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磨坊(散文 ) | 廖家胜

文摘   2024-08-22 12:00   河南  


我家的磨坊


文/廖家胜


我们家从50年代末到70年代中期,十多年间先后给公社粮管所加工面粉和挂面。磨坊曾伴随我度过了苦乐童年,也磨走了我的少年时光。几十年过去了,时不时地想起我家那头瘦小的毛驴,想起那盘浅红色的石磨,想起那间普通却给家人一种希望和憧憬的磨坊。

记忆深处的三要素 
细想起来,那古老的石磨还是很有智慧的。它由两扇组成,上扇为公,下扇为母;下扇固定在磨盘上,上扇中央的洞孔套在下扇的立轴上,合二为一就是一盘磨。上扇磨有一圆眼,为“磨眼”;两扇磨之间的空隙形如太极图,叫磨膛;磨膛外周像牙齿样的起伏纹理,称磨齿。粮食通过磨眼流入磨膛,随着上扇磨的转动,那白白细细的粉末儿便从磨口周围流到磨盘上。    
 磨坊建在自家院子里,是一间完整而独立的房屋,方方正正,有20多平方;用具一应俱全,实用合理科学。比如“推拉板”,它是把麦子送入磨眼的辅助性用具,有20公分宽10公分高,与一根长约两米的木棍相接,有了它不必下磨道还不耽误箩面,举手之劳就把磨上的麦子送进磨眼。“刮拉板”的设计也极合理,它随磨子转动而转动,不费吹灰之力便将磨盘上的半成品送入木桶里。我最想说的是“脚踏箩”,它同踏板式健身器材有点儿类似:踏板中间竖一根主动轴,轴头上的连杆与箩箱连接;双脚在踏板两侧轮流踩动,伴随着“哐当哐当”的声响,箩筛在箩架上来回晃开了,雪白的面粉飘飘洒洒撒落于箩箱。脚踏箩与电磨比虽属于原始机械,在当时却是非常先进的,较之手工箩面既减轻了劳动强度,又大大提高了工作效率,真该给设计者颁个发明奖 。    
 我家的毛驴是草驴(母驴),又瘦又小,看似弱不禁风。咋就长不胖呢?等我能替父母搭把手操持磨坊的时候,才渐渐知晓个中缘由。驴在我家身不由己,只要一套上夹板、僵绳,戴上眼罩,就走不出那个圈。漫漫驴生路何处是尽头?初始之时驴可能不知道,久而久之,或许意识到了那是一条永远走不到头的路。承包面粉加工只有三家农户,任务重;加工“75面”“80面”极少,基本都是“85面”,即100斤小麦磨出85斤面15斤麸子。出面越多,磨的次数就越多,磨一遍箩一遍,反反复复要磨20遍左右,一头毛驴一天磨50—60斤小麦。我家毛驴力气小拉磨慢,完成此目标还要起早贪黑加班加点。驴不堪负重,身上常常湿漉漉的,有时拉着拉着就停下来喘着粗气,而它一向逆来顺受,从不向主人喊累,也从来不与夹板僵绳抗争。它的辛劳,它所承受的痛苦与压力,还有它的温顺与忠诚,及以牺牲时间和生命为代价的奉献精神,主人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无奈和心酸。因此我们把驴当作家庭成员,平和相处,善待关爱。它偶尔偷吃磨上食物或损坏地里庄稼,主人宁肯自己承担责任也不打骂它,顶多训斥几声;父亲和我还有两个弟弟都时常在石磨一侧支根扁担推磨,以减轻驴的负荷;根据驴的口味喜好,父亲每年都在村里挑选最好的花生藤和红薯藤,洗净晾干,提早为毛驴备好秋冬饲料;夏季,经常从地里割鲜草回家喂驴;放驴时则选择青草肥厚的地方,那一日中午,三弟把驴牵到山脚下一口半涸的塘里放养,他将长约三丈的麻绳一头套在驴的一只后腿上,把捆绑有木桩的另一头固定在塘埂上。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下午牵驴时,发现它溺水身亡,三弟吓哭了。毛驴在我家默默付出十年了,立下了汗马功劳,父亲伤心不已,把它厚葬在青草茵茵的山坡上,愿心爱的毛驴在另一个世界里得到安宁和幸福。    
 老驴的离世让家人痛惜很久,好在后继有驴,它的血脉和精神得以延续;小叫驴膀大腰圆,子承母业,担负起了老驴曾经的职责和角色,继续前行。 

永不磨灭的那段经历 
我家磨坊靠母亲打理,只是洗衣做饭收拾家务时父亲才去搭把手。不是他不愿意磨面,身为磨坊掌柜的父亲一直都很忙,业务往来,人际关系非他莫属;磨坊里杂事琐事,体力活或技朮活,如清理驴圈,修复回填磨道,削驴掌,也都是父亲操劳无人替代。我十岁的时候跟着母亲学磨面,起初只是临时搭把手,觉得挺新鲜挺好玩;随着年龄增长和技术熟练,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名符其实的“替补手”,一放下书包就替换母亲去磨面,晚上八点前几乎没有离开过磨坊,早上五点又要赶驴上磨,星期天和寒暑假更不得闲,我就像一头被套上夹板僵绳的小驴,被限制了自由。看到同龄伙伴自由自在快乐无比的情形,百般委屈涌上心头。在磨坊里干活太枯燥太乏味了,我渐渐失去了耐心与毅力。磨坊困住我的身,却困不住我的心,我好像疯了一样对母亲吼道:我宁愿顶着日头去锄地去割稻子,也不到你磨坊里享清福!初中那年暑假,我犟驴脾气又上来了,非要跟同学一起去三十里外的五岳水库干活。这是县里重点水利工程,工地热火朝天,条件十分艰苦,没有工程机械,取土运土加固堤坝全靠人力,天没亮就起床吃饭上工地。没有对比就没有知足。我咽不下那一日三餐的糙米饭,更承受不了高强度的劳动,咬牙坚持了三天。当我进退两难一筹莫展时,大队支书主动找我谈心,大意说我年轻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劝我回生产队干些力所能及的活。支书给了个体面的台阶,顿觉心里暖暖的。次日一大早我告别了曾心心念念的五岳,扛着行李打道回府了。 

缘于热爱的执着与坚守 

写到这里,一种无地自容的心情如针一般剌痛了我,让我深感羞愧和懊悔。父母为什么能持之以恒地坚守磨坊十多年,而我怎么就耐不住那份寂寞?回想几十年前的那段经历,似有一种纠结在心头。忽地,市作协群里一篇散文《心有,热爱》让我眼前一亮。文章简短而深刻,充满无法抗拒的哲理,“唯有热爱,可抵挡岁月漫长;热爱,就是用心、倾情、心甘情愿、认真对待。”令人感叹的话语,犹如晨露般清新。我的父亲母亲当年对磨坊的执着与坚守不正是缘于热爱吗?他们虽没进过学堂,也不懂什么人生哲理,但心中却有目标,有远景;走好自己的路,酿造生活的蜜,这就是父母的人生态度。淘洗晾晒麦子这看似简单的事,被父亲做到极致,淘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淘下的水是清的为止,上磨前还要筛一遍择一遍,防止沙子夹杂其中;他对晾晒小麦颇有研究,晾晒太干,面粉不细腻且损耗大;反之则出面慢耗时费力。父亲说,麦子晒到八成最好,磨出的面有劲道,他像嗑瓜子一样嗑两粒就知道到了几成,适不适合上磨。弥漫在磨坊空气中的粉尘,不仅染白了母亲的衣服,也将她的头发染成了白色,看起来就像一个“白毛女”,她却心甘情愿。母亲对磨坊工作的热爱体现在“用心”与“倾情”。她特别提醒我:磨面不是光管好毛驴拉磨,更要注意磨子上的小麦是否一直在不断地流入磨眼,磨子空转会损坏磨齿的。刀口钝了要磨,磨齿钝了得锻。我长大了才知道请石匠锻磨是件挺麻烦的事,需停磨一天,还要管石匠师傅两顿饭,支付一块五毛钱的工钱。锣面是磨坊工作中的一个重要环节,虽不要求过高的技术含量,却必须有耐性。母亲坐在凳子上,背靠着墙,边箩面边哼着小曲,脚踏箩在轻柔的曲调中也似乎变得轻松起来,她仿佛不是在辛苦劳作,而是在享受美好的生活。我起初箩面掌握不住节奏,时而把箩筛里的半成品荡进箩箱。母亲从不数落埋怨我,总是耐心作示范讲要领,让我别急躁稳着劲,在她的帮助与启发下,我后来也成了一把好手。 


磨坊的兴旺与衰落 
父母的不懈努力,把磨坊经营得风声水起,每年都向生产队足额交纳副业费,队里则按同等劳动力年度平均出勤率给父母记工分 。磨坊的兴旺带动了家畜家禽的繁盛,家里每年养两头猪,都是300多斤,一头作为年猪,一头卖给公社采购站;还养了近三十只鸡十多只鸭,它们成为了我家的小银行。在许多家庭仍在温饱线上挣扎的年代,我家已步入了富裕的门槛,年年有余粮,手头也比较宽松。父母慷慨善良,总向有困难的邻里和亲戚朋友伸出援手,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    
 磨坊的开办也为我家拓宽了社交圈子,接触到了更多的人际关系。父亲同不少公职人员有交往,有些还成了朋友。60年代,公社干部和七站八所的人员经常下队到村搞指导服务,一些朋友顺道到我家坐坐是寻常事,每每如此父母总是热情款待,不亦乐乎。人心换人心,八两换半斤。物资匮乏时期,购买火柴肥皂煤油等生活用品很困难,而我家却从未断缺过;当年想参军的青年挤破头,我能如愿以偿,也全靠父亲的朋友牵线搭桥帮的忙。   
  这甜蜜舒心的日子持续了七、八年。八年的光景,如同昙花一现,我家的磨坊渐渐由兴旺走向衰落。起始原因是副业费年年上涨,几近底线。为何工分价值没变,而副业费却持续上涨?父亲不明白,便自身上找原因,想来想去,总觉得自己本分厚道,没有做过对不起乡亲的事。村里无论谁借用磨坊,我们都竭力提供方便,未收取过任何费用;时有左邻右舍把孩子送到磨坊托管,家人不厌其烦,甘当免费保姆……那年冬季的一天,邻里四岁女孩烤火炉子时身上着火(大人因事外出),父亲听到惨叫声跑过去,只见火苗顺着棉裤往上窜,他不顾一切直接用双手灭火,以至于双手严重烧伤。其实他可以打水灭火,可那样幼儿会更痛苦。父亲提起这事泪光闪闪。他左想右想越发不舒服,认为生产队抬高副业费是“捉鳖”行为。所谓捉鳖,指的是众人对某个人持续过不去,不断使绊、打压。显然父亲的看法有失偏颇。其实提高副业费的交纳额度,那不是乡亲们故意与之过不去,而是一种仇富现象,一种嫉妒心理作用的结果。为啥会产生抱团仇富现象?两千年前孔子就解惑了:“放于利而行,多怨。”意思是一味追求利益而行,就会招致更多的怨恨。我们并非一味追求利益,也算不上有钱人家。这都无关紧要,他们在乎的是同饮一井水,同吃一块田的粮,凭啥你的生活比我强?有人传,我家炒菜都放两道油!还有人说,我家留朋友吃饭是钱多了烧的慌!这些人心里总有一股无名嫉火在燃烧。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敦朴的父亲把这句古训当作救命稻草,设家宴招待各家各户的当家人,希望通过真诚善意的交流,增进理解与信任,获得支持和帮助。可是所有的努力都无济于事,副业费不降反升,甚至当年净的加工费还不够交纳副业费,无奈之下只好把小叫驴作价给生产队,以冲减副业费;反过来队里把这头驴作为集体资产租赁给我们。这种尴尬与无奈,如同两把利刃刺入父母心间,一种无法言说的痛折磨他们很久;那头有灵性的叫驴若知道主人把它卖了,同样也会痛不欲生。   
 磨坊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困境,举步维艰。石磨转动得不再那么顺畅,仿佛在诉说着当下的艰难;母亲的精神头大不如以前,眉头紧锁,再也听不到她那轻柔动人的曲调了。其间,父母也曾动过关掉磨坊的念头,但转念一想,家中六个子女三个在上学,三个尚小吃闲饭,若下地干活净工分,面临的压力会更大。磨坊就这样苦撑着。父母更努力了,没日没夜地操劳。母亲积劳成疾,身体每况愈下,53岁那年离开了这个爱恨交加的世界。当然,这是后来的事,母亲的过早离世,自然不能同副业费划等号。    
副业费的增加,我们总算扛过来了,但现代科学的发展、技术的进步,电动钢磨的效率,彻底击垮了我们,击垮了我家磨坊,让人防不胜防。在现代钢磨取代古老石磨的那一刻,粮管所与原先的面粉加工户终止了业务,至此,我家那盘浅红色的石磨退出了历史舞台;父亲与母亲不舍地离开了他们辛苦创办的磨坊;小叫驴也终于完成了它的磨道之旅,走出了它母亲未曾走出的那个圈……

作者简介:
廖家胜,男,现年70岁,河南信阳人。擅长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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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校 | 邵   蝶 吕   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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