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老庄办公室出来,邹平心里就像被塞进了一个五彩缤纷的气球,让他感觉有些飘,浑身多年来一直处于静默状态的快乐因子被一下激活了,不断给心里的气球充气。
锅盖子揭早了饭不熟。他心里这份突然降临的喜悦不能与身边的人分享,气球在不停胀大,憋得他很是难受。
那时,下午上班时间刚刚过去半个小时,离下班甚或晚饭还早着呢,但他还是忍不住躲在卫生间给妻子打了个电话,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对她说:“晚上,多做两个菜,咱俩喝几杯。”
“神经病!这才什么时候?”手机里传来她没好气的骂声,他狐疑地盯着手机屏幕看了看,嘟囔说没打错啊。他立马举起手机喂了两声,继续说:“高兴嘛,想早点跟你分享哦。”
“捡金子了?还是彩票中大奖了?”
“庸俗,你就不会往高大上的事儿上想想?”
“你一个蔫巴老头,还高大上?”
“先给你透点风,我要升官儿了。这可是要写进县志甚至丽城历史的,是光宗耀祖的事,先别忙对别人说哦!”
“嘁,我以为是啥不得了的好事儿。多年的媳妇熬成婆,有啥值得嘚瑟的!”他妻子说完直接摁断了电话,他喂喂两声才发现,弄得一脸无趣。
老庄咋会找自己谈话呢?还说出了推荐自己接替老局长的话。因为他是老家的老县长?还是自己为他解了一个梦?邹平乐颠颠地在办公室绕着圈儿问自己。
他与老庄并没多少交集,特别是到市里以后,地方大了,人情薄了,他们几乎只是点头之交。年初党代会,老庄当选为市委常委,进而成为分管他们单位的领导,他也没觉得与自己有啥关系。愚钝啊愚钝!他心里自责道。
他已任副局长八九年了。自己这官运有点像女人紊乱的经期,该来时不来,看看都延后了多长时间了。三年前,自己是热切地盼望能接过老局长的班的。那时,老局长已过了继续担任局长的年龄杠杠。抱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想法,老局长鼓动支持他晋升继任,还专门找当时的分管领导推荐过。为此,他带着感激之心,作过种种努力,但老局长仍是局长,他们之间除多了一番有关愧对与感激的话语外,什么都无力改变。
老庄其实姓曲,叫曲志宇。名牌大学毕业,又有某老领导乘龙快婿的身份加持,他少年得志,不到三十岁便被推到县长的位子上。
意气风发的曲县长好歪哟,成了全县妇女口中别人家好男人的典范,也是全县老爹老妈心中别人家好儿男的典范,多少少男少女都在假想若我有这么一个哥哥该多好!
“邹副,你找老局长?”他兴冲冲地朝老局长办公室走去。办公室主任焦艳问道,接着又说:“老局长没来。他一般下午都不进来。”
“我不找他。只想进去看看。”
“进去,看看?”
他从她疑惑地眨了眨的杏眼中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失态了,不知如何为自己解围,只好自嘲地说:“老了,昏了……”
曲县长违反纪律的事很轰动的,只是那时他第二任妻子也出轨与他离婚,他头上顶着绿莹莹的光环,没有心肠去关心别人的事,仅隐约记得曲县长在处理一个群体事件中,没有稳住阵脚,情急之中令警察鸣枪示警,进而抓人,不但使事态恶化,而且授人以柄,被竞争者嫉妒者各种诟病声讨,组织只好给他一个处分,息事宁人。
“我不下令开枪抓人,他们几个泼皮无赖都要骑到老子颈子上拉屎了!我有何错?”冷清的雨夜,曲县长走进他寂寥的值班室,如困兽般发泄着心中的憋屈。同是失意之人,杯杯老酒渐渐理顺了难平之气,随着一口酒气的缓缓呼出,曲县长说我昨晚做了个梦:在巍峨大山的脚脖子处,自己与众人挤挤挨挨地往上攀爬,放眼上下左右,登山之人如蚁蠕动,竞相追赶。时不时见一两人贼头贼脑地扎进雾气缭绕的蜿蜒小道,想抄近路尽快超越他人,但小径深处荆棘丛生之相影影绰绰,虎啸狼嚎之声时起时伏;大多数人脚步匆忙地走在弯弯绕绕的盘山道上……老庄期期艾艾地问他:我该抄近道还是走寻常路?
那晚自己对曲县长说了一些什么来着?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两次自解自梦准确预测了两任妻子的出轨,使他解梦的本事声名鹊起,也使他觉得再也没有脸面在家乡的小县城混了,逃离的愿望十分迫切,但上调之事却颇费周章,后来好似走进了死胡同。他天天借酒浇愁,整日昏昏沉沉的,很多事都记得不太清楚。
即使在那时,他与曲县长也没多少交往,作为县里冷僻部门的局长,他只向曲县长要过两笔小钱。曲县长为以示对他们部门工作的重视,借机令他到办公室聊了聊。好在酒祛除了彼此之间的生涩感,拉近了他们的距离。“韬光养晦。”嗯,这话自己对曲县长说过。还有自己还说过“你起点高,牛逼!与其苦苦挣扎,不如找个跳板再次提高起点。”“别走歪门邪道!”……自己还说了些什么?实在想不起来了。
他说着昏昏睡去,不知曲县长是啥时离开的。后来再见曲县长,看出他说话行事风格突变,原来一个杀得猴子剐得狗的县长,现在说话少了斩钉截铁的劲道,常把“研究研究”“协调协调”挂在嘴边;办事少了雷厉风行的精气神,打起了太极,给人鬼头鬼脑的感觉,但是明眼人都能或多或少地感觉到他的锋芒,于是不知何故,老庄的名号不胫而走,只是不同的人理解不一样,有人认为他在行老庄之道,是蛰伏的蛟龙,早晚将一飞冲天,对他心存期冀;有人认为他是故作高深,沽名钓誉,是掉了毛的凤凰,用恶俗的话骂他装,对他嗤之以鼻,他们嘴里的“老庄”其实是“老装”。
他上调市局,老庄请他喝了酒。后来,听说老庄离职读书去了,好像是中央党校什么研究生班。
他在办公室熬着时日,像一只吃了兴奋剂却不能跳跃腾挪不能出声鸣叫的猴子,憋得难受极了。更可恶的是,当他好不容易熬到快下班时,妻子发来微信说她要去参加保险公司组织的客户聚餐活动,晚饭让他自己简单对付一下。
这仅仅是吃饭的事吗?不是跟你说了与你分享自己即将到来的好事吗!他在心里忿忿不平地对妻子嚷道,心情郁闷极了。
近一年多来,他觉得妻子越来越不像话了,好像变成了一个唯利是图的小人。他妻子叫梅香。准确地说她是他的第三任妻子,当时嫁给他,她是一只决绝的飞蛾,没有屈从父母的威逼,更没有听从亲友苦口婆心的劝导,断然拒绝了中年丧妻的煤矿老板钱贵鑫的求婚,选择了他这个拿着一份死工资、有着两段婚姻史、带着一个“拖油瓶”的“二锅头”。她坚信他不会永远命运蹉跎,自信能把贫寒之家的日子操持好。她不但操劳着一家人的温饱与未来,而且还忍受着他女儿对她这个后妈的种种责难,为自己的选择与自信付出了辛劳的汗水和委屈的泪水。
下班时间早过了,他还在办公室生闷气。这人咋说变就变了呢?她好似变得越来越俗气,她不再古道热肠乐于助人,不再仗义执言打抱不平,不再对老家来的和身边的穷亲友热情相待,而成天和那些开口闭口谈理财、谈商机、谈八卦新闻的人打得火热。她对钱财越来越感兴趣,从炒兰花、炒房、炒股等等一拨一拨跟过来,步步都好像是在走钢丝,好在有惊无险,交了一些学费,但没伤筋动骨。
这些邹平以前就清楚,他更焦虑的是现在。眼下各种高回报的投资理财又成了妻子她们的热门话题,什么小额信贷公司、虚拟货币、投资型保险等等,让人眼花缭乱。那些推销员像苍蝇一样随时围着他们转。在那些能把树上的雀鸟都哄得下来的推销员口中,只要买了他们的产品就比去背金子都强。妻子经得住天上掉馅饼般的诱惑吗?他心里没底。
呃,可以找老局长聊聊啊,咱俩当年共同努力未达成的心愿马上就要实现了,请他喝个酒,与他分享一下这份喜悦,他岂能不快活?关键是老局长不会坏他的事。
“哦,你在搓麻啊,晚饭叫了外卖吃了继续战斗。好,那不打扰你了,你多赢点。”他沮丧地垂下抓着手机的手。
端着豆子找不到锅儿炒,想听听噼里啪啦的热闹都不行。他像一匹孤独的老狼。
除官场外,邹平在阴阳八卦道上也有不少朋友,以前他不时和他们聚聚,喝上几杯,相互切磋一下技艺,递递信儿,谁家有个好歹大家彼此照应,像眼下这种好事,本来完全可以约一两个喝几杯,找些乐子热闹一番。但后来他发觉在他们那圈子里,各种消息不但传得飞快,而且常常串味儿,三下两下便面目全非,稍有不慎便会坏事。从此,只要是敏感的人和事,他都不敢在圈内呱啦。
他与二老婆生的女儿莲莲读大学去了,与三老婆生的女儿邹宇荔读高中住校,平日家里就他俩口子。现在妻子不回家吃饭,他就成了孤家寡人,回家冷锅冷灶,实在让人丧气。
一肚子热腾腾的喜悦无处兜售,憋得着实难受,思来想去,他突然想起了前两年认下的干亲家查德启。
他与查德启的缘分源于他们彼此十分相像的外表,随着相处的深入,相互觉得很投缘。老查不但做得一手好菜,而且是个相当叫人舒心的陪客,用官方的话说叫陪酒师。他像一个心理按摩师,通过酒和言语把你堵塞郁结的气理顺畅,把你焦躁烦闷的心绪安抚舒坦,让喜形于色的你生出更多快乐并升华成更高层次的幸福感……
在老查家旁边的小酒馆里,老查用话语和烈性的高粱烧慰贴着邹平的心,助长着他的谈兴,分享着他的喜悦,满足着他的倾诉欲望,直至酒酣夜阑才由他干儿子送回家。
一下车他就把干儿子撵回去了,自己晃晃悠悠来到家门前,费了很大劲才把钥匙插入锁孔,一扭动感觉有些异样,好像有些阻滞感,嘭地关上,也觉得不大对劲,拉开用更大的力气重新关上,锁是锁上了,但总觉得门和锁都没有完全落入设定好的窠臼中。
“噢哟,喝了多少猫尿,醉成这样!”妻子听到响动从卧室里出来骂道。
“没事儿,老子高兴!”他右手冲她一扒拉,好像要把她的声音拂开。
“哎呀,多大点破事儿,看把你高兴得五马六道的!”
“你不懂,老子马上就要升了!”
“就你们那清水衙门,升了又能咋样?现在有钱才是王道,一个小破官儿谁鸟你!”她说着不屑地朝他撇撇嘴,独自进了卧室,丢下他歪歪扭扭地伏在沙发上。
通过一夜的宣泄,再加被妻子泼了一通冷水,他第二天起床后心情平复了下来,走进办公室,他认真地考虑起当下该如何干好工作、如何处理好方方面面的人际关系等等问题来。他知道老庄提前与自己谈话并不是让你瞎嘚瑟的,而是让你在这么一个特殊时段里把握好自己,要在低调中显能耐,在谦逊中见筋骨,在纷繁中露心智,一切都必须做得丝丝入扣,既不显山露水,又要露出自己特有的精气神……他知道提拔一个人的各个环节,稍有闪失就会鸡飞蛋打,自己必须小心应对。
他悄无声息地进入了预备局长的角色,从按时上下班到处理日常小事,从单位里开会发言到给某位下属交代工作等等,他都始终保持着谨小慎微的傻样,他甚至给在校的两个女儿都特别强调要本分做人,别干任何出格的事。虽然妻子对他的事看不上眼,但他还是郑重其事地向她说了同样的话。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事屡见不鲜,他想必须及早提防。
他这边亟待披挂上阵,老庄那边却迟迟不见动静。一周两周过去了,邹平不急不躁,一脸坦然——运作这么大一件事,哪有那么快?一月两月过去了,他悠然稳坐钓鱼台,心想好饭不怕晚。很快一个季度过去了,老庄那边仍没有任何风吹草动,有啥事仍然只找老局长,有什么要求也是让老局长传达。有一次,他在办公大楼走廊上碰到了老庄,热切地跟他问好,他却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 ,让人捕捉不到半点或喜或忧的信息。他一下蒙圈了——这老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他百思不得其解,心里空落落的没有一点底气。
在焦急的等待中,他突然想起老庄要提携他这么一件他政治生涯中的大事,咋没有在自己梦中有所反应呢?他静下来把那一段时间的梦捋了一遍,确实没有预示自己高升的梦。这对于喜欢做梦、善于解梦的他来说,很有些反常。
他早已养成了从梦中寻找人生答案的习惯,他觉得梦是他与神灵之间一条幽暗的通道,它一直向自己传递着某种神秘的信息,天意一定藏在梦中。每当碰到困惑难解之事,他便会格外留意近期的梦。可这次梦也好像跟他开起了玩笑,要么一夜无梦,要么梦多而杂,模模糊糊,让他抓不住要领,无法解析。为此,他很烦躁着急,但他毕竟不同于常人,知道心静方可遂意的道理,并能通过自我调节,消除自己焦急烦闷的情绪,使自己进入闲适安然的状态。果然,状态一调整好,他立马做了一个梦:烈日炎炎,地里禾苗奄奄一息,一老汉焦急地坐在自家田边。远处,烟波浩渺,海天之间,一条水柱喷涌而起,在半空中变成了白茫茫的烟雾……
他吃过早点走进办公室,泡上一杯茶后,坐下凝神静思起昨夜的梦来。没过多久,他手掌轻击额头几下,哑然一笑,拧紧的眉头舒展开来,嘴里连说糊涂糊涂……
滋遛滋遛喝了一通茶后,他去到了七楼的市委办公室秘书三科。那是专门为老庄服务的科室,他们局经常与其对接工作,不论科里的人怎么变,彼此之间都是熟门熟事的,很方便。
他那天运气好,不但老庄在办公室,而且从科长与他调笑打趣的神态推断,他们的领导老庄应该也心情不错。果然,老庄气韵悠然地接待了他,当他说出请老庄吃饭的话时,他笑吟吟地说咱们谁跟谁啊。没必要客套。他还想说如果在外不便就请老庄一家到家里聚聚,可老庄好像料到了他想说的话,优雅地摆摆手阻止了他。
老庄儒雅温润,拒绝人也那么温馨怡人。老庄像个太极高手,只见他轻轻一个推手,便瓦解了他一番挖空心思的谋划,订什么餐厅,吃什么山珍海味,喝什么酒,请什么人作陪……这一切的一切都统统不用考虑了,先前在办公室劳心费神的思谋全都白费了!
没有请到老庄吃饭,他并没有放弃努力。作为一个资深的解梦人,他知道自己不能傻乎乎地等下去,梦里的禾苗不是奄奄一息了吗?怎能再等下去?吃饭不行那……
老庄高深,给人一种神秘感。他觉得自己扛上猪八戒的九齿钉耙到他肚子里走一遭也什么都捞不到。对自己的大胆想法他确实有些吃不准。不跑不送原地不动,又跑又送提拔重用。老庄想在自己身上吃一口?两个声音不断在他心里打架,当否定的声音占上风时,另一个就会说出社会上的许多传闻和让人不解的事实,又让他陷入事实而非的凌乱中。
纠结不清,邹平还是回到梦中找答案。海上喷起了水柱,但在空中雾化汽化了。意思是龙王发出了布雨的请示,但……
愁思百结中,他想出了一个托词,决定一试。
邹平正在蠢蠢欲动之时,事情终于有了一点点进展——就在他“决定一试”的第二天一早,组织部领导来到局里召开干部职工会,宣布了免去老局长职务的决定,同时还宣布了一个给予邹平内心猛烈一击的决定——由金钟民副局长主持局里工作。
一回到办公室,他立马就崩了,刚才还和颜悦色的脸,陡然黑了下来,憋在心里的气嘭地一下喷了出来——搞的什么鬼?老庄!
他们局里有他和金钟民两个副局长,老金年纪比他小一岁多点,任副局长的时间却比他早三五个月,所以排名在他之前,但在他们这个专业性较强的单位,金钟民不是科班出身,成为了他的短板。
金钟民也盯着局长的位子?现在看来答案是肯定的,以前自己咋忽视了这一严峻的问题?他独自骂骂咧咧地撒了一通气后,满心自责起来,同时突感压力倍增。
唉,不知还有多少人盯着局长的位子呢?他有些沮丧地想,宁当鸡头不当凤尾。虽然他们单位在众多市级部门中没有什么存在感,但看看老局长以及和他们单位差不多的头头脑脑们活色生鲜的日子,谁敢说没人惦记虚位以待的局长位子?
猪朝前拱,鸡朝后扒,各有各的招数。金钟民他们是采取什么高招来竞争的呢?他想象不出来,也无从知道,但来自他们的威胁是不容置疑的,时时让他如芒在背,他真切地感到有一股力量在逼着他去实施他打定的主意。他想老庄毕竟向他承诺过,自己毕竟是老庄的老部下,这让他胆壮了好多。
他再次来到老庄办公室时,老庄好像知道他会来似的,边笑着招呼他坐,边轻声说着急了?
他没想到老庄对他说话会那么直,来之前在心里演练了无数遍的开场白根本用不上,弄得他有点慌乱,觉得怎么回答都不是。
“好事多磨,别急嘛。”老庄乐呵呵地说,“咋还岔生了呢?我们可是老朋友了。”
“没有,主要是老麻烦您,心里过意不去。”邹平受老庄亲和力的感染,一下放松了许多,忙满怀歉意地说。
“麻烦啥呀,事情还没做成嘞。希望你理解,分管的部门不是我的自留地,特别是部门一把手的选任,老大把控得很严。另外,方方面面的关系都要协调疏通,都得平衡,难啊。”老庄身子往沙发后背一靠,双手一摊感慨说。
“是是是,让领导您费心了。”他急忙回道。
“哟哟哟,领导您都整出来了,我肉麻死了。”老庄哈哈笑道。
他被老庄的话逗乐了,身心完全放松了下来。他想这不是给我递话了吗?赶忙趁老庄高兴把心意表示了吧。想到此,他忙从衣兜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卡轻轻放在老庄面前的茶几上。
“你搞啥?快收起!”老庄严厉地说。他前后几秒钟的表情变化,让邹平猛然一惊,忙讪讪地笑道:“没啥,我,我,其他领导都不熟悉,请您代劳疏通一下,全仰仗您了。”
“这托词找得多好啊,可我能用钱去为你疏通吗?你这是信不过我!是要绑架我!”老庄压低声音厉声说,“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难道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吗?”
他被呲儿得恨不得钻地缝,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心里急着想解释解释,但嘴却不听使唤,咯咯咯地嗫嚅了几下竟说不出话来。
“咚、咚、咚。”正在他难堪万分之际,几声彬彬有礼的敲门声响起。他愈加慌乱,不知如何是好。
“收起!喝点茶。”老庄说话的声音很轻,但却透出命令式的味道,容不得他有半点迟疑。
他像受人控制的木偶,拿起茶几上的卡片揣在兜里,像个听话的小孩一般端起茶杯喝了两口,然后怯怯地看看老庄,以为他“请进”的声音会立马响起,没想到,他却从容地翻看起手机来。
向老庄“表示表示”的行动失败后,他陷入更大的苦恼中。回想起在老庄办公室的丢人经历,他总觉得苦涩之中,还是有点温情的东西,至少老庄没有把抖抖索索的他置于敲门者面前,是给他留足了面子的。在反反复复回想中,他觉得老庄像一颗青翠的橄榄,酸涩之后有一点甘甜令人回味。从这一感觉看,他觉得老庄还是会继续帮助他的。但同时他又认为,老庄的分量是不足以把他推上局长的宝座上的。
正如老庄所说,大家都知道一个规矩,市委分管领导若推荐一个分管部门的副职,那基本是板上钉钉的事,只要被推荐者没有违法乱纪等影响提拔的情况,都会如愿以偿,但如果是部门的一把手,那书记、市长就有自己的考虑,分管领导自然知趣,一般不向他们推荐人选,特殊情况推荐了,他们会反复掂量,稍觉不妥就会否定。
谁能帮忙加把劲儿呢?他苦思冥想了好几天仍毫无结果,令他十分焦急发愁。
长期解梦无形中锻炼提高了他想问题的水平。他几经思索很快就确定了自己不可能做到的方面,比如找市委书记、市长或副书记,他自知没有这个条件,也没有这个胆量和演技;再比如,找省里的领导为自己说情开路也是不可能的,即使是他们省局的领导他也请不动。以前听别人说“搭天梯”“架天线”,他懂得那意思,却不以为然,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万里长城不是一天修成的,你想临时抱佛脚,庙门你都找不到。
经过一番分析,他把寻找贵人的目标锁定在他以前帮过的权贵和阴阳八卦圈子内的高人身上。他由易到难,先捋起自己帮助过的重量级人物来。他帮助过的人数不胜数,但和市里一二号人物说得上话的也就那么两三个。几经思量,他认为最恰当的人选是即将要从市人大主任位子上退下来的母主任。因为在母主任不算很顺畅的仕途上,他帮过他两次,都为他指点了迷津,被他引以为知己高参。他认为自己求母主任向书记或市长保举一下自己,应该没问题。
打定了主意,邹平便在一个周末的傍晚给母主任打了个电话,一番亲亲热热的问候之后,他向母主任表达了想去看望看望老领导的愿望,母主任自然是好一番感谢推辞,说到感动处,母主任深情地说小邹啊,你是我结识的弟兄中最重感情的,我们已有些时日没见面了,我也想你,你的话常常让人茅塞顿开呢,来吧来吧。
得到母主任的应诺,他提上一份厚礼匆匆赶去。母主任家早已备了香茗好果,他一到便被盛情邀至母主任书房就座,宾主之间把前面电话里的言语重演了一遍,言辞更加诚挚,情景更加真切,情感浓得甜腻醉人,说到动情处便辅之以握手拥抱等肢体语言,硬是足足亲热了五分钟,才意犹未尽地各自坐下来品茗抽烟。
女主人和保姆退下之后,宾主二人才逐渐进入有实质内容的谈话。经过一番起承转合的铺垫后,他言辞婉转地表达了拜访的目的。母主任听后,诚恳地问这事你向市委小曲说没有?他心里一愣,忙说没有,这事怕是非得您跟书记打声招呼才行。母主任听后哈哈一笑,说老朽老矣,说话没人听喽,怕难当此重任,你还是得找小曲,他分管你们,他推荐名正言顺。
他一听,立作诚惶诚恐状,叹道,一来小弟不才,与曲部长没啥交往,他定不会帮我的。二来曲部长刚进常委会,在书记市长面前说话分量不够。母主任您德高望重,只有您出面,书记才会降恩于我,万望您抬爱帮助。
母主任听罢他的话,吟吟笑道,兄弟高看老朽了,惭愧惭愧。他双手抱拳于胸前朝邹平晃了晃,接着说既然兄弟看得起老朽,那老朽便拉下老脸求王书记一次,如果不成你可别怨我哦。
他一听喜出望外,急忙站起向母主任拱手作揖道谢。
哎呦呦,八字还没有一撇嘞,你行如此大礼,老朽哪敢领受?母主任边说边拉邹平坐下,给他杯中添上热茶,让道:喝茶喝茶。
他以为大事将成,谦恭地端起杯子喝茶,心中不禁一阵窃喜。正在他思忖着准备告辞时,却听母主任说,你来得正好,老朽前晚做了一梦,苦思不得其解,现在正好向你讨教讨教。
他没想到母主任会在临了之时让他解梦,以为是母主任怕冷场尴尬扯起的闲谈,因为如果他真有什么解不开的梦,早就打电话叫自己来喝茶喽。一番谦虚之后,他对母主任说不妨说来听听。他心里疑惑着,身子朝母主任身前拱了拱,作洗耳恭听状。
母主任凝神片刻,压低声音讲起自己的梦——空旷的夜空下,我和一个铁塔似的套马汉子开怀畅饮。我敬了他无数杯,他稳坐如山。夜深了,我醉眼迷离,留下金银美玉走了。天亮了,宽广无边的草原洒满金辉。马群,成千上万匹骏马咴咴嘶鸣着狂奔而来,铁塔似的套马汉子带着一群手下追逐着马群。我老远就看到了我家宝马雪玉,它纯白如雪,高大俊爽,奔跑如风,宛如传说中的天马。它就在套马汉子的左前方疾如闪电地狂奔,声如鸣金,雪白耀眼,可套马汉子似乎没有发现它,我奋力朝他喊:左边!左——前——方!他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依然奋力向前追赶,我一着急,醒了。
梦讲完了,母主任好似还沉浸在梦境中。邹平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不是让邹平解梦,他是在告诉邹平:我正在为儿子的升迁求王书记帮忙哩,你的事我爱莫能助。他心里想着,嘴上应和母主任道:大哥别急,您家雪玉一定很快会被套马人发现选上的。
走出母主任家,他心里一边暗自佩服母主任“造梦”的能耐,一边愤愤地骂道:贪得无厌的老狐狸,你儿子前年才提拔为丽阳区区长,成为最年轻的正处级干部,现又在做得陇望蜀的美梦了!
在母主任那里碰了软钉子之后,邹平心目中还有两个可以求助的人选,一个是早年担任过丽城行署专员后调到省科技厅任厅长、现闲居丽城的牛老,另一个是现任的市政协主席花木春。但从母主任家回来后,他觉得终于看清了自己,心里有一种浓浓的失落感——唉,自己不过是别人的一枚棋子,他们不需要你时,谁会顾得上你呢?他想新的书记市长上任,各位大佬之间的新一轮竞争又开始了,自己不是他们队列中的人,无论找牛老还是花主席怕都是自讨没趣,罢了罢了,还是省下那些好烟好酒自己享用吧。
他不去找牛老和花主席,并不等于放弃了努力。他按照自己原来的思路把目光转向了他们阴阳八卦界的大佬身上。
占卦、看风水、算命、解梦等都属于阴阳八卦的范畴。在丽城阴阳八卦界流传着“三子”之说,说的是看风水的瘸子,算命的瞎子,解梦的傻子。
看风水的瘸子是指城北的尹先生。他流传甚广的桥段是,早年某局诸事不顺,三任局长脚跟脚毙命归西,一个生病不治身亡;一个贪腐,在事情即将败露时与情妇投城南清泉湖而亡;第三个战战兢兢上任,秉公行事,任劳任怨工作,深得领导和群众认可,不料却在下乡途中遭遇车祸,连人带车冲进金沙江中,一个多星期才打捞起来。从此,这局长的交椅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老虎凳,即使组织关怀提拔也没人敢去高就。
局长之位一空一年多。后来,该局一个副局长暗中探访到尹先生,寻得破解之道,遂毛遂自荐,临危受命。走马上任后依尹先生之计而行,把单位大门拆除稍稍改了一下方位重建。此后,不但平安无事,而且顺风顺水,年年受到省市表彰奖励,几年后,局长高升为省厅副职。
此事使尹先生声名鹊起,城里城外找他看风水的人络绎不绝,对全城风水业务形成了垄断之势。他备受业界推崇,坐上了风水界的头把交椅。
算命的瞎子是指丽城市东部山区放牛坪村的邝大嘴,她是一个中年村妇。也许是该她吃这碗饭,早年她对她爹给人看相、摸骨、秤命那套一点不信,认为是骗人的把戏。她嫁人成家后,命运多舛,先是丈夫受伤残疾,后又小儿不幸夭折。公婆认为她是扫帚星,克夫克子,遭到白眼嫌弃、挑剔刁难。这自然引来父母百般关照帮衬,她爹多次给她掐算运程,化解厄难,渐渐地她被菩萨的悲悯之心打动,折服于因果报应之说,沉迷于阴阳五行之道,恳求父亲授之于算命测运之术。开始其父不肯破传男不传女之家规,后来经不住她苦苦哀求,怜悯她悲惨不幸的遭际,破例收了她为徒,心想让她学得一技消灾防灾之术也好,毕竟自己不能罩着她一辈子,若她幸得他人信任,可凭此技艺获得些许小恩小惠,聊以度日。
哪想,她颇有仙缘和慧根,没出三年便深得父亲认可。从此,开始入行执业,很快她的名声便盖过其父,前来问卜消灾者日盛,从村到乡、到县、到市一圈圈扩大,农村人、小市民、商贾走卒、教师医生、国家干部等等都有,特别是大小官员热衷此道,几乎每年要来一次。开始他们村不通公路不通电,常年吃的是积攒起来的雨水,没过几年在各级头头脑脑关心下,水电路一应问题全解决了,一辆辆汽车直溜溜开到了她家大院里。如果算命测运者想体验乡村生活的,她家包吃包住还包玩,院子正北方那三层楼里吃喝玩乐样样俱全。如此一来,不但她家发达了,而且周围村寨的人家都跟着沾光,山上放的、地里种的、圈里养的全都能坐地起价赚上一笔。
也许,上天怕她偷窥太多天机,慢慢的,她的双眼莫名其妙地瞎了。
邹平自然就是那解梦的傻子。他性格木讷,为人随和,因身在官场,不能像瘸子、瞎子那样追名逐利,像一位道行高深的隐者,在似有似无的阴阳八卦圈子里浸润三四十年,早已混得不菲的名头了,若单论解梦,在丽城没人出其右者。
因为受身份限制,或许是品行使然,他研习解梦好像纯属兴趣爱好,谁找他解解疑惑,问问运程,化解灾祸,他都热心帮助,从不拿桥。叫他傻子是因为无论谁找到他,他都是尽义务,如果你硬要谈钱,他便让你另请高明。若受其恩惠者实在过意不去,非要表示表示时,他仅会接受少许烟酒,或应邀去餐馆酒楼喝几杯,仅此而已。有知己者骂他:你傻啊,又不是以权谋私收受贿赂,为啥不收啊?大不了辞官弃职当平头百姓,凭手艺吃饭呗!可他憨厚地笑笑,依然故我。
算命、看风水、解梦等都属于同一个行当,相互之间具有相通之处,只是各有侧重而已,几十年来,他们之间的交流来往从没断过。瘸子、瞎子他都拜访过,相互切磋技艺,时有来往。
未能寻得母主任推举,他只好把求助的目光转向瘸子瞎子。好在他素来不跟他们争名逐利,彼此之间都没啥芥蒂,他们对他也少了同行间那种与生俱来的戒备。
想到这些,他心里一阵轻松,决定来个由近及远,便找了个由头先与城北的瘸子联系,邀约他喝酒吃饭。瘸子后来业务太多,便收编了几个无名小辈为徒,为其打工,非重要人物所求之事或大单业务他均不出场。所以,他时间多,邹平开口,一约便应。
他当然知道瘸子的臭德性,他爽快答应自己,已给足自己面子了,自己切不可对其轻慢。他不但选了丽城最高档的餐馆醉君楼,从家里提了两瓶藏了二十年的佳酿,而且单独准备了一个纸箱子,里面装了好烟好酒好茶,一到餐厅停车场就拎下塞进了瘸子座驾的后备箱里。
来到餐厅点了菜,二人便坐在沙发上喝茶闲聊。不想,瘸子开门见山地说:“啥事儿?趁没喝酒之前说,免得等下喝麻了说不清楚,误事。”瘸子说这番话自有他的目的,因为他一看傻子今天这阵势就是有事求他,并且一定和政界有关,自己近年来和官员们打交道少,很可能帮不了他,若这样自己就得让司机提前把单买了,并要回赠礼品予他。所谓无功不受禄嘛。这不是他瘸子小气,实在是傻子值得敬重,若自己不问青红皂白把单买了,那自己若真帮得上他,又有打他脸的感觉,让他抹不开面子。
他对瘸子问话的目的心知肚明,一脸淡定地回道:“没事儿没事儿,好久没和歪哥聚了,今天咱哥俩喝喝酒扯扯白话。” “歪哥”是几个特别要好的朋友对瘸子的尊称,一般人不知道他这个诨号,即使知道情分不到位也不敢这样叫他,只能恭恭敬敬地称他为尹先生。因为歪哥这绰号得来于他走路一歪一歪的姿势,另外,在丽城的方言中,“歪”有夸赞人有本事、厉害的意思。就瘸子而言,这一绰号在他核心交际圈的人叫起来,既有戏谑的成分,又有尊敬亲切的味道。邹平这样叫他是以示亲热。
“你哄鬼啊,喝酒扯白话就咱们俩人?”
“真没啥事。”他作诚恳状答道。他担心瘸子在清醒时不会犯忌说出市里一二号人物找他的事。他的打算是先和瘸子喝酒,慢慢麻痹他,让他放松警惕后再套出他的话来,那时他就如被人抠住腮巴的鱼,再也跑不了了,只好乖乖为自己当一次说客。
凡是像他们这般能掐会算之人,都善于揣摩别人的心思。他这点小九九,如何瞒得过瘸子,他生气地说:“没事咱俩在这里白话个啥?瞎耽误工夫!”他说完抬腿就要走人。
他忙说:“歪哥不是不忙吗?咱俩叙叙旧不行吗?”
“和一个虚头巴脑的人有啥好说的?看在咱俩这么多年的情分上,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咱俩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走人。”
他看着瘸子那架势,知道自己不把求他之事和盘托出是不行了,只好把自己的事儿一五一十地对瘸子说了。
瘸子听后说:“你这事放在以前老书记、老市长那儿真不是事儿,可新上任的“大小飞机”真没找过我,没有这个机缘,还真帮不了你。”
他看瘸子说得真切,没有半点诓人之相,便立马一脸坦然地说:“没事儿没事儿,咱俩喝酒叙旧。”这时服务员已端来第一道菜,他便邀约瘸子入席就坐吃喝起来。
话说明白后,酒喝得敞亮真诚,他和瘸子直喝到月上三竿才各自回家。第二天一早醒来,他还有些头晕,恍惚中他突然想起瘸子昨晚说的一句话,觉得很有道理,他陷入了要不要去找邝瞎子的犹豫之中。
瘸子是咋说的呢?他说,新官上任之时都是顺风顺水的,他们吉星高照,印堂发亮,雄心勃勃,正摩拳擦掌欲大展宏图,肯定不会想什么风水命相等上不了台面的事。
在他吃完早点走向办公室的路上再次想起瘸子的话,看看新书记新市长雄心勃勃的施政纲领以及意气风发的作派,不但作出了不去找邝瞎子帮忙的决定,而且断了再找其他风水先生打听打听的念想。
日子平静得没有半点涟漪,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邹平寻找不到助推自己上位的门路,老庄那边也没有任何消息,他的心始终悬在半空中,让他苦闷不已。焦虑使他吃不好睡不香,每晚睡觉都迷迷糊糊的,做的梦像电视信号不好时出来的图像,模模糊糊,闪烁不定,让他一个以解梦著称的人,无法通过自己的梦提前窥探一下自己近在眼前的未来前景。
走进办公室泡好一杯茶,他百无聊赖地翻看手机,突然一条领导干部选拔任用公示跃入了他眼中。抱着消磨时光的心理,他点开链接看起来,无意间他看到母主任儿子的名字也在其中,细看是拟任县区委书记。区县长与区县委书记从行政级别和薪资待遇上讲似乎没多大区别,但从政治上讲,从区县长到区县委书记可是前进了一大步。这本与他没啥关系,但想起母主任搪塞自己的事,心里便感到有些忿忿不平——这老狐狸又得逞了!他妈的,这是什么事儿啊,咱们晋升比登天还难,他们升迁却不费吹灰之力!
气愤使他久久不能平静,那晚在母主任家的情景一一在脑中晃过,咯噔一下,他想起了自己那晚暗自佩服母主任造梦的话,使他脑中“吱”的一声闪过一道亮光——造梦!
造梦?对,造梦!如果使自己做一个预示自己高升的梦,那自己继任局长的事不就成了!
真是个好主意!是吗?一阵兴奋之后,他有些迷糊,陷入了梦与现实、梦与未来之间那些绕来绕去的关系之中——梦预示着事儿的发展,好梦预示好事的来临,造个好梦确定好事定成……他反复在心里推论——造个好梦好事就一定能成吗?他脑子里好像有一两丝乱麻在缠绕,运转好似不太顺溜儿,磨磨唧唧的老是转不过弯来。
还有其他办法助推自己当上局长吗?没有!对这个问题他十分肯定,一点也不迷糊。那纠结什么呢?不是有句话叫死马当作活马医吗?管它行不行,先造了再说啊!他暗自对自己说,你不是说你的梦很准吗?你的上调、提拔你都从梦中提前得知了!你不是号称解梦大师吗?能解还不能造啊?现在束手无策的,每天无所事事,闲着也是闲着。
想到这些,邹平不再纠结自己的想法是否能行,决定一试。
他想的造梦,当然不是像母主任那样去编造一个梦,而是根据做梦解梦的原理,反其道而行之,通过情景心境的营造,使自己做出自己期盼的梦,从而使事情按照自己想要的结果发展,达到自己的目的。
怎样造梦?他也不知道,这是创造性的活儿。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话该咋理解?“日有所思”是“夜有所梦”原因,解释了人为什么会做梦。“夜有所梦”是“日有所思”的结果。因果,因果——有果必有因,有因必有果——种豆必得豆——如果按自己的愿望种下“梦豆”,必然结出想要的梦!?
这太绕了!他捋了两三遍才厘清,独自在心里作出结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自己造梦的最基本原理!
有了正确的理论依据,他想自己首先必须进一步强化当局长的欲望,这是自己造梦的根本内在动力。当局长的欲望从何而来呢?当然来自名利,政治的、经济的、社会的,物质的、精神的、情感的等等,都是欲望产生的源泉,自己要时时去想这些东西,才能打好造梦的思想基础。
要造一个什么样的梦呢?这是他必须解决的一个关键问题。对于一般人来说,这个问题既简单又复杂。说简单是谁都会说当然要造一个好梦啊,可什么样的梦是好梦呢?这就难说了,可能一百个人有一百个答案,还有可能一些人根本没有答案,因为这些人压根儿就不知道什么是好梦。好在,这对于他来说几乎不是什么问题。他邹平是谁啊?梦大师呀!什么是好梦,什么是孬梦,他门儿清!
关于梦有很多说法,比如,梦是反的,清晨做的梦不准,等等。还有对梦里出现的人、事、物,也有多种说法,如梦见鱼要进财,梦见捡鸡枞要戴孝,梦见去世的父亲能平安度过难关等等。各种各样的说法,使梦变得神秘而难以琢磨,在常人眼里,解梦人都给人高深莫测的感觉。所有这些在他看来根本没那么复杂,对于他自己的梦,好与孬就一条标准,即看自己在梦中的情绪、状态和梦境发展的结果,凡是自己在梦中情绪、状态积极昂扬而结果又是对自己好的,那对他来说准是好梦一个;相反,如果自己在梦中情绪低落、恐慌,精神萎靡焦虑,梦到的事又没有一个好结果,那他一定是个孬梦,那几天他说话做事都会格外小心。
就这么简单?是的,相对于他自己的梦来说就如此简单。当然,如果要为他人解梦,那就复杂多了,其中的学问就大了去了。因此,大家要把话听清楚,不要因误解而小看了我们邹平先生。
好了,言归正传,他究竟要造一个什么样的梦呢?这当然是不好具体描述的。人们都觉得他命运蹉跎,其实那主要是在家庭婚姻情感方面,在事业上,他虽算不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之人,但也是跨过副科、正科、副处等几个台阶的人了,依照以往的经验,他希望造一个在风云激荡中勇立潮头、傲视群雄的梦。如果从具体的梦境讲,他最希望的是自己能在梦里杀死一个人。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当年提拔为副局长时,就梦见自己一刀捅死了与他第一任妻子勾搭成奸的那个腐败分子。那血喷射成了一道绚丽的彩虹,叫人痛快尖叫。他想如果那样的梦境再次惊现,那局长那顶乌纱帽一定会稳稳当当地落到自己头上。
他找到了造梦的方法途径,明确了自己要造一个什么样的梦,他立马就实施起自己的造梦计划来。他先从强化当局长的欲望开始,随时随地都在想当局长的好处。比如,每天早上一进办公室,他都要向闲置的局长办公室看看,想如果我是局长,那桌椅地板早已收拾得整整洁洁,自己还没坐定,如花似玉的小秦便呈上了一杯热气腾腾的香茗,她含情脉脉地对自己笑笑,令自己心旌荡漾……每到下班前半个小时甚至一个小时,他就会想如果我是局长,那早已有人打电话请吃饭了,饭桌上喝的不是茅台也是五粮液,饭后说不定还会有人请去KTV潇洒一把……每晚回到家,他就想如果我是局长,那妻子一定不敢在自己面前粗声大气地吆五喝六,自己过的一定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
当局长的好处仅仅想想也是十分诱人的,他当局长的欲望才强化刺激了三天,便胀得像鼓鼓的帆,撑得他难受极了,觉得自己再想下去就要疯了。他被吓得不轻,赶紧转向,做起下一步的准备工作来。
怎样才能造出一个好梦来呢?这确实是个难度不小的技术活。为此,他专门用了一上午的时间,深入分析总结了自己几个典型的好梦,有升官、发财、女儿考学成功等几种类型,最后得出结论,要造出一个好梦首先要有良好的心态和稳定的情绪,道理很简单,只有心情舒畅,吃得下、睡得香才能造出好梦;其次要酝酿出积极向上的昂扬情绪;三是要树立假想敌,并激发出愤怒、仇恨等情感和打倒、摧毁等斗志来。
弄清楚了如何造一个好梦的要领后,他立即投入到造梦的行动中。心理学研究表明,在夺取胜利的过程中,并不是求胜欲望越强烈越好,即保持适度的求胜欲望更有利于取胜。据此,他把前几天推得太高的当局长的欲望或者说做一个好梦的愿望往下调了调,但他每天都要把这事在心里默念三遍,保持其持续性。他克服了前一段时间求助无门产生的焦虑急躁情绪,不断调整好自己的状态。为了保证睡眠质量,他改掉了睡前躺在床上看微信刷抖音的坏习惯。他找来了不少励志的书籍或视频资料学习观看,不断激发自己积极向上的昂扬情绪。同时,他又不断回忆那些令他愤恨仇视的人和事,反复想他们的可恶可恨之处,把他们当作假想敌,在脑子里对他们拳打脚踢,甚至想象着自己刺杀射击他们的刺激景象。另外,为给脑子补充有关搏击仇杀等信息量,他还在家里看起了美国大片……
日子在沉寂中一天天流逝,单位里像一潭死水,没有一星半点刺激撩拨一下人的神经的事儿发生;家里依然冷冷清清,妻子仍然马不停蹄地忙进忙出,除周末关心一下他们父女俩的衣食琐事外,其他时候都漠不关心,偶尔听见他念叨一两句有关自己的事,总是不屑一顾地撇撇嘴。但他一点也不觉得寂寞冷清,他每天不急不躁地做着造梦的事,坚信自己很快就会成功。
邹平正在气定神闲地一门心思造梦时,市里组织开展了党政机关干部职工及其家属参与非法集资清查工作。事情的起因是,前几年被团市委、市妇联、市总工会树为创业明星的熊浩天跳楼身亡。熊浩天头顶省级青年创业标兵、三八红旗手、劳动模范等一大堆荣誉,头上星光熠熠,具有很高的社会知名度,当然也享有极高的社会声誉。她从高楼上纵身一跳,舆论哗然,轰动社会各界。更让人触目惊心的是,她纵身一跳呼啦一下撕开了浩天理财的华丽伪装,把一个明星企业负债累累千疮百孔的真实面目抖落开来。一时间,投资人、债权人以及受高额红利诱惑的众多入股者、储蓄者,纷纷集聚维权。
处理完浩天理财这个烂摊子,市里领导对眼下资本金融市场纷纷攘攘的混乱局面忧心忡忡,决定来个摸底调查,其中对全市机关单位干部职工参与非法集资的调查,是市委市政府未雨绸缪制定下一步内控措施的基础,要求必须如实报告,凡弄虚作假者将给予纪律处分或组织处理。
看过文件后,他对自己媳妇的理财行为实在不太放心,心里直怪自己平时太大意了,没有考虑她理财的合法性,更没有过问一下具体情况。随着后背一股凉意的升起,他把文件装入了包里,心想晚上回家一定要好好问问妻子,搞清楚她的经济活动情况。
下班前,他妻子又在微信上说不回到家吃饭了。这是他们家的生活常态,他已习以为常了,但那天他觉得特别郁闷,连微信都懒得回她,独自回家煮了一碗面条对付了一下肚子。
他妻子到家时已是夜里九点过了。他是被她的开门声惊醒的。那晚,她开门很不顺畅,钥匙在锁孔里转动得疙疙瘩瘩的,发出好似老鼠啃东西一样的异响,再用力扭动,钥匙竟转不动了——门被反锁了?这一念头让她很生气,她放下手里的东西,左手使劲拉住门把手,右手转动钥匙才终于把门打开,心里释然地想门锁缺少油脂的润滑了。
当她打开客厅的灯光时,被惊醒的他正从沙发上翻起身来。她被吓得啊的一声惊叫,待看清是他,骂道:“哎哟,吓死人了,你啥人啊?灯也不开!”她骂完开始找杯子倒水喝。咕噜咕噜灌下一大杯凉水后,她长长地呼出一口酒气,说:“渴死我了。”
他愣愣地看着妻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哦,打包回来一点菜,等会儿你放到冰箱里。”她说完指指茶几上的塑料袋转身就朝卧室走去。
“坐下,我有话跟你说。”他朝她说。
“哎呀,啥话明天再说吧,人家困死了。”
“不行,就这会儿说!”
“咦,局长还没当上脾气倒见长了?什么事儿?说吧。”
他缓了缓口气向她讲了市里要求干部职工填报本人及家属是否参与非法集资的事,然后把文件递给她,说:“你看看,上面列的五种非法集资的情况你参与没有。”
她很不耐烦地瞅了瞅,把文件递给他说:“这是要搞啥?是不是折本了的都由政府兜底偿还?”
“做梦娶媳妇——净想好事。你别管政府要搞啥,只管好好看看你参与没有。”
“没有,没有。”
“你细心看看,瞒报漏报是要追究责任的,我目前处在敏感期,要特别小心!”他挡住她递回文件的手说。
“哎呀,你啰嗦个啥?跟你说没有就没有!”她把文件丢在沙发上,转身进了卧室。
他拿起文件追进卧室着急地说:“你真得好好看看,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弄不好我升官儿的事就黄了。”
她猛一转身,怒目圆瞪道:“你不信我,想怎么填怎么填吧!看你那点出息,都要魔怔了,你以为当了局长就了不起了?”
“你咋说话呢?人不能一点上进心都没有嘛。”
“我就这么说话!你有本事去跑一个有实权的官儿当当!就你们单位那破局长我还真看不上!”
“你真是掉进钱眼里去了,一身铜臭味!”
她不想跟他争论下去,把右手食指竖在嘴唇上做出一个禁声的鬼脸后,掉头进到卫生间洗漱去了。
他在“丽城市机关单位干部职工及其家属参与非法集资自查表”上填满了“无”后签名交了上去,但他心里总感到不踏实。
他所在的单位,在官方眼里是十分重要的,但在世人眼中,他们专管那些不能当吃不能当用的设备文件,就是一个什么事儿都指望不上的清水衙门。
也许是他的宿命,当年高中毕业招干,他在世人羡慕的目光中走进了他毕生无法摆脱的单位,在衣食无忧中享受国家干部的荣光的同时,也连同承受着寂寞与憋屈;也许是他解梦太准偷窥了天机,上苍要处罚或者戏弄一下他。总之,特殊的行业绑定了他,使他从一而终,限制了他职业发展的宽度和高度;所在单位的清苦,使他面对第一任妻子即将下岗的严峻形势时,无能为力,结果妻子傍上一个实权部门的局长解决了生存危机,也断送了他们美满幸福的婚姻与家庭;在没完没了不分昼夜的值班中,他第二任妻子耐不住漫漫长夜的寂寞,投入了他人怀抱,在他舍弃钱财孤注一掷的力争下,这段存活了五年的婚姻,不仅给他留下一个嗷嗷待哺的女儿,还有无尽的伤痛。
现在,他看着妻子对钱财的狂热追求,他又想起了前两任妻子的势利、贪婪与自私,对自己的生活有一种重蹈覆辙的感觉,搅得他心神不安。
“成功了!成功了!老子造梦成功啦!”
喊出前两声时,他分不清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已醒了,但发出最后一声狂吼时,他处在无比激动无比自豪的亢奋之中,左手奋力甩出一记右勾拳,脊背一挺,他坐了起来——太他妈的好了,那左右开弓的耳刮子扇得多么清脆!那唾沫飞溅的呵斥喷得多么霸气!画面和声音是那么清晰,背景是一片白雪覆盖的广袤原野,深深浅浅的脚印,凌乱斑驳,色调沉稳。
“你发什么神经?”妻子一巴掌拍在他肩臂上,骂道。
那是他开始造梦一个月后的一天夜里,他和往常一样,看完中央电视台第八套节目重播的电视剧《金婚》后,便洗漱睡觉。近几天来填报非法集资自查表的事闹得他惴惴不安,他睡得不够安稳,心绪也有些凌乱,心想造梦的事儿怕得耽搁一下了。
也许积攒了几天的疲劳袭来得太猛烈,他睡下不足十分钟,便进入了梦乡。梦中他不知从哪里冒出个儿子,像只冰冻了的虾子一般哈着腰杵在他面前,被他劈头盖脸地骂成了孙子。他怒不可遏,急得张牙舞爪,脸上青筋暴露。他甩开膀子左右开弓,啪啪地抽打着那孙子的脸,嘴里喷着恶毒的话语,一副要将那哈着腰的“虾子”生吃了的样子。
被他惊醒了的妻子,转眼又睡着了。他睡意全无,瞪着两眼想开了:老子哪来的儿子?
的确,他娶过三任妻子,分别被他戏称为老大老二和小三儿。每个妻子给他生了一个孩子,但没有一个儿子。他曾为这个颇感遗憾。听人说生儿生女取决于夫妻双方的性欲强弱,说丈夫性欲旺盛生儿子的居多,反之,则大多生女儿。他至今想不明白,自己蓬勃昂扬、经久不衰的性欲,在三块土质不同但同样肥沃的土地上奔突宣泄,却硬是没有给自己留下一条根儿。他敢嘣嘣地拍着胸脯向组织保证自己没有儿子!如果,干儿子不算的话。哦,对了,自己梦里抽打臭骂的好像是自己的干儿子。
三年前局里来了个小伙子,不但旁人都说像他,而且他暗地里仔细观察,也觉得他与自己简直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那相貌,和自己年轻时别无二致;那举手投足,让人觉得他在刻意模仿自己。老邹,你怕该回避回避,给“小邹”让让道。同事们的玩笑话让他讪讪地笑笑,心里很不舒服,暗骂道,真他妈的扯淡,他姓查,是市府所在地的城里人。他爹妈“造他”时,老子还没到过这座牛逼哄哄的城市嘞,他与老子八竿子打不着。
年轻人会来事。小查上班不久便从山区张罗来土鸡山羊,邀请全局一档子人周末去他家乐呵乐呵。那天邹平一迈进小查家的门,看到老查便愣住了——自己的亲兄弟啥时流落在此啊?他和老查同时惊呆了,各自恍惚觉得看到了镜子中的自己。他俩各自瞠目结舌地你、你、你的嚅嗫了几下后,便急切地碎步上前抱住对方惊呼兄弟啊……他与年龄相当的老查更加相像,这天生的兄弟缘分上哪儿去找啊?老查忙命小查置香案,歃血跪拜,结为异姓兄弟。小查自然成了他的干儿子。
梦见自己抽打训斥这样的干儿子,这样的部下,难道还不是预示自己成功升迁吗?传说中某大老虎训斥抽打跟随他多年的老部下也不过如此吧。
的确,按照邹平长期摸索出来的规律看,这梦是符合他造梦的要求的。在这个梦中,自己的情绪是激昂的,显示出了王者之气,是积极正面的,虽然离自己最理想的好梦还有一定差距,但他心中暗暗认定这是一个好梦,坚信自己日思夜想的升官之事一定会在近期变为现实。
岁月如常,静等花开。
端午节后刚刚收假上班的早上,邹平刚走进办公室就接到了老庄的电话。老庄轻轻地说来一下,便挂了电话。
走进老庄办公室,邹平不由得想起了那令人难堪的境况,身子一阵阵发紧,心咚咚狂跳,整个人变得拘谨局促。
“坐。”老庄看看他,说,“不好意思,半年前跟你说的事……”
桌子上呜呜振动的手机打断了老庄的话,他拿起手机轻声叫了一声书记,随后便听他时不时“嗯嗯”两声,好像在表示明白了或赞同对方的话。他偶尔看邹平一两眼,表达出淡淡的歉意。
半年前跟我说的事黄了?还是……邹平猜测着老庄没有说完的话,紧张得如坐针毡。老庄仍在用心地接听电话,除隔三差五地“嗯嗯”外,还不时在便签上记着什么。
邹平不安地坐着,时而看看镇定自若的老庄,时而环视一下办公室的布局。从老庄的神情看,肯定是一个重量级的人物在跟他说重要的事,老庄一直没有与对方交谈,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在的缘故,他拿不准自己是否该退出去回避,老庄没有明确示意,他犹豫不定。
“抱歉,老大交代事儿。”大约过了半个小时老庄才放下手机,一脸歉意地对他说。
“我没事,您辛苦了……”老庄的客气让邹平很感意外,一时不知如何回话,慌乱中他无头无脑地回话说。可话没说完,自己又觉不妥帖,一时变得语塞起来。
“哎呦,工作太忙,不能经常见面都变生分了。”老庄在他身边坐下,拍拍他的肩背说。
他还是不知该怎样回老庄的话,只好朝他笑笑。
“你的事终于等到时机征得老大同意了,最近一两天组织部就会到你们单位搞推荐考察。”老庄淡定地对邹平说。
他听见自己悬着的心咚的一声复了位,惊喜让他手脚无措,禁不住站起来讪讪地说:“谢谢老县长,谢谢曲部长……”
“太客气了,干嘛呢?”老庄扯了扯弓着腰的他的衣袖,说,“镇静,镇静。”
老庄的提醒让他觉出了自己的失态,他不太好意思地坐下,嘿嘿地朝老庄笑了笑。
“叫你来是先给你通个气,接下来组织部会按程序搞,我已给金钟民交代好了,什么推荐、考察等等都由他负责支持配合组织部的同志,你什么都不要做不要管,千万别搞出节外生枝的事儿来。”
“好,好好好。”邹平嘴里一个劲儿地应着,心里却思忖着这老金会不会给自己上“眼药”,他可是也瞄着局长的位子。
“去吧,我还有事儿。”
他站起身还想向老庄道谢,只见老庄盯着手机头也不抬地朝他摆了摆手。他知道老庄忙着在手机上处理事情,自己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便悄然退下,轻轻关上了老庄办公室的门。
走出老庄办公室,邹平才发觉自己手心里湿漉漉的,微风袭来身上隐秘处全都凉飕飕的。
他的担心纯属多余。对老庄交代的事,金钟民只有照办的份儿,绝不敢乱说乱动。在他主持下,邹平毫无悬念地被推了出来,成了局长人选的考察对象。
金钟民也是情商很高的,在邹平被任命为局长之后,他作为主持了前阵子全局工作的副局长,体现出了他的胸襟与格局,第一时间召集全局干部职工聚餐,为他庆贺,更难得的是他不但明确宣布自己个人请客,而且他请来了老庄与大家同乐。
金钟民的一番操作,深得老庄欢喜。他内心的喜悦从那白皙而又矜持的脸庞上溢了出来,据说从不饮酒的他也破例了,笑意盈盈地说:“今天老邹升官儿,老金请客,很高兴啊,我也破例喝三杯。”
老庄一言既出,男女老幼群情激奋,呦呦欢叫着,连刚参加工作娇弱如林黛玉的小秦也端起了酒杯,大有摩拳擦掌一展风采的豪放劲儿。
金钟民做东,自然由他主持酒会。他说:“适逢邹局长高升大喜,我们邀请到了市委曲部长与我们同乐,真是幸甚之至,下面请曲部长讲话……”金钟民“大家欢迎”的话还没出口,大家啪啪啪的掌声已打断了他的话。
不知是谁带的头,或者是老金站着的缘故,大家不知不觉中都站了起来,用热切的眼神看着老庄。
老庄缓缓地站起来,举起双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安静。大家立马停止鼓掌,屏声静气等待老庄讲话,却听他笑道:“老金啊,你尽搞形式主义,大家酒杯都满上了,我还讲什么话?大家干就完了!”
老庄的话一下点燃了酒场的气氛,随着他一声铿锵豪迈的“干”,大家齐刷刷地举起杯子一仰头来了一个底朝天,一场酒场酣战在振奋激昂的气氛中拉开了序幕。
头阵酒肯定都是敬老庄的,但无论谁敬他都只是呷一小口,也不硬叫对方干了杯中酒,给人很亲和的感觉。
第一番高潮过去,大家已喝了一个把钟头了,大都已酒酣耳热了。老庄已喝完三杯酒,便对大伙说:“对不起,我有事先走一步,你们继续啊。”
老庄走后,酒场的气氛一下活跃开来,邹平自然立马成了大家的头号目标,先是老金连敬了他三杯。本来老金的举动就令他十分感动,现在老金祝贺的话,感谢的话,希望的话,说得殷殷切切,比那温润甘醇的老酒还熨帖人心,令他唏嘘不已,痛痛快快喝下老金的敬酒后,他紧接着便反过来敬了老金三杯。他和老金在一个局里待了近十年,记不清一起喝了多少次酒了,但都是碍于面子的彼此相敬,从来没有这样敞开心扉地交谈畅饮。他现在真切地感受到了老金的臣服与尊敬,权力带给他的快感在他浑身荡漾开来,很是受用,使他心里升起了一股成功者的豪迈之气。
接着从办公室主任焦艳开始,那些科长副科长等依次向他发起了进攻。以前老在老局长身边转来转去,不把他放在眼里的他们,现在哈着腰双手捧着酒杯嘴里谦恭地说着讨他欢心的话,一一和他碰杯干杯,那种令人瞩目、受人恭维的感受,十分美好,令他酒兴高涨,他来者不拒,全都脖子一仰便来个底朝天。
当平时高傲得像小母鸡的小少妇欧丽和舒雅来敬他酒时,她们长期以来直挺挺地挑战着男人目光的腰身,谦卑地收敛了不可一世的傲气,变得妩媚迷人起来,使他看她们的目光没有了以前的慌乱和羞怯,变得坦荡甚至放肆起来,在欧丽甜腻悦耳的声音不断撩拨下,他的目光从容地洒在了她雪白的酥胸上,轻抚着那对欲盖弥彰的半乳,在那乳沟深处淡黄色的汗毛间穿梭,直到她翘起的兰花指触碰了一下他的手背,他才收回目光和她碰杯畅饮。
自金副局长开了头后,局里各科室也行动起来,他们以同科室人员为伍,凑份子请局里其他人吃饭为邹局长庆贺。他们局有四个科和一个办公室,一圈下来,他差不多连醉了一个星期,自己都感到有一些扛不住了,但他觉得口舌起泡、喉咙干涩、肠胃疼痛、血压升高等身体不适,与精神上的愉悦享受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所以,当他干儿子小查把老查的邀请转告他时,他甚至没有矫情地推辞一下便爽快地答应了。
自造梦成功以来,他心里一直觉得亏欠干儿子小查,虽然那打骂是在梦中,但他觉得干儿子还是为自己的升迁受了委屈的,自己不能驳了老查小查的面子,应该给他们家这个在全局人面前表现的机会。
一个局的人都请了邹平了,现在摆在邹局长面前的问题是他该怎样回请他们。这在他看来是必须的,甚至认为这是他新官上任展现风采、树立权威的好机会,回请的档次必须与自己的局长身份相匹配。这一想,他禁不住回顾起近几日来自己吃请的场面来,虽昏昏乎乎的,不甚真切,但仍能发现,大家请他的档次都不低,从餐厅、烟酒、菜品都处于中高档以上,都是诚意十足的。这使他心里十分受用的同时,也暗自吃了一惊——这开销可是不小。
接待出生产力。喝酒也是革命工作。身处歌舞升平的盛世,公款吃喝已成为为官者正常的职务消费。他根本不相信老金会自掏腰包为他庆贺,甚至认为那几个科室长也会找各种途径报销请他的餐费,从而笼络下属。作为局长,他当然不愁那几文酒钱,若放在平时,一切宴请事宜都不是他一局之长操心的,只要跟办公室主任交代几句,就会安排得妥妥帖帖。但现在的问题是,老金等一班人都打着自费的幌子请了自己,自己怎么也得做做自掏腰包的样子。
他的工资除每月固定的零花钱外,都是交由妻子保管的。他当然还有些稀里糊涂的收入,字签了,钱领了,但什么名目谁也说不清楚,谁也不会傻傻地去刨根问底。虽说仨瓜俩枣的,但一年下来还是不少,存入自己的小金库,说话办事都有了底气。
由于妻子对他升官一事很是不屑,他前段时间置办厚礼时没厚着脸皮向妻子张口,动用了自己私存的“库银”,弄得自己请客“演演戏”的碎银子都不足了。
好在自己升迁请客,向妻子要钱理由十分充分正当。他这么一想,便粗声大气地向妻子要起钱来。面对他义正词严的要求,她面露难色地嘟囔道:“升个破官儿,工资没有涨几文,还要花这么多钱请客,没有!”
“这在别人眼里是天大的好事,到你嘴里竟如此不堪?”
“你真是黄鳝脑壳——死不开化!你升任那么一个穷酸局长有啥用?我们单位一个小科长小主管都吃香喝辣大把捞钱,有本事你去弄个实权部门的官儿当当,即使不升官我也把你像大神一样供着!”
“你一个浑身铜臭的俗人,我不和你扯这些,你给我好好说说,家里的钱你都弄到哪里去了?”
“投资了啊,你看现在谁家还死巴巴地靠工资过活?”
“我不管别家,就要你给我说清楚,钱都投到哪些地方去了?”
他妻子的投资大都没有得到什么好的回报。她见丈夫要给自己较真,心里还是有些发虚,便说:“你一个吃饭不管事的闲人,给你说了你也不懂。喳,拿这张信用卡去刷吧。”
他迟迟疑疑地接过信用卡,不高兴地说:“透支啊?”
“透支咋啊?一点时新的消费观念都没有!”她一脸鄙夷地说完,想了想,又略带调侃口吻地说:“透支的钱后面是要还的哦,你可得给我悠着点。”
向妻子要钱的过程让邹平很郁闷,他像在蜂蜜中突然吃出了酸涩的味道一般,使他的好心情一度变得氐惆起来,但妻子给他的信用卡终究使他豪气地演了一出,为自己挣足了面子。
邹平所在的单位很不起眼,但邹平名气大,私底下与市级机关单位的头头脑脑都多少有一些交往,不少都请他解梦指点过迷津,欠着他的人情。他当了局长之后,大家纷纷借机请他,大多是吃饭喝酒,也有请他唱歌跳舞、桑拿按摩的。很快他就融入到了一个全新的圈子里。
在局长这顶乌纱帽的光环下,他的日子过得很逍遥快活。惬意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连他对自己官衔称谓的新鲜劲儿都还没过去,两三个月的时间便匆匆过去了。该请他的都请了,有的还不止一次。朋友们对他有来无回的吃请并不反感,吃喝玩乐都还是乐意招呼他,但他感到自己已把以前积攒的情谊消费殆尽了,自己若不请请他们已有失身份。
他当局长后,县区的局长们早已屁颠屁颠地来拜见过,十一个县区,送来的土特产拿得局里人手软,同时一通接待下来,前前后后让大伙在酒坛子里泡了二十来天。
焦艳是一个懂事儿能干的办公室主任。她懂得领导们说自费请客都是哄鬼的,她更知道不着痕迹地帮领导把付出去的票子捞回来是巴结领导的最好法子。瞅准接待县区局长们这一平账的好时机,她把邹局长请客和办公室平时那些不三不四的开支一并在接待费中处理了,做得天衣无缝。在邹局长缓过酒劲儿准备到各县区走一遭时,她把厚厚一沓红朗朗的票子放到了他的办公桌上了。
有了这次“自费”请客的经历,他真个儿地体会到了当局长的好。要请圈子里的头头脑脑吃饭,对他这个局长来说似乎是名正言顺的事,也不用再演什么自费请客的戏,他邀约好人定下时间后一个电话打给焦艳便搞定了。
不得不承认焦艳安排的宴请是相当上档次的,大家都喝嗨了,但像一阵温煦的风一样,吹过了也就吹过了,令人一阵舒爽过后,并没有留下什么。他没有因为这次请客而提高他在圈内人心目中的品位,在一群头头脑脑们面前,他仍时时显出窘态。他们在一起时,除聊女人外(有女人在场时就和女人调笑打趣),喜欢聊的就是奢侈品牌和美酒美食,什么名牌服装、手表、鞋子、腰带、领带,总是令他们津津乐道,眉飞色舞;什么法国的红酒,意大利的面,日本的料理,扬州的小吃,布朗山的古树茶,他们如数家珍,讲得头头是道……每当这时他觉得自己纯粹就是一个傻子,表面装作心不在焉、不屑一听的样子,内心却自卑得很,为掩饰清贫带来的难堪,他有时不得不躲到卫生间迟迟不出来。
这些人咋那么有钱呢?个个像大佬一样操得起。邹平对此百思不得其解。他哪里知道他们当年经过他指点迷津后,早已完成了政治资本和经济资本的原始积累,变成了集权势财富于一身的人物了。
以前他一般只抽二三十块一包的小康烟,但混迹于圈子里之后,这已让他羞于出手。记得卫健委主任子志宏第一次请他吃饭时,他特意揣了一包平时舍不得抽的和谐玉溪烟,见面时乐呵呵地掏出来欲传一支给子主任,不料却被子主任一把按住双手。他以为他不抽烟,不料却听他说:“抽我的,抽我的,你那劲儿太大,抽不惯。”
他从子主任手里接过一支细细的大重九抽上,醇香的烟雾遮住了他满脸的尴尬。从此以后,他衣兜里便揣上了中高档两种烟,他戏称为“粗粮”和“细粮”,没有旁人时就吃“粗粮”,社交场合才吃“细粮”,装装门面。但这看似周全的法子,也让他不时闹出笑话。比如,把“粗粮”“细粮”放的位置记错了,本来要掏出“细粮”传烟,掏出来却是“粗粮”,慌忙塞回兜里再掏出“细粮”,但尴尬早已在众人面前散落一地。他烟瘾很大,“细粮”常常不能让他过足瘾。无奈,烟瘾发作起来便顾不得面子,掏出“粗粮”独自吞云吐雾,嘴里讪讪地说:“这才过瘾……”
在圈子里,最让邹平难以承受的是搓麻(将)和掼蛋。在那些头头脑脑嘴里这不过是玩玩,其实那赌注大得惊人,他们手里都提着一个名牌包包,里面至少装着两三万。在圈子里流传着一句话,叫做好玩不过钱搬家。第一次看他们搓麻,只见红朗朗的票子不断在四个人之间转来转去,真正见识到了什么叫作钱搬家。
因会解梦之故,大家虽看出了他的穷样,但对他仍很敬重,每当搓麻或掼蛋时,都要跟他礼让一番。开始他被吓得慌忙摆手说:“我还有事,你们玩,你们玩。”后来见得多了,他就动起了歪脑子,心想如果手气好,一晚赢他一两万,岂不快哉?怎么知道自己手气好坏呢?这难不倒他,看头一两天做的梦呗。
作为一个资深解梦人,一个能够造梦的牛人,他当然对自己想法的可行性深信不疑。他立马就实践起来,这一次,他梦见自己驾车回老家,一道陡坡刚爬到顶就听见噼里啪啦一阵鞭炮声,放眼一看路上一行人正抬着一口棺材朝他走来,唢呐嘀嘀啦啦欢鸣,纸钱如雪花飘飘洒洒。从走在棺材前面那一大串纸幡上用红纸打的结来看,他知道人们在送一位高寿者上山。按农村风俗讲,这是喜葬,从吹鼓手奏出的调子和送葬的人们脸上,让人感受到的都是喜悦欢快。
从梦中醒来,他喜不自禁,料定自己做了一个好梦。
果然,第二天工信委廖主任请他吃晚饭。饭后廖主任问他有没有事儿,没事一起搓几圈。他呵呵一笑说好啊。那晚他手气大好,两沓红彤彤的大钞沉甸甸地落入了他包包里。
这个梦使他的好手气持续了近三个月,其间他赢了好几万。然而,花无百日红。中秋节那晚,他的手风彻底反转,坐上麻将桌不到两个小时,兜里的两沓钱便输了个精光。那时时间还早,想散伙说不出口,只好硬撑着,结果他欠了一屁股债,惹得其他三个牌友很不高兴,只是碍于以前他帮他们的情分以及出于以后还有可能求他指点迷津的考虑,才没和他撕破脸皮,但即便如此,他在他们的挖苦嘲讽中也是颜面扫地了。
他知道自己财运开始下滑了,便及时收手了。他坚持韬光养晦,等待着好运的再次光临。然而,半年过去了,他一直没有做什么好梦。自己的好运迟迟不到来,玩兴却把他的心拱得痒痒的。他早已习惯了圈子里的奢华生活,两三天不到圈子里溜溜,心里就发毛,食不甘味,打不起精神,但去了同伴们小觑的眼神和夹枪带棒的冷言冷语,真是太伤自尊了。焦躁中,他突然想起自己以前造梦的事,幡然醒悟,心里豪气冲天地怒道,老子端着金饭碗还受你们的窝囊气,你们等着,看老子咋个收拾你们!
为除却身上的浮躁之气,静心造梦,他决定暂不参加圈子里的吃喝玩乐。有了上次造梦的经验体会,这次他轻车就熟,准备就绪后,他花了三天时间的酝酿情绪,强化内心愿望,吸纳预示自己发财的吉祥物的信息(比如,梦到鱼、洪水、棺材等都预示着自己即将进财。按照他的造梦原理,他得多观察、接触或念想这些东西,尽可能多地吸纳有关信息),他的造梦行动就在第三天夜里便获得了成功。那一夜,他睡得十分香甜,梦里他和几个朋友下河捕鱼,在清幽幽的河里,一条差不多半米长的锦鲤向他游来,乐得他纵身一跃抱住了它。锦鲤并没有做什么反抗,便乖乖让他抱到了车子后备箱里……
以过去的经验看,他知道自己造了一个绝好的梦。第二天一早起床,他便决定提前出山,心想如果今天有人约便不再推辞。真是天遂人愿,下午刚上班,市场监管局的万局长便来电话约晚上一起吃饭。这万局长是出了名的赌鬼,也是人见人爱的“菜牛”,他和人打麻将掼蛋基本上就是给其他牌友发福利。然而,这里又不得不再次说然而,这没有办法,因为那晚他十分不幸,他造的好梦并没有灵验,手气背到了家,“菜牛”万局长破天荒地来了个一捆三。其中,他输得最惨,不但把压箱底的一万私房钱输光了,而且还欠了万局长和其他两人的一大笔赌债。万局长赢钱,对他的欠债没太计较,可那两人输着就不好说话了,不准他“跳墙”,非让他兑现欠债,最后还是老万面子大,替他说了一番好话,才勉强帮他解了围,但两人离开时那鄙夷的目光和难听的话语,深深刺痛了他的心。
这么好的梦咋就不灵验了呢?一向自诩梦界权威的他想了三天三夜也没想明白。他已没有本钱再去检验那梦的好坏,况且他喜欢“跳墙”的坏名声早在圈内传开了,自万局长他们一起搓麻之后,已很少有人约他了,即使他有钱想去检验一下也怕找不到人陪他了。
他又回到了当局长以前的生活节奏中,心思也更多地放回到了本职工作上。这样一来,他突然发现自己还没有好好行使自己的局长职权。他想虽说权力已关进了制度的笼子里了,但好多事往往是说一套做一套,自己以前没有分管过财务,出差、接待等账务都是手下人处理的,不知道执行那些规定有多大灵活度,并不是滴水不漏的吧。自己一局之长,还不能请人吃个饭喝个茶什么的。想到此,他叫来了自己的干儿子小查,拿出一张餐饮发票签上“同意报销”几个字,让干儿子作为经办人拿去报销。中午快下班时,干儿子把“报销”的钱送到他办公室,他夸赞了他几句,笑眯眯地把钱揣进了衣兜。
小查走出他办公室没多久,兼任着单位出纳的办公室主任焦艳来到他办公室,表情很不自然地说:“局长,真是不好意思,现在公款接待卡得太严了,不是我不通融……”
看着焦艳扭扭捏捏的样子,他不知她说的是啥事儿,一时间摸不着头脑,愣愣地说:“我叫小查办的餐票不是报了吗?”
“报了?谁给报的?”
“你是出纳,还有谁?”
“小查跟你说报了?”
“嗨,钱都揣进我衣兜里了。”
“哦……”焦艳有点迷糊。她想了想似有所悟,心里念叨说,这小查真会来事。她觉得不能跟局长挑明小查的小伎俩,但认为应把接待报账的规定与局长说说,不然以后难办的事肯定少不了,那时自己就更不好向局长解释了。于是,说:“局长,现在接待有了新规定,不能再按老办法处理了。”
“哦,那些我知道,这次不是没做规范嘛,所以没有找金副签字了,特殊情况,通融通融。”
焦艳听他这么一说,知道他还是以为自己给他破例报销了,心想反正自己没违规办事,再说他作为局长想必也是知道有关规定的,自己没有必要再细说下去,便朝他妩媚地笑笑,说:“谢谢局长理解。”
焦艳走后,他在脑子里把有关规定过了一遍,回头再想了一下焦艳所说的话,心里疑惑道,莫非这小娘子硬是没给老子报销?
他操起手机拨通干儿子的电话叫他来一下。一两分钟后干儿子来了,他问:“你老实说,那发票是不是没报着?”
干儿子唯唯诺诺地说:“我再完善一下手续。”
他一听什么都清楚了,掏出衣兜里的钱递给干儿子,说:“我问过焦主任了,那发票不能报,也别再完善了。”
干儿子摆摆手说:“好,我知道了。”他说完转身走了。
“哎哎哎,钱,钱拿去!”
干儿子没有回头,径直打开门走了。
随着办公室门轻轻关上,他身子软塌塌地一屁股跌坐到威仪俨然的“局座”上,一脸沮丧,满心疑惑:真的进入新时代了?
他提拔当局长后,局里空缺出一个副局长的职位,老庄同意从他们局里内部推荐产生。局里干部中冒尖儿的是两个三十多岁的熟女,早已跃跃欲试。办公室主任焦艳,体态丰盈,眉眼撩人,不是专技干部,但丰胸媚眼很具杀伤力,综合协调能力强,办事得力;技术保障科科长柳扬端庄妩媚,话少内秀,似乎她的不少话是用眼睛说的,自他当了局长后已明显地感受到了她眉目传情的非凡功力。
第一次见着焦艳时,他有些惊讶失态,嘴里轻声叫了一声“雅丽”,好像有点含混不清,她显然没有听清,双唇微张莫名地看了看他。他回过神来用热情的微笑掩盖了自己的恍惚,也对她掩盖住了自己的错觉。的确她太像自己的第一任妻子肖雅丽了。
自己的现任妻子在与自己恋爱以及婚后相当长的时间里也是会用眼睛撩人的,那眼神流光溢彩的,让人心慌心乱心痒痒,只是这几年她的眼睛好像干涸的泉眼,自己已好长时间没看见它波光流转的妩媚了。
妻子和他早已没有“性趣”了,基本处于分床睡的状况。但他人已知天命,雄性的欲望却不太安分,不时撩拨得他难受,在他暧昧阴暗的思想深处,他与她俩已干了无数龌龊事了。
现在似乎机会来了,自己好像能把脑中的演习变成真刀真枪的实战了。得到老庄授意的他打破了每天上午喝茶练字的惯例,正襟危坐地分析起副局长人选的推荐工作来。既然老庄已有明确意见,组织部可能很快就会行动,自己作为局长要提前做好准备工作。一直以来,长期处于浑浑水养昏昏鱼状态的他,第一次有了正儿八经当局长的感觉。
其实,不用更多地分析他就能得出自己想要的结论,焦艳当了好几年办公室主任和出纳了,一直是金副局长分管,两人间隐隐约约还有一些绯闻,自己虽是局长,一年多来,她也处处讨好巴结自己,但纵使自己力推她出来,她也不一定让你染手。而技术保障科科长柳扬却不同,她一直是自己分管的人,平时就走得近一些,如果力主推她,那猎获她的把握性要大得多。如果抛开自己见不得人的小心思来说,她俩一个是综合型的干部,一个是专技,局里已有老金这个外行副局长,谁最适合顶剩下的空缺一目了然。再者,前者这次放放,后面推荐提拔到外单位任职的机会还多,可后者就没这优势了。
找到了冠冕堂皇的理由后,他底气很足。他先把自己的想法找老金说了。老金在主持工作特别是推荐提拔他的环节上做得很好,深得老庄信任,听说很快就会提拔成市委某部门的常务副部长。老金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朗声对他笑道:“你是局长你说了算,我全力支持你的决定。”
别把密码告诉风,风会吹过整座森林。一转背的工夫,他的话便在局里人中私下传开了。第二天早晨,他的办公室没有打扫整理,天天殷勤地做着这件事的办公室主任焦艳说家里有事耽搁了,说这话时她面无表情。
焦艳走后,柳扬来到了他办公室。她说谢谢局长的关爱。她的声音甜脆悦耳,两眼波光盈盈,柔情似水。微醺中,他看见柳扬白嫩嫩的手递过来一张卡。她说:“这是陶醉足疗中心的卡,您没事多去松松筋骨。”
他忙按住她的手,急急地说不用不用,然后意味深长地说:“你只要有这个心就行了。”
柳扬白嫩如葱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地触碰着他的手臂,杏眼向上斜睨了他一眼,心痒痒的他受到了怂恿,急慌慌地在她那粉嫩的脸蛋儿上啄了一口。
有了老金毫不含糊地支持,他按有关规矩召开了局领导和各科室长参加的局务会,当然,也邀请了纪检组组长参加。会议的主题是学习中央及省市委组织工作会议精神,总结上半年工作,部署下半年工作。他隐含的目的是借学习贯彻上级会议精神和总结上半年工作统一大家的思想,为后一步干部推荐做好准备。
不知他是有意为之,还是无意犯忌,会上,他讲着讲着就切入到了局里空缺副局长的人选推荐问题。他先说了市委分管领导的意见,接着从全局干部队伍建设大局讲自己的意见。为突出柳扬,他打算先表扬表扬焦艳,然后来个大转折,拔高柳扬,从而加大举荐她的力度。可他刚讲了前一部分,心中早已蓄势待发的“但是”两字还没嘣出口,纪检组长便打断他的话让他休会。说要与他私下沟通沟通。
他很诧异——我不能先表明自己的观点?那我局长咋个引导大家统一思想?
不符合规定?
是的!纪检组长毫不客气地回怼道。
会议重开,先听取科室长们的意见,大家都说同意邹局长的意见。轮到金副局长发言,他淡淡地说同意大家的意见。
你们都同意我的意见?可我的意见还没讲完嘞。他加重语气讲了“但是”之后的内容,与会者不禁愕然。
什么末位表态?看着大伙惊愕的表情,他心里得意地说,老子是局长,老子说啥是啥!同意我的意见算你们识相。
也许是他思维定势导致的失误,也许是金副局长和焦艳他们运作得好,反正焦艳出乎他意料地被提拔了。
他想入非非的风花雪月无声破灭,他成了钻进风箱的耗子。
老庄的电话总是不期而至。周六一早,邹平正准备去野猫箐水库钓鱼,手机急抓抓地叫起来。一接听,老庄说:“到我办公室,马上!”
他明显感觉到了老庄的严厉,不敢怠慢,丢下渔具便往外走,可没想门却打不开,好像是被一颗松动的螺丝卡住了。他慌忙找来螺丝刀、扳手啥的,一番粗暴地鼓捣才弄开。他边向楼下奔,边想得立马修理一下门锁了。
“你妻子参与了非法集资,你咋不上报呢?”这次老庄没有跟他客气,他一进门,便直杠杠地问道。
“啊?当时我反复问过她,她一口咬定说没有。这个鬼婆娘!”
“是吗?”老庄瞥了他一眼,目光冷如刀光。
“真的,我不是有意不报,我都和她吵架了,当时……”他急得有些语无伦次了。
“我信你,但别人呢?”老庄没好气地说,“你跟组织说去吧!”
他到组织部干部监督科一问,才知道三年前他妻子参与了乌金煤业有限责任公司的集资,投入十万,公司许诺给予月息三分,利息按月到账,满三年还本。如此算来,投入的钱三年便翻倍还不止,这般好事,碰到就是赚到,多少人钻头觅缝找关系都没投进去一分钱,气得捶胸顿足。
原来,乌金煤业公司就是以前想娶她的那个煤老板鳏夫钱贵鑫的。那个她曾经不愿多瞥一眼的人,是从抖音视频里再次进入她眼界的。老财主以“乌黑的精灵”为昵称,头像配以一炉红彤彤的炉火,使他充满玄虚的色彩和暖暖的诱惑。她点开,一眼就认出了他令人生厌的嘴脸。在他流里流气的表演中,处处充满俗不可耐的炫富,变着花样地晒他的豪车、名表、名烟、名酒……然而,这些以前让她一看就要作呕的东西,现在却死死地抓住了她的心,使她不厌其烦地点开他的一段段视频浏览起来,然后关注了他,并送了一朵花。
面目可憎的土老肥也是一尊财神呀。她想。
之后,她时时关注着他的回应。也许那晚他喝多了或者去搞其他“好事”去了,直到凌晨两点也没一点动静。她怅然若失,心里愤愤道:我就不信你长出傲骨来了!
她对他拿捏得很准,第二天上午十点左右,他回关了她,对她“比个心”。从此,两个没缘没分的男女成了抖音好友,经常私聊不断,偶尔他还涎着脸要与她视频,吓得她慌忙扯故下线。
在闲聊中,他故弄玄虚地向她透露了他们公司要集资的信息,问她有无兴趣,乐得她直呼天上掉馅饼了,天上掉馅饼了!
他终于找到一个向她献殷勤的机会,让公司吸纳了她十万元。从第二个月开始,每月她都喜滋滋地收取了他公司给的3000“米”。
乌金煤业公司旗下的煤矿已经达不到新的安全生产标准了,被勒令停产整顿。为解决技改资金问题,钱家几爷子一通商议,决定高息集资一个亿。消息放出,投资者蜂拥而至,本来打算在三年内陆续筹集的资金,架不住人情世故的软磨硬泡,不到两年就满额了。第一年,公司切实是本本分分搞技改的,可改着改着便经不住煤价暴涨的诱惑,干起了私挖盗采的勾当,结果发生了严重的瓦斯爆炸事故,下井的八十三个矿工全部死于矿难,公司因此轰然倒下。
公司破产了,按照有关程序清算下来,原本唬人的庞然大物,已是一具空壳,其资产用于打发遇难者家属都不够,集资者的钱自然打了水漂。
当时,邹平追问妻子是否参与非法集资时,乌金煤业公司早已破产,他妻子铁定亏了五六万。她怕说出这事,暴露自己亏钱的事实,便一口咬定没有参与非法集资。
纪检、组织部门认定邹平的行为属瞒报,最终给了他警告处分。处分不算重,若放在平常对他没啥影响,但不巧的是,那时正好是他任局长的试用期快满之时,他肯定不能如期转正了。当然,这并不是不承认他的局长之职,也不会让他少拿一分钱,但人都是要脸面的,他自觉颜面扫地,心里沮丧不已。
东风劲吹。从严,从严,一切从严!
党建、挂钩扶贫、创建文明城市、社会治安综合治理、保密等,局里除主业以外的工作在检查评比中纷纷亮起了红灯,老庄一周内两次找他谈话,叮嘱他抓好问题的整改,迎头赶上先进单位。
他像一个浑身缠满绳索的人,现在几股绳子一齐紧,弄得他龇牙咧嘴,嘶嘶抽着凉气。
风乍起,一场秋雨之后,寒意渐浓,放眼曾经葱茏处,落叶萧萧。
没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造势,没有雷声大雨点小的过场,一场 违纪违规行为清查处理行动在全市肃然展开,涉及公车、公房、公款等公共资产使用的方方面面,其中清查清退单位违规发放津补贴、奖金、加班费和干部职工违规报销接待费、差旅费是这次专项行动的重中之重,要求全面严格清查,无论涉及到谁都不能讲情面搞变通,实行谁查账谁签字,谁审核谁签字,谁签字谁负责,凡不执行文件规定者,一律按失职渎职论处,给予党纪政纪处分以及组织处理。
经过一道道梳子梳、篦子篦,全市违规使用公款的幽暗内情被抖落开来,其违规名目之多,违规人员之广,违规金额之大,令人触目惊心,上至大小头头脑脑,下至驾驶员保洁员等等,未违规者实乃凤毛麟角;违规的名目五花八门,有违规乘坐飞机高铁头等舱的,有自办内刊违规发放高额稿费的,有公款报销洗脚按摩花销的,有在公车修理、车险购买等过程中揩油的……据说个别硕鼠违规金额上百万。
壮士断腕,自我革命。凡违规发放、报销的资金统统在规定时间内退还,过时不退者,由有关部门强制追缴,再给予处分处理。一时间筹钱还款的热潮在阵阵抱怨声中掀起。
邹平当一把手的时间不长,再加之身处清水衙门儿,把干副手时零敲碎打整着的小钱算上,他要退的钱也才九万不到,与那些要退几十万上百万的相比,着实羞于启齿。但更让他羞愧的是,即使这么一点小钱,也是他厚着脸皮向妻子几经讨要才退清。
逐梦一场,除一身责任外,什么也没有捞到,我这是何苦呢?两杯浊酒下肚,他醉眼迷离,四顾茫然。
自推荐副局长人选之后,他对这事拿捏不当的后遗症逐渐显现出来。局里的人无形中分成了两拨,一些站在了老金焦艳一边,对他牢骚满腹,对二位副局长言听计从;其他的则成了旁观者,他没能把他们笼络到自己麾下为其所用。他虽是局长,但处境却很尴尬,不但自己没有人拥护,而且还得单枪匹马地应对两位副局长的推诿阻挠,工作迟迟打不开局面,弄得他压力很大,苦恼不已。
身心疲惫中,他满含愧疚地向老庄提出了辞去局长职务的请求。老庄说:“你再冷静考虑一下,若真要辞,也等到你处分影响期满转正了以后吧。”老庄顿了顿,接着说,“那时辞,顺其自然地就过渡到相应职级了,再坚持一下。”
从老庄的话里,他既听出了老庄对自己的失望,又感受到了老庄对自己的关爱,一阵浓浓的辛酸与欣慰混沌不清地在他心里氤氲开来,不禁唏嘘感叹。
夜深人静,他回想起近年来自己起起伏伏的生活,在深感失落和空虚之后,觉得妻子那些俗气的话还是有一定道理,心中消除了对她折腾来折腾去的理财行为的不屑和抵触,默默为她祈祷起来。
工薪族之家,收入十分有限,再加之,这些年妻子理财造成的跑冒滴漏,他家攒下的钱实在不多。这是一家人应付不时之需的基本保障,现在这微薄的积蓄全被妻子用去投资理财了,如果再受损失,那他的心理底线就将被彻底击穿了。他希望这全家的“压舱石”在妻子捣鼓下变得越来越厚重。
他曾被自己造的梦忽悠过,不敢再动造梦的心思,但期望妻子发财的念头一产生便搅得他心神不宁,让他牵肠挂肚,不自觉间便沉浸在了造梦的遐想之中。
梦是个飘忽不定的幽灵,正当他心中一片灰暗的时候,一个让人窜起幻想与期冀的梦,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他的脑中——茅屋,他家的茅屋,坐落在老家那块坡地下。骄阳当空,地火腾腾。蓦然,草木焦枯的坡地里缓缓裂开一道口子,一股洪水奔涌而出,东奔西突向茅屋蜿蜒而去。他和妻子欣然望着眼前的情景,喜笑悠然。
在他看来,这无疑是个好梦,而且是个自然天成的好梦,但神灵之事谁说得准呢?他纵有高强的做梦解梦本事又能咋的呢,还不是只能祈求神灵不要修改梦的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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