
那是休息很快的，也不过是透过草帽针眼大的缝隙观察天空有没有鸟飞过去，或者是哈着气，闻一闻味道，又或者是寻进厨房，摸出个冷洋芋，吃了也就好了。
如果母亲恰好去地里干活，我们就一骨碌又翻起来跟着，母亲戴一个大草帽，我戴一个小草帽，弟弟戴着顶更小的。
母亲栽花，我就栽花，母亲拔草，我就拔草，然而弟弟拔草，也拔庄稼，而且那种时刻绝对没法沟通，不管你说什么他都装听不懂。
幸亏世上还有巴掌这个东西。母亲的巴掌从天而降，弟弟的眼睛就长出来了，耳朵也长出来了。
在母亲种小白菜的时候，弟弟就跟在后边，把那下了种的土窝，用脚一个一个的溜平，刚哭完的他哪里会溜得准，东一脚的，西一脚，本来严谨的白菜垄顿时收放自如。
事实证明，孩子往往要比大人更有包容心，再怎么打，也不会记恨一个生气的母亲。
刮了风，下了雨，其他人不知怎样，我和弟弟却是非常寂寞的了，去没有去处，玩没有玩的，头上急出了角，连那个近在咫尺的“范围”也去不了了，觉得这一天的日子怎么这么长。
因过惯室外生活，不曾在书本里耗费过脑筋，所以我和弟弟的身体看起来瘦得都很结实，脸上尘土很厚，衣服看起来很旧。
一家人似乎都有自己的事情可干，只有爷爷一天到晚是闲着的，奶奶已经有两个月什么工作也不分配给他。
爷爷整天坐在大场中间的一棵杏树的阴影里，像个什么陈旧的摆设，一动不动地望着对面的那座山，不吃也不喝。
山距不远，喊一嗓子就能听见，他说他此生恐怕再也无法走到那个地方，最后一次得靠别人抬。爷爷就这样的说着自己。
那时我才六岁，是不晓得什么是生老病死，只觉得爷爷怎么越来越懒，草草不拔，羊羊不放，我缠着爷爷给我用麦草编制个蚂蚱笼，母亲连我也骂上不让。
家里不停来人看他，看一眼就走，然后又是不同的人来，忙忙碌碌不知忙些个什么。只记得有人拿了些白布撕着，撕得一条一块的，撕得非常的响亮，缝纫机在一个夜里将我吵醒。
不多几日，爷爷就死了，家里的院子非常繁华，是我从没有见过的热闹景象，人群越拥挤，我就越寂寞，跑进屋里，跑出院子，问问这个，问问那个，一切难以理解。人们的脸色完全不对了，也都穿了白衣裳，我猜就是那天晚上连夜赶出来的。
疼爱我的奶奶似乎也将我忘记了。我又用柳树枝编织了一顶草帽，这次比上次的要硬气美观，奶奶戴着应该很合适，于是送去给奶奶看，试图引起她的注意，谁知她连看也没有看，就说：“出去玩去。”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跑出去玩，回头看奶奶的时候，她眼角似乎有泪，但都被皱纹夹碎了，和日头底下出的汗很像，满脸都是。
老人的眼睛是哭不出圆润饱满的泪珠的，那叮叮当当像水晶一样的东西，只有孩子的眼睛才有。
爷爷走的那天，我家粮食长得很欢，他是在六月走的，麦子是六月收的，屋后的一切并没有因为爷爷的离开而停止什么，就连我自己依然是在里面玩，柔嫩的谷子蔓终于爬上屋顶，院里的熟果子还在树上。
天空依然蓝悠悠的，又高又远。我记得我从小有看天空的喜爱，两朵云也来了，只是没有先前的那么白，经过山顶，经过爷爷崭新的坟头，顿了顿，不知飞去了什么地方，奶奶放下活儿，松弛了嘴巴，望着天。
我家是静的，尤其是夜里。
狗有狗窝，鸡有鸡架，鸟有鸟巢，一切井然有序，一切各得其所。唯独奶奶夜夜不好好的睡觉。在那上房，自己半夜三更的就讲起了话。
夜很深的时候，大鸡小鸡都上了架，瓦片上的鸽子，还有太阳灶上的麻雀，也都各自回到窝里去睡觉了。
这时候侧耳倾听，常常听上房有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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