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标、路径与策略
——中医学未来之路的思考(三)
黄龙祥
文献来源:黄龙祥.目标、路径与策略——中医学未来之路的思考[J].中医药文化,2024,19(05):399-413.
四、反思——视角·观看·成像
如果观察者立于一点平视前方一条长路,在他眼前呈现的是一条“近大远小”的路——此乃西方绘画的“焦点透视”法;如果观察者登高俯视同一条路,就会看到不大相同的图像。不论是观察自然还是人体,能看到什么以及观察对象以什么样的形态呈现,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视角和观看方式的选择,而特定的视角和观看方式的选择常常是由特定的需求所决定。
(一)反思一:为什么面对同样的人体,中西医所见不同?
为什么对于构成人体相辅相成、不可分割的两大类结构——实质结构和由膜构成的空间结构,现代人体解剖学深入研究了前者,而针灸人形论则重点研究了后者?
这样的“为什么”还能列出更多,但之前很少有人提出。站在笔者目前可及的学术高度,对上述问题有如下三点粗浅的认识。
由此,人体解剖学所说脑组织的“神经细胞”(nerve cell)是特指具有兴奋和传导信息作用的神经元,不包括比神经元数量更多的神经胶质细胞(neuroglial cell)。同样,“肝细胞”(hepatocytes)也是特指肝实质细胞,不包括构成肝脏的各类间质细胞。解剖学及其支撑的外科手术长期以来也只关注实质结构,而各类膜结构可任意切割,随手丢弃。
基于“人生有形不离阴阳”的理念,针灸人形论框架的支点在血和气,故这个理论框架以“脉”为连接,以“输”为节点构建,脉行于分肉之间,输在凹陷,故对人体的每一个凹陷,每一处孔隙和间隙,都有极为细密的观察。
观察胸骨,特别关注骬(剑突)的有无,以及位置的高下、偏正和体表定位,早在《黄帝内经》中就总结了剑突变异的六种形式,之所以对这些实质结构的描述比现代人体解剖学更详细,只因这些结构关乎输穴的定位。此外,相对于实质结构的“五体”,针灸人形论更注重“五体”之间的空间结构,对躯体最大的膜间隙“分肉之间”尤为重视,视为卫气运行的主干道,也是针刺操作的常用地带。
其二,采用的工具和方法不同,也使得现代医学的人体解剖学与针灸人形论表现出明显不同的特点。
现代人体解剖学及其朝向的外科学的工具都是手术刀和钳,采用的方法是层层切割分解,便于尸体静态分析结构,观察的重点是与外科手术密切相关的体表结构和深层实质结构。
中医人形论及所支撑的针灸学工具都是手和针灸针,采用的方法是触压和刺探,便于在生理和疾病状态下,活体动态观察结构之间的联系,观察的重点是与输穴定位和针刺操作密切相关的体表标志和深层由各类膜形成的间隙、孔隙、脉之出入之会等空间结构。
非常有意思的是,针灸针刀化的产物小针刀,其理论与现代人体解剖学趋同,而当现代微创外科腔镜手术气腹针(veress needle)、套管针(trocar)、电针(needle electrode)等针型手术器械的使用,特别是当穿刺针在盲视下操作时,与针刺的操作更像,在这一背景下提出的“膜解剖”新概念与针灸人形论的理念趋同——以脉为路标,以膜间隙为界面。可见,工具和技术也在不知不觉中重塑着解剖学的特征。
此外也应当看到,2000年前针灸人裸眼赤手在针刺针的辅助下把能做的人体解剖做到了极致,但却没有机会利用先进的观察工具和方法,同样也留下不少观察盲区,难以精准“描述”深层精细结构。
其三,相对于结构,功能的研究更复杂,难度也更大。
正是由于中西医各选择了构成人体的两大类结构之一,分别研究到极致,才形成了今天中西医在底层理论间的最大互补。互补互惠是不同医学体系整合的最大前提,而最大互补互惠则是整合医学中将中医学与现代主流医学并列的前提。
中西医最大的互补体现在两个方面:
自1919年“五四运动”以来,中医常以西医为镜,而西医很少自觉借用中医这面镜子去发现自身理论的盲区和误区。因此,在未来的发展中,中医人一定要从底层理论——人体形态结构层面,讲清楚中医与西医的最大互惠互补关系,将中医这面认识人体构造不可或缺的镜子清晰呈现出来。
(二)反思二:为什么对于同样的结构,中西医“描述”不同?
为什么在现代人体解剖学代表作中看不到对神经血管束结构与功能的整体描述?图谱中也是单独显示,看不到完整显示动脉、静脉、神经、淋巴管神经血管束的图示。
有人可能认为,2000年前人们肉眼还不能辨识“经隧”之内的组成部分,然而气管与肺、食管与胃这样的宏观结构,肉眼完全能分辨,在现代人体解剖学框架中都作为不同的结构描述,而在针灸人形论则作为统一的结构功能体。现代人体解剖学与针灸人形论之所以在人体结构“描述”方式上明显不同,与以下几方面因素有关。
其一,不同的理念。
其二,不同的隐喻。
解剖学被称作“描述”的学科。如果说解剖学是对人体世界的“描述”,绘画则是对自然界的“描述”或“描绘”,而东西方绘画所呈现出的图像大不相同,对于产生这种差异的机制,已有较多认知心理机制的研究成果,这些研究成果提示:绘画不是直接模仿,而是对已有“模板”图示的再创造[20]68。也就是说,绘画是某种意义上主观与客观的统一,人们无法完全客观呈现所见之物。
对人体世界的“描述”同样渗透着理论,不是一种完全客观的写实描述。现代人体解剖学的理论起点选择了细胞,就同时选择了观察视角,就决定了其观察什么和“描述”什么。细胞学说“细胞是一切生物的基本结构功能单位”命题中之“细胞”是指实质细胞,故实质结构是现代解剖学重点研究和“描述”的结构,为了清晰呈现这些结构,自然先用解剖刀切除其外的膜结构。
针灸人形论的框架是由气血支撑,用“集合观”察看人体,特别关注与血气密切相关的脉、输、膜及其间隙,在躯体部,不会切除肌外筋膜而单独观察膜内的肌肉形态、结构,并探索其功能,也不会切开束脉之膜“经隧”而分别观察其内部不同的结构;在体内,观察内脏,也不会切开肾外的包膜,将膜的内脏分为肾与肾上腺等不同的器官进行研究。
针灸人形论即使采用解剖的方法打开人体,也是观察内脏的位置、外形、大小、颜色、重量,而不再用刀切开进一步观察其内部的结构。直到宋代进行有组织有计划的人体解剖实验仍沿袭这一传统,从宋天圣《修明堂诀式·五脏六腑大小形状》到宋代人体内脏解剖成果集大成之作《存真图》皆循此例。
另需指出的是,仅仅“描述”结构还不足以实现解密人体构造的最终目标,还要研究结构间的复杂关系,探求人体结构以这种特定方式呈现出来背后的规律和原理。而在研究关系、发现规律,以及充分利用规律防病治病上,针灸学有更多的优势和经验积累。从这个意义上看,针灸人形论在未来医学的创建上应当且能够做出更大的贡献。关键是我们中医针灸人能否清醒认识到这一点且付诸行动,传承精华,重构理论。
(三)反思三:为什么中医人总也说不清自身的门道?
早在民国时期,西方人体解剖学的代表作《格氏系统解剖学》就被用作中医大学教育的解剖学教材,殊不知这样的选择恰好丢失了自己的独立性和最大的存在价值,从根本上丧失了话语权,岂能说清自身的门道。
丢失根本之后,中医人只能从细枝末节上为自己正名,1958年在“用西医的解剖刀来剖析中医”的号召下,研究者借鉴现代西方医学的方法论,开展讲清楚中医疗效之理的活动[1]51,无功而返后,近年又用同样的方式发起新一轮的“说明白讲清楚中医疗效”的活动,为中医的合理性正名,然而试图从一个个局部细节上求证,难以从整体上证明中医学的合理性,注定是一条事倍功半、没有止境的证明之路。
这时中医学的最大价值和存在意义才能真正体现,中医学才有整合的资本,才能在整合中既不迷失方向也不迷失自我。找准自身的立足基石,并将其存在价值清晰呈现;将中医学宝库中的珍宝发掘出来,再由那些高瞻远瞩、熟知中西医话语系统的大家主持或亲自完成中医理论概念的整理,重构自身的话语体系和知识体系,并在此基础上完成中西医话语系统的通约,真正实现中西医之间的有效、高效互通,中医学存在的合理性和理论的科学性才能得到证明,才拥有与西医平等对话的话语权。舍此而想从枝叶上证明中医的合理性,讲清楚说明白中医针灸之道,只能是事倍功半,疲于奔命,永远处于被动。
中医人要善于借助现代医学这面反光镜,既看清自身的盲区和缺陷,更看清自己的高光和优势。不能侥幸地期望别人帮我们开路拓土,只能借他山之石筑自己的路。不论走哪条路,都应当先自立、自强,然后才能建立起真正的自信,等有了足够的实力并充分展示出你的实力之后,不管出现什么新的路径都会主动向你靠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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